当我们潜入水下时,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带海底的景象,那情形真像是一个战场,战败者都静静地躺在那里,有一些船已经彻底腐烂,或者被海洋植物覆盖,有一些还是很新的,它们的铁制部件和铜制船底反射着我们探照灯的光辉。这些船只连同它们的乘客和船员一同沉入海底,悲剧几乎隔几天就发生一次,他们的牺牲在无声地警醒着我们要避开那些危险的地点——种族角、圣·保罗岛、美岛峡、圣·劳伦斯河口。
5月15日,我们到达了纽芬兰岛暗礁脉的最南端。暗礁脉由海水冲积而成,由一大堆有机体的残骸和碎石组成。大西洋暖流从赤道一路北上,同时寒流从北极沿美洲海岸南下,它们裹挟着冰雪崩裂冲刷下来的石岩和成万上亿死亡的鱼类、软体类或植虫类的骸骨,在这里堆积下来,天长日久,形成了暗礁脉。
纽芬兰岛暗礁脉的海水并不很深,至多不过几百米。但再往南一点,海底突然下陷,形成了一个深达三千米的洞穴。大西洋暖流在这里一下被扩大了,水流也完全散开,速度也随之减低,温度逐渐下降,彻底变成了海。
“鹦鹉螺号”从这片海域穿行而过,让第一次见到这个庞然大物的鱼类惊慌逃窜,这里我列举其中的一些代表品类。有硬鳍海兔,身长约一米,灰黑色的脊背,橙黄色的腹部,这种鱼坚守一夫一妻,给其他的同类做了榜样,但并没有被推广、效仿;有身材巨大的油尼纳克鱼,它是一种碧绿色的酥鱼,鱼肉的味道很鲜美;有眼睛又圆又大的卡拉克鱼,它们长着类似狗一样的脑袋;有奇形鲫鱼,外形像蛇一样细长,是卵生的鱼;有弹形虾虎鱼,也叫河沙鱼,长度约有两分米,通体黑色;有长尾鱼,身如其名,它的尾巴很长,发出银色的光辉,这种鱼的速度很快,它们一直可以游到北极海域;“鹦鹉螺号”的鱼网也捕获过一种可怕、凶猛、强悍并多肉的鱼,这种鱼的头上有刺,鳍上有针,就像海洋中的蝎子,身长二米到三米。它们是奇形鲫鱼、鳕鱼和鲑鱼的死敌,在分类上属于北方海中的刺鳝鱼,身上长着很多可怕的瘤子,有栗子色和红色两种。“鹦鹉螺号”的船员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把这鱼捉到手。由于这种鱼有特殊的鳃盖结构,在接触干燥的空气后,呼吸器官们得以保全,所以它们一旦离开海水,还可以活一段时间。
除了以上介绍之外,还有一些丛鱼,它们是在北冰洋中的一种小鱼,习惯于跟着船只游很久。银白尖嘴鱼是大西洋北部的特产。我还看见了鹰鱼类的动物,它们是鳌鱼的一种,特别喜欢居住在这一带水中,在这纽芬兰岛暗礁脉上,有如此多的物种,简直是看不完,打不尽。
人们会说,鳌鱼是山中的鱼,因为纽芬兰岛就是一座海底的大山。当“鹦鹉螺号”从鳌鱼群拥挤的队伍中间打开一条通路的时候,康塞尔不禁发出感叹。
“好大一群鳌鱼!”他说,“我以为鳖鱼是跟蝶鱼和靴底鱼是同一纲属,都属于板平的身材。”
“你想错了!”我更正道,“鳌鱼只是在食品杂货铺中才是板平的,那是卖货的把它们割开两半后摆出来卖。在水下,它们跟鳏鱼类一样,身体呈纺锤形,有利于在水中快速穿行。”
“教授,您分析得很对。”康塞尔说,“您瞧,它们的数量真多啊!像乌云一般!或者像蚂蚁窝里的工蚁!”
“康塞尔,如果鳌鱼没有它们的天敌笠子鱼和人类,它们可能会更多呢!你知道在一条母鳌鱼身上,会产多少卵吗?”
“我只管往大里说,”康塞尔回答道,“五十万。”
“错了,你太小看它们了,是一千一百万,亲爱的康塞尔。”
“一千一百万?除非我亲自去计算,否则绝不会相信。”
“康塞尔,你可以去算。这样你就可以很快地相信我的数据了。法国人、英国人、美国人、丹麦人和挪威人,它们打鳌鱼都是成千上万地捕捞,消费鳌鱼的数量是如此巨大。如果这种鱼没有这种惊人的繁殖力,我们早就在海中看不到它们的身影了。单单在英国和美国,每年有大约五千只船去捕获鳌鱼,这些船由七万五千名水手驾驶。平均一只船每年可以打到四万条,一共就是两亿条。挪威沿海的情形也类似于此。”
“算什么呢?”康塞尔问。
“就是那一千一百万只卵,但我要特别提醒你们一句。”
“什么?”
“那就是,如果所有的卵都能成长,那么鳌鱼的总数就可以满足英国、美国和挪威的需求了。”
当我们途径纽芬兰岛暗礁脉时,我清楚地看到,前方水域中的每只船的两舷都放下来十来根长钓丝,上面装着二百个倒刺型钩饵,每根钓丝的一端都有一个小锚钩住,一根固定在浮标上的线把它拉在水面上。“鹦鹉螺号”在这些网线中间灵巧地驶了过去。
“鹦鹉螺号”没做停留,它直奔北纬42°驶去。这是和纽芬兰岛的圣·约翰港和内心港在同一纬度上,内心港是无数横穿大西洋海底的电线的终点。
“鹦鹉螺号”没有继续往北,它转向东驶去,似乎想要沿着海底电线走。这些电线都要在一些暗礁高地上做些缠绕,就像陆地上的电线杆那样。这些暗礁高地都经过了多次的探测,有很明确的记录标示着它们的高低起伏。
5月17日,我们距离内心港大约五百海里,在二千八百米深的水下,我看到放在海底的电线,我没有提醒康塞尔前,他把那粗壮的电线直接认做是一条巨大的海蛇,并想按照他平常的方法,给它做个分类。我及时地校正了康塞尔的观点,同时为了不让他有过多的懊恼,我给他讲了这条海底电线铺设的过程。
各大洲之间的国家为了开展电报联络,1857年至1858年间,第一条海底电线铺设成功,但由于经验不足,这条电线在传达了四百多次电报后,就不能用了。1863年工程师们又制造了一条新线,长达三千四百公里,有四千五百吨重,由大东方号负责装运并铺设,但这次宏大的计划失败了。
5月25日,“鹦鹉螺号”下潜到三千八百三十二米深的地方,这里就是铺设工作失败、电线中断的地点。这地点距爱尔兰海岸约六百三十八海里,当时人们发现下午两点跟欧洲的电报联络中断了,船上的电气工人决定把电线拉上来之前,先把它割断。那天晚上十一点,他们把损坏部分的电线拉上来,又重新做了一个修复和连接,再把线放回到海底去,当天电报畅通了。可是没过几天,电线又断了,这次是不可能把它从海底收回了。
倡导铺设海底电线的美国人并没有因此停住脚步,大胆的西留斯·费尔提把自己的全部财产投到这个事业中去,他又发出募股的新办法。等新的股款募足,一条当时最高级的海底电线装备起来了。导电的钢丝包在胶皮里面,与水完全隔绝,胶皮外面再用纤维做的带子缠裹,全身周密保护,最后再用金属套管包起来,看起来已经是万无一失了。1866年7月13日“大东方号”起航,再次承担起铺设海底电线的任务。
刚开始,铺设工作进行得相当顺利,新的线路结实耐用。但后来,发生了意外事件,有好几次,等电气工人们把线放开来安装的时候,检查出电线上有新钉进去的钉子损毁了里面的铜丝,使它不能导电。“大东方号”的安德森船长召集他的手下和工程师们一道开会,研究解决这事的办法。会后,他们贴出布告说,如果有人再要捣乱,并被当场拿获,船长有权将犯人立即投入海中,而不必经过任何审判程序。这之后,再也没人敢以身试法了。
7月23日,“大东方号”已经顺利地把海底电线装到了距离纽芬兰岛八公里的海底。这时,有人从爱尔兰发电报给船长,说普鲁土和奥地利在萨尔多瓦战事后,签订了停战协定。27日,“大东方号”在浓雾中把电线安装到内心港的海底,这意味着全部铺设工作的顺利完成。第一封海底电报是从年轻的美洲向年老的欧洲发出的,电报上有这样几句话:“光荣属于天上仁慈的上帝,和平属于地上善良的人民。”
我无法想象,当年铺设的海底电线现在还能维持它原来的样子,这条坚固的长蛇躺在贝壳残体铺成的海底,最外层丛生着有孔虫,由于电线的最外面封上了一层石质的黏胶,确保它不受喜欢打洞的软体动物的侵害。它静静地坚守着自己的使命,不受任何狂风大浪的影响,从美洲到欧洲的电报只需零点三二秒就能被顺利传达。这条海底电线之所以经久耐用,是因为那层树胶外套,它浸泡在海水中,变得更加坚固,有力地保护着里面的电线。
海底电线选择的位置十分合适,它缠绕在暗礁上,而没有完全沉到它可能被拉断的深水层中去。“鹦鹉螺号”沿着电线到了最深的水底,那里四千四百三十一米深,电线躺在那里,没有一点被拖拉过的痕迹。之后我们来到1863年铺设时发生意外事件的地点。
这里的海底是一个宽阔的山谷,有一百二十公里的广大面积,山谷的东边有一道高两千米的峭壁。这里的水很深,就是把勃朗峰放在这里,山峰顶部也露不出水面。我们在5月26日来到这山谷,此时“鹦鹉螺号”距离爱尔兰只有一百五十公里。我心中暗想,尼摩船长是要向北到达不列颠群岛?不会的,他会命令向南行驶,回到欧洲海中去。
我心中正在思索的时候,看见前方的海水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那是一条沉船。我努力地搜刮脑子里的历史记载,想极力找出这船的来历。突然,在我的旁边,我听到尼摩船长缓慢的声音说:
“这只船刚开始叫‘马赛人号’,它装有七十四门大炮,于1762年下水。1778年8月13日,由拉·波亚披·威土利欧指挥,和‘普列斯敦号’勇敢作战。1779年7月4日,它跟德斯丹海军大将的舰队一齐攻下格这那德。1781年9月5日,它参加格拉斯伯爵在捷萨别克湾的海战。1792年,法兰西共和国更换了它的名称。同年4月16日,它加入威拉列·若亚尤斯指挥的舰队,护送由美国山万·斯他比尔海军大将率领的一队小麦输送船。共和纪元之年九月11日和12日,这支舰队和英国舰队在海上遭遇。教授先生,今天是1868年6月1日,整整七十四年前,就在这个相同的地点,北纬47°2′,西经17°28′,这只战舰经过英勇的战斗,三支主桅杆不幸被打断。海水涌进了被炮火打破的船舱中,船上三分之一的船员失去了战斗力,最后,船长宁死也不愿向英国人投降,他带着三百五十六名水手和船一起沉到了海底,并把旗帜钉在了船尾,在一片‘法兰西共和国万岁’的欢呼声中,这条英雄的船沉没了。”
“是‘复仇号’?”我喊道。
“是的!先生,‘复仇号’!多么有力的名字!”尼摩船长交叉着两臂,低声地说。
屠杀场
看着眼前这艘英雄战舰的残骸,听着尼摩船长用他特有的方式讲述的历史事件,刚开始他还是语气和缓,但是当他说出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已经是充满了激动和豪情。这个“复仇号”的名字从尼摩船长的口中说出,增添了很多莫名意义,引起了我的关注。同时,这艘战舰的爱国行为也深深震撼了我,我的眼睛一刻不离地放在船长身上,想从他身上读出更多的东西。尼摩船长两手向大海伸去,明亮的眼神久久地凝视着那艘光荣战舰的残骸。
也许我将永远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但是这个人在我心中的定位却越来越清晰,他学识渊博,但不是一个埋头潜心研究的学者,他创造了“鹦鹉螺号”,驾驶着它历经多次生死考验,环游海底世界,这样的人却离群索居,选择了闲云野鹤的生活。把尼摩船长和他的同伴们封闭在“鹦鹉螺号”中的,不是一种普通的愤世嫉俗,而是源于一种不可能被时间削弱的、不平凡的、深入骨髓的仇恨。这种仇恨是不是也会把“鹦鹉螺号”变成一艘新的“复仇号”,我相信要不了多久就会知道。
“鹦鹉螺号”慢慢浮上海面,“复仇号”的形象在渐渐模糊,最后完全消失在我的视野中。不久之后,在轻微摇摆的海浪簇拥下,我们已经来到了海面之上。
突然,远处传来一种轻微的爆炸声,我看了看船长,他纹丝不动。
“船长?”我说。
他沉默着,没有回答。
我从客厅走到平台上,康塞尔和加拿大人已经在那儿了。
“哪里来的爆炸声?”我问他们。
“是一声炮响,是炮舰上的炮。”尼德·兰回答说。
这时,远方的水汽中出现了一艘汽船,它正向着“鹦鹉螺号”驶来。它正在加大马力,迅速追赶上来,距离我们只有六海里了。
“尼德,那是艘什么船?”
“从它的帆索、船具以及桅杆的高度,”加拿大人回答,“我敢打赌那是一艘战舰,它肯定想追上我们,如果‘鹦鹉螺号’不投降,它就会用大炮把我们击沉!”
“尼德,”康塞尔说,“它会伤害到‘鹦鹉螺号’吗?‘鹦鹉螺号’会做水下攻击吗?战舰上的炮能轰到海面下吗?”
“尼德,”我说,“你能认出这船是哪个国家的吗?”
“不,”他回答,“先生,这艘船没有挂旗,所以我认不出来。但我可以肯定,它绝对是一艘战舰。”
在十五分钟里,我们一直观察这只向我们驶来的大船。我不相信它从这么远的距离就能认出“鹦鹉螺号”,也不相信这战舰上的人知道这个潜水艇是做什么用的。加拿大人很快就辨认清楚了,他告诉我,这是一艘大型战舰,带有强大的冲角,两层铁甲板护身。只见一阵阵浓厚的黑烟从舰上的两座烟囱里喷出来,船上的帆密密麻麻,跟帆架交错在一起。船上没有悬挂任何旗帜,我看不清它的信号旗的颜色,只看到信号旗像一条绸带在海风中飘扬。这艘船已经锁定了“鹦鹉螺号”,它快速驶近,如果尼摩船长允许它靠过来,那么我们就获得了一个千载难逢的逃脱的机会。
“教授,我们的机会来了,”尼德·兰有些激动地说,“如果这船驶到距离我们一海里的地方,我就跳到海中去,我建议您跟我一起跳。”
我没有回答加拿大人的提议,只是继续注视那条船,它在我们的眼中越来越大。我想不管它是英国船、法国船、美国船还是俄国船,如果我们能逃过去,船上的人肯定会欢迎我们的。
“教授,您还没有忘记吧?”康塞尔关切地说,“上一次我们在海里游泳的经验,您可以完全相信我,如果先生觉得跟着尼德逃走是合适的,我会负责把先生驮到那船上去的。”
我正想回答,一股白烟从战舰的前部升起,几秒钟后,一件东西落在“鹦鹉螺号”旁边的海水里,溅起了高高的水花,不一会儿,耳边传来了剧烈的爆炸声。
“他们怎么会向我们开炮!”我困惑不解。
“勇敢的人们!”加拿大人低声说,“他们没有把我们当做急于逃出这个牢笼的遇难的人!”
“教授先生……是这样,”康塞尔把又一发炮弹溅起的水花扑打下去,“请先生原谅,他们以为我们是条独角鲸,他们在用炮打独角鲸呢。”
“可是他们也要看看清楚,”我喊,“独角鲸上怎么会站着三个人呢?”
“我有种强烈的感觉,他们不是在打独角鲸!”尼德·兰盯着我冷冰冰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