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少白引上革命道路的,没有确凿证据,不好贸然行事。”
“证据——还不够确凿?”李重甲淡淡一句。于镇伟愣了,李重甲此时的态度和白天众人会议时似有不同。
“少白的革命经验当然非我辈能及,可有时候,多少有些优柔寡断。”
这话正说到于镇伟心深处,李重甲又道,“重甲略通医理。治病救命,最讲究时机。病发之初,尚在表征,或施以药石,或切除患处,痊愈可待;若犹豫不决,拖到病入膏肓,糜烂全局之时,纵是华佗扁鹊,也无计可施!”
于镇伟凛然。
“这块病,眼下正处在由表及里的关键时刻。镇伟兄,等肘腋之患成了心腹之患,悔之晚矣!”
“一个拉车的,真有如此能量?”
李重甲讶然失笑。
“重甲兄因何发笑?”
李重甲笑道,“诸法因缘生。镇伟兄可知,这个拉车的,当初到李家来假冒重光,图的什么?”
于镇伟摇头。
“区区二十两银子。”
新房里,匕首还插在地板上。
李念慈僵坐着,听天由命。
“你信洋教,总不至于存心伤人。”铁山一声轻叹,弯腰拔起匕首,缓缓坐下,“铁某虽一介武夫,并非没有廉耻。逼你嫁我,心内已大不安,难道还像市井无赖、流氓土匪般用强?念慈,你把我看低了。”
铁山语气满含悲凉。李念慈脸红了。
“这玩意……”铁山举起匕首,伸出两指夹住刃尖,“你用不上。”
嘎嘣一声,匕首断作数截。如此神力,李念慈心中暗惊。
“我也是痴心妄想,竟然想要娶你。”铁山惨然望着断刃,眼睛湿了,“人是来了,心里却只视我为仇寇!”
一时心乱如麻,铁山怔怔起身,嘴里喃喃地,“你如此恨我,又怎能做夫妻?罢了,罢了……”他说着往门外走。
身后,李念慈突然道,“‘只是我告诉你们,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
铁山站住,“你说什么?”
李念慈鼓足勇气,“耶稣基督说的。”
铁山这才想起,自己已受洗,是一名基督徒。
“爱仇敌,这怎么可能?”铁山嚅嗫着,“乱党能爱我们满人?我能爱杀秀兰的贼寇?你能爱——我?亲手杀死你弟弟的凶手?你不恨我就谢天谢地,不,谢上帝!”
“‘主怎样饶恕了你们,你们也要怎样饶恕人。’”
铁山失笑,“又是耶稣说的?”
李念慈道,“神已经宽恕你的一切罪行。我是神的女儿,当然不会恨你。”
“你能不恨我?能心甘情愿……嫁我?”
“只要你不再害人。”
“除了乱臣贼子,我绝不加害别人!”
“你可以不做这个官。”
铁山一甩袖子,“铁某乃大清宗亲,世代受恩于朝廷。国难当头,焉能袖手旁观!此事毋庸议!”
李念慈不说话了。
铁山凑近床边,“乱党如此暴戾,耶稣他老人家准不赞成吧?”
李念慈眨眨眼,没说话。
“你二叔父子,若不是沾上乱党,好端端一个大富之家,何至于家破人亡?只要李家再没人跟着乱党瞎闹,我又何苦与亲家为敌?念慈,我对你一片赤诚,日月可鉴!”
李念慈问道,“你打算——怎么对重光?”
铁山沉吟片刻,“是阿四吧。”
“阿四”这个名字,对李念慈来说还很不习惯。她愣了愣,点点头。
“那要看他……”铁山起身,在屋里转了半圈,“打算怎么做李重光。”
“他究竟打算怎么做李重光?”于镇伟的住处里,李重甲直盯着于镇伟,“从一个车夫到四品总办,从二十两银子到坐拥李府家产,此人能量如何?胃口有多大?他还想要什么?贪心不足蛇吞象,蛇大了,真能吞象!”
于镇伟已听得惊心动魄。
“此人是奸是忠,攸关革命成败,重甲绝不愿冤枉好人,可又不敢不做最坏的打算——委实难以决断!
“见利忘义,无耻之尤!”于镇伟气得脸都白了,“为二十两银子,甘愿称爹叫娘做儿子,见自己身价看涨,便顺水推舟投靠了区巡抚。一来二去,尝到了甜头,居然还敢投机革命!此人居心叵测,再不痛下杀手,姑息养奸任其坐大,将对革命事业造成极大威胁!”
李重甲故作惊讶,“镇伟兄的意思——?”
“锄奸!”于镇伟咬牙切齿。
李重甲摇头,“少白不会同意的。”
于镇伟下定了决心,一拍桌子,“也只有先瞒着他!”
夜晚,区舒云梦中醒来,见地铺上无人,阿四从刑场逃脱后,便默默地将铺盖从书房搬了出来,两人都心照不宣地重新开始了“夫妻”生活。
“阿四?重光?”
无人应,区舒云有些担心,披衣下床。她在小院里找到了阿四,他坐在一块石头上,正在低头沉思。
“大半夜的不睡觉?”区舒云出现在身后,“明天一早还要去见少白呢!”
阿四没抬头,“……睡不着。”
区舒云转到身前,见地上摆着大小许多石头,彼此间划着线,错综复杂。“下棋呢你?”她奇道,脚尖踢了踢最近的那块石头,“这是什么?”
“别动,那是你爹。”
“你爹才是石头呢!”区舒云来了兴趣,蹲下身望着“棋局”。
“这个又丑又怪的是谁?”
“铁山。”
“这个呢?”
“秦少白。”
“哈!这些一定是革命党喽?”
“嗯。”
“这个呢?”
“我。”
区舒云笑容散去,眼前这颗代表阿四的石头,又小又不起眼,被大石头们围着。直线、弧线,纷纷射来,包围、交叉。
“你看上去挺麻烦。”区舒云明白了。
“相当麻烦。”阿四紧锁眉头,眼神炯炯,“舒云,你看!”
阿四的手在“棋局”上迟疑一下,捡起“区巡抚”,“你爹,想走钢丝,谁都不得罪,没玩好,掉进去了,先不说他……”
阿四把“区巡抚”装进口袋,手指向“铁山”,“铁山这一局大胜,靠的是阴谋诡计。这些损招,打的是革命党,招招都捎上我!”
阿四手里的树枝,又划出深深一道,指向“自己”。
“冲我来又不杀我,娶念慈姐姐,让我官复原职,他想干什么?叫革命党疑我,断我后路?这样我就会投靠他?他知道我只是阿四,我对他能有什么用?他接下来,还会干什么?”
区舒云愣了愣,“做他的大头梦!少白怎么会相信你是内奸!”
阿四抬头,认真望着她,“舒云,你怎么知道,我给新军的军火不是空枪?”
“我怎么知道?我就是知道!”
阿四很平静,“你当时并不在场。”
“你疯了?我不在场我也知道,因为我相信你啊!”
阿四眼里闪过一丝感激,情不自禁握住了区舒云的,愣了半晌,这才悠悠地道,“这些日子,我也算经了些事、见了些人……革命,造反,跟拉车挣饭过日子不一样;干大事的人,脑子也跟老百姓不一样。”
“你……想说什么?”
阿四的手缓缓落在“秦少白”上,声音沉郁,“舒云,站在这个位置看我,身上是革命重担,身后是革命志士的性命,你还能信任我吗?”
区舒云看看石头,看看阿四。
“我看了一晚上了,怎么看,我都是内奸。”
区舒云脸白了,惊恐在眼里闪动。
夜越发的静,只有虫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