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这样阐述的:“我用来证明这一现象的起因其实和大家日常生活中的一个经验很有关联,当我们把软木塞的碎片或者其他能够漂浮的碎片放进一盆水中,搅动盆中的水,让水流做环形运动。这时,我们会发现那些分散的碎片全都聚集在水流的中心,也就是波动最少的地方。所以,如果大西洋是个水盆,洋流是环形的水流,萨尔加斯海就是这些漂浮物聚集的中心点。”
对于这样的解释,我认为浅显易懂又寓意深刻。在“鹦鹉螺号”里观察周围的特殊环境,是其他普通船只难以做到的。在我们头顶的水面上,漂浮着厚厚的紫黑色的草叶,草叶中间还夹杂着来自安第斯山脉,并由亚马孙河及密西西比河转运来的大树干、门板和各种沉船的残骸,包括龙骨、舱地板,其中一些船板上由于寄生了很多贝类,变得十分沉重,再也无法浮出水面。
在3月22日一整天的时间里,我们都行驶在萨尔加斯海中,那些以海洋植物和贝壳类为食的鱼类,都把这片浓稠的海水视为天堂。到23日,水面上的草叶渐渐稀少,我们又可以上浮到大西洋清亮的水面上了。
我大概统计了一下,从2月23日到3月12日这十几天的时间里,“鹦鹉螺号”一直在大西洋游弋,平均每天行进一百里。很显然,尼摩船长想要完成他的海底周游,他肯定会一路向西南进发,等绕过南美洲最南端的合恩角后,返回到太平洋的南极海域。
尼德·兰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在南大西洋的海面上,烟波浩渺,一眼望去,水天一色,没有岛屿,更没有人烟,想要逃走困难极大。在“鹦鹉螺号”上,尼摩船长的意志无人敢违抗,我们也没有什么好方法让他能够回心转意,唯有暂时乖乖服从并耐心等待时机。我倡导通过教育和说服来改变和升华思想,尤其是在儿童教育中,主张直观教学,让孩子们在玩笑嬉乐中获取知识。所以我不喜欢任何诉诸武力的行动,何况我们人单势孤。尼摩船长曾经要我们发誓不泄露他的生活秘密,我们发誓了,就该让我们自由。
我们的誓言是出于一个公民的名誉,必然会毫不保留地遵守。不过,此时此刻,这个问题依然很微妙,过去的四个月,我们一直严格遵守着约定,而且从未和船长提出获得自由的问题。正是我们对于这事的沉默,在船长看来,是不是我们对于现在所处地位和生活状况的默认呢?但是一旦贸然和他提出这个问题,恐怕会引起他的注意和怀疑,他会让船员们紧盯着我们,这样即使有好的机会到来,我们也难以实施逃走计划了。这些充满自相矛盾和掣肘的问题,在我脑海中翻来覆去,真是左右为难,无法抉择。后来,我单独和康塞尔谈了谈,他跟我一样,也是十分犯难。现在唯一能够看清的事实就是:我们返回大陆、重见世人的机会在一天一天减少,特别是尼摩船长指挥着他的“鹦鹉螺号”向大西洋的南面勇往直前的时候!
在这十几天里,我们的旅行安静、平淡,没有意外的事件发生,尼摩船长也很少露面。在图书室里,我经常看到一些书被人翻阅,并打开着摆在桌上,这肯定是船长看的书,主要是些生物科学方面的。我的关于海底秘密的拙作,他也在看,并在书页的空白处写满批注。我注意到,在他的批注中,仅仅是指出我书中内容的一些不正确部分,继而驳斥了我的一些理论和观点。船长很少和我当面讨论这些问题,他更喜欢独自弹奏他的大风琴。有时我会在夜里听到风琴发出忧郁沉闷的声调,船长在弹奏这些曲子时,心里在想些什么呢?在最隐秘的黑暗中,我猜不出,夜晚让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只有“鹦鹉螺号”在荒凉的海水中前行。
在这段旅途中,我们基本都是在海面上航行,南大西洋上船只稀少,偶尔经过的几艘帆船都是绕行好望角运送货物到印度去的。一天,我们遭遇一只捕鲸的小艇,他们误认为我们是条巨大的价值连城的鲸鱼,所以紧追不舍。尼摩船长不愿让这些胆大的渔民白费力气,就命令下潜。这个小意外让尼德·兰有些兴奋,加拿大人一定在惋惜小艇上的猎叉怎么没有叉死我们这条钢板制作的鲸鱼。
康塞尔和我对这一带的鱼类做了观察和研究,结果是这里的鱼和我们在其他纬度发现的差别不大,主要是些可怕的软骨鱼属的一些鱼。它们分为三个亚属,即条纹鲛鱼、珠子鲛鱼和海豚。条纹鲛身长有五米,巨大的头部呈扁平状,看上去比身躯还大,尾鳍是圆形的,背上有七条平行的黑色斜纹。珠子鲛鱼身体灰色,鳃间有七个孔,身上的中间部位长着一个脊鳍。海豚喜欢群居,它们经常五六条成一群,在海中展现漂亮的泳姿。它们身长三米,背黑腹白,还有一些罕见的斑点。
这次鱼类观察的终点是康塞尔对飞鱼的记录,再没有比观看海豚捕食飞鱼更新奇的活动了。不管飞鱼飞的路程远近、曲线高低,或者是从“鹦鹉螺号”上面飞过,它们中一些运气差的总是会落到海豚的嘴里。这些飞鱼有的是海贼飞鱼,有的是鸯形鲂鲋,在夜晚也能观察到它们的踪迹。在夜空中,它们发光的嘴画出了一条条的火线,把最灿烂的一瞬短暂地展示给我们,然后潜入沉黑的水中。
3月13日那天,“鹦鹉螺号”要做一次探测海底深度的试验,这让我很感兴趣。
我们从太平洋出发以来,到现在已经走了约一万三千里。目前的方位是南纬45°37′,西经37°53′。在这一带海面上,海拉尔号的邓亨船长曾投下一万四千米长的探测器,但没有到达海底。另外,英国二等战舰会议号的海军大尉伊尔克投下一万五千米长的探测器,也没有碰到海底。对于我们来说,“鹦鹉螺号”就是探测器,尼摩船长决定把船开到最深的海底,来验证以前多次探测取得的最深下潜成绩,并试图创造新的纪录。我已经做好准备,记录这次试验所得的全部结果。客厅的嵌板都打开了,船开始下潜,目的地就是最深的海底。
我们可以想象,深度下潜的时候,“鹦鹉螺号”不能再用装满储水池的办法,水池有容量极限,这代表着在一定的深度上,船会处于上下平衡状态。上浮的时候,如果要排除水池中的水量,水泵是无法大过外部的水压的,结果是一滴水也排不出去。
所以船长使用船侧的纵斜机板,使它与“鹦鹉螺号”的浮标线成45°角,利用船的动力,沿着一条充分延伸的对角线潜下去。一切安排妥当后,推进器开到最大的速度,它的四机叶螺旋桨猛烈地搅动着海水,那景象真是壮观至极。
在强大推力的作用下,“鹦鹉螺号”的船体震动了一下,按照船长制定的角度和线路潜入水中。船长和我在客厅中坐镇,眼睛一直盯着那飞速移动的压力表指针,不一会儿,我们已经来到了大多数鱼类无法生活的水层。大海的规则很清晰,大多数的海洋居民生活在浅水层中,只有极少数的鱼类可以在深层水域来探知海底的秘密。在这极少数的种群中,我看到六孔海豚,它有六个呼吸口;有望远镜鱼,长着望远镜那样的巨大眼睛;有带甲刀板鱼,有淡红色的骨片胸甲,前胸鳍灰色,后胸鳍黑色。最后,我们发现了榴弹鱼,名如其鱼,它生活在一千二百米的深处,能扛得住一百二十度的大气压。
我问船长,他是否在更深的水层看到过鱼类。他说:“鱼类?很少。现在陆地上的人们对这个问题知道多少呢?”
“是这样的,船长,一般的常识会告诉我们,越深入海洋的底层,随着水压的增加,植物由于构造脆弱,比动物更不容易生存。如果人们在深水区还能看到一些有外壳保护的贝类动物,那么海洋植物就踪影难寻了。人们已经在两千米的深水区发现了肩挂贝和牡蛎类的贝壳,两极探险英雄麦克·格林托克曾在北冰洋的两千五百米深处采到一个海贝,英国皇家海军猛犬号的船员从两千六百二十英尺,即一海里多深的海底,采到一个海星,而且是活的。尼摩船长,您的见识应该比我们这些普通人要多很多,在您看来,我们还不算一无所知吧?”
“不会的,教授,”船长说,“我没有这么苛刻,不过,就我看来,生物是有限和无限的统一。生物世界的运动有时是没有规律可寻的。我想请教您,怎么解释生物在深水区的生命活动呢?”
“我有两个观点,”我很享受和船长这样面对面地讨论,“第一,由于海水的不同咸度和密度,造成上层水面和下层水面会互相运动,海水的温度和蕴含的微生物更加适宜和丰富,可以维持海百合即海星的基本生活需要。”
“我同意。”船长说。
“第二,生命的基础是氧气,众所周知,氧气溶解在海水中,不会因为水的深度增加而减少,反而会随之增多。在深水层,水的压力还会把氧气进一步压缩。”
“对于这一点,你们是怎么知道的?”尼摩船长有些诧异。
“我们当然知道,因为这是真理。另外,鱼身体内的鱼鳔,里面的空气成分也会随着水的深度而变化。在水面上时,鱼鳔里的氮气多于氧气,在水的深处,氧气多于氮气。现在让我们看看到什么深度了。”
我看向压力表,指针指向六千米。我们已经下潜了一个小时。“鹦鹉螺号”利用它的纵斜机板在强有力的推力下斜刺向海底。我们被无穷无尽的海水所环抱,在如此深的水层,海水仍十分透明,那种透亮性用语言无法形容。又过了一小时,我们已经到达一万三千米深,但还没有到达海底的感觉。
在一万四千米的深水层,我看到窗外出现了一些黑色的尖顶。这些山尖如果是属于喜马拉雅山之类的高峰的话,那距离海底还至少有八九千米。
在这样的水层,水的压力十分强大,尼摩船长没有叫停,“鹦鹉螺号”在承受巨大压力的情况下仍继续下潜。我坐在船里,感觉船身的钢板在有螺栓的地方开始颤抖,白色的方格铁板有些弯曲,客厅的玻璃在海水的挤压下有些向里凹陷,整个船体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听起来有些恐怖。幸亏这艘船如同尼摩船长形容的那样,坚实得像铁块,否则早就垮掉了。
当我们的船掠过水下岩石的斜坡时,我看到一些贝壳类、蛇虫类和刺虫类动物,还有一种海星。
没过多久,这些顽强地在海底生存的动物界代表们也不见了,一万五千米的深度超过了海底生物可以生存的极限,就像气球上升到了氧气稀薄的大气层那样。在一万六千米的时候,海水的压力已经大到足可以压碎一切的程度,“鹦鹉螺号”的船体顶着一千六百帕大气压的压力,也就是每平方厘米承受一千六百千克的重量。
“这里太神奇了!”我情不自禁地喊道,“人类从没有到过这么深的海底,船长,您看那些外形宏伟的岩石,那些巨大的岩洞,这些都是地球的产物,人类却无法在这里生息繁衍。这也是地球最深的收容所,却没有生命的痕迹。这么壮丽的风景,我们只能把它们保存在记忆中,太遗憾了。”
“教授,”尼摩船长问我,“有没有比仅仅放在记忆中更高明的办法呢?”
“我想不出。”
“在这海底深处,没有比拍照更容易的了!”
船长的这项提议让我感到惊奇,我承认自己从没有想到这一点,人类大脑的局限性暴露无遗。在尼摩船长的吩咐下,船员把一架照相机拿到客厅中来。从敞开的嵌板向外望,在船上灯光的照耀下,海水和水中的景物十分清晰。我们的人工光线没有任何阴暗、不匀的问题,对于这种室内的照相,就是太阳光也没有我们现在的光线适宜。这时,“鹦鹉螺号”减小了推进机的力量,同时受自身纵斜机板斜度的控制,船停在水中不动。趁着相对平静的时期,照相机对准海底的风景进行拍摄,不过几秒钟,我们就拿到了非常清楚的底片。
我手中的是正面的阳版底片,从照片上可以看到那些原始的基础岩石,它们一直生活在冰冷黑暗的海底,从来没有接受过温暖阳光的普照。还有那些作为地球坚实基础的花岗岩,那些隐藏在大石堆中的深幽岩洞。所有的这些都在底片上呈现出无比清晰的侧影,它们的轮廓是黑色的线条,像佛兰蒙画家手中的画笔所描绘的那样。在底片上,更远一点的地方,有一道波浪状弯曲的美丽线条,那是横亘在海底的山脉,形成了这幅风景画的远景。在底片的最下端,有一群群黝黑、带有光泽、没有苔藓和斑点的岩石,它们被大自然削成离奇古怪的形状,牢牢地矗立在细沙堆上,沙粒在探照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照完相后,尼摩船长对我说:
“教授,我们该上浮了,待在这里太久,我担心‘鹦鹉螺号’的某些部件顶不住这样的压力。”
“好的,我们该离开这里了。”
“请您站稳了。”
我还没有仔细理解船长的提示,就一下子摔倒在地毯上。
在船长的指挥下,推进器快速转动,纵斜机板垂直地竖立起来,“鹦鹉螺号”就像一颗氢气球飞在空中那样,迅速地上升。船头有力地分开海水,发出欢快的“哗哗”声。窗外的情景瞬间而逝,什么都看不清。我们只用了四分钟的时间,就行驶了两千米的距离,跟飞鱼一样跃出海面,把海水拍打得白浪翻滚,随后又重重落到水面上。
大头鲸和长须鲸
3月13日到14日夜,“鹦鹉螺号”的航行方向依旧向南。我估计在合恩角的纬度,也就是南纬56°,我们的船会转而向西,就可以到达太平洋,来完成它的周游世界的壮举。但实际上,尼摩船长并没有这样做,船头仍然指向南,朝着南极地区驶去。船长到底想去哪里呢?去南极吗?这未免太张扬了,我现在开始觉得,船长的这些胆大妄为之举足以证明加拿大人的担心是正确的。
这条奇怪的航行影响到了我同伴的心情,这几天,加拿大人闷闷不乐,沉默寡言,也不再和我提起他的逃走计划。我很明白,这种无限期的延长和对未来的不可预料让他非常难受,我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内心淤积的愤怒。当他碰见尼摩船长时,目光中带着阴沉和怨恨,我有时很担心他克制不住暴烈的脾气,做出一些蠢事来。3月14日,尼德·兰和康塞尔来到我房间,说是想找我谈谈。
“教授,”加拿大人说,“我有一个问题,希望您能够回答。”
“您说吧,尼德。”
“在‘鹦鹉螺号’上,一共有多少人?”
“这个我可说不上来,我的朋友。”
“我认为,”尼德·兰很认真地说,“驾驶这样一艘船,用不了很多人。”
“我同意,”我说,“根据我观察到的船上的工作岗位,大约有十几个人就能照顾到整条船了。”
“可是,”加拿大人说,“为什么船里有这么多的人?”
“您怎么知道船里人很多呢?”我马上问道,我盯着尼德·兰,他的意图不难理解。
“因为,”尼德·兰说,“根据我的推想,同时对船长生活的了解,‘鹦鹉螺号’不仅仅是条船,它和船长一样,那些希望和陆地断绝关系的人,都躲在这条船上。”
“有道理,”康塞尔说,“不过对于一艘经常要在水下航行的船来讲,只能容纳一定数量的人,先生,我们可以估计一下最多的人数吗?”
“康塞尔,您的意思是通过计算?”我有些疑惑。
“对,”康塞尔眼睛放着光,“根据我们已知的这条船的容积,可以得出它含有多少空气,然后用每个人正常状态下呼吸所耗费的氧气量,和‘鹦鹉螺号’必须每天上浮一次来更换新鲜空气作比较。”
康塞尔只说了几句,我就明白他的方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