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戏有点过了,肥肉要跑,收也来不及,索性硬到底!阿四心头紧张,学着戏台上人发威的样子,大脚往椅子上一架,摆出一副流氓相,“让我走人我就走人了,没那么便宜!”
阿四步子跨得大了,索性站到椅子上,“你们乱党,根本就不管我们小老百姓死活,100块,你们一顿饭就吃完了,凭什么要我拿命去换!现在好,密探到处在找我,我车行不敢回,家不敢回,阿纯眼睛也治不了!”
他越说越伤心,渐渐也忘了演流氓,反倒蹲下来像平时在路边趴活的样子,一脸委屈,“我被你们害惨了,反倒说我是无赖!我猪油蒙了心,拉了个乱党,乱党害人不浅……”
李玉堂突然快步冲过来,猛地揪起阿四的领子,此刻他完全不是一个老人,而是个愤怒的壮汉!愤怒让他浑身都是劲——他居然把阿四从椅子上拎了下来!
阿四懵了!
李玉堂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道:“再说一句’乱党’,老子亲手把你扔到海里去!”
他一松手,把吓呆了的阿四扔到地上,看都不看他,冲着老丁怒道:“弄走!我再也不想看见这个小爬虫了!”
被吓唬、被侮辱、被解雇!阿四真急了!他跳起来,“我是小爬虫?我贱命一条!我告诉你,我再贱我也是一条命!我也是十个月养出来的,也不能随便叫人爹!我还告诉你,我亲爹走的时候我还不会说话呢,我这辈子就没叫过人爹!就你?给俩臭钱,让我叫爹?!多少钱也不叫!不叫!不叫!不叫!你儿子是龙!是真命天子!你爱找谁替找谁替吧!老子不伺候了!”
李玉堂冲上甲板,一阵天旋地转,紧紧抓住船舷栏杆才没有摔倒,他冲着要做说客的老丁怒道:“荒唐!荒唐!居然听秦少白的主意,真荒唐!让这么个人叫我‘爹’!我恶心!你给我把他弄走!”
此时此刻,甲板另一头,铁山打扮成一个中年富商打扮,望向李玉堂和正企图劝他冷静下来的老丁,铁刚站在他身旁,正悄声向铁山汇报:“……舱里在吵架,吵什么听不清……上船的时候,我格外注意过,只看见李玉堂和一干家仆,并没有看见李重光。”
铁山沉吟:“你不是说他们家老太太快不行了吗?李玉堂是赶回家看母亲,如果李重光回到香港,又不跟他回广州,只有一种解释,李重光就是张自由,他死了!”
看着苍茫海水,李玉堂渐渐平息怒气,对着遥远的陆地——广州。愤怒平息了,痛苦抑制了,可老母那里怎么办?他沉沉地思考着。
“是李老板吗?”铁山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李玉堂身边。
李玉堂回头,发现不认识,“这位是?”
“敝姓金,在士丹利街做点小买卖,在华商大会上跟李老板有过一面之缘。”铁山很客气,“李老板是大人物,鄙人认得您,您不认得鄙人,很正常。”
李玉堂客气回道:“金老板,恕在下老眼昏花。”
“李老板太客气,百年修得同船渡,今日相逢,就算有缘……来一点?”说话间,铁山笑着递上一个精美的鼻烟瓶,“大卫杜夫的,一个英国朋友送我的。”
李玉堂谦让道:“不,谢谢。金老板您请……”
铁山径自用手指粘上烟末,轻轻吸入鼻孔,迎着大海,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痛快!”铁山爽朗地笑着,“大丈夫做事,图的就是个痛快!久闻李老板是个极痛快的人,《中国日报》鄙人期期都看,尤其是那些针砭时弊,痛骂满人、洋人的文章,看得让人十分痛快!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弃商从戎,为国征战沙场。”
李玉堂觉得这个商人气质奇怪,尤其是脸上的伤疤十分可疑,他怎么也想不起自己见过这个人,颇有戒备,对他一番慷慨陈词不置可否。
“李老板有胆有识,办这样的报纸,在下佩服!”铁山拱手笑道。
“岂敢,岂敢,金老板是性情中人,性情中人……”李玉堂不得不敷衍。
“昨天,皇后大道上出了件让人特别痛快的事!李老板想必一定听说了!”
皇后大道,是李玉堂心里的痛,他敷衍地摇头道:“没,没听说,金老板,这里风太大,在下怕风,先回舱了,失陪……”
铁山殷勤,“好,好,我送您回舱,您在哪号客舱?”
“不,不,怎么敢麻烦金先生。”
铁山更是去扶李玉堂,“有什么麻烦,在这船上,除了吹风,就是聊天,我这个人没别的,就是爱聊天,李老板要是不嫌弃,我还想跟你进客舱接着聊呢。李老板,能否请您去那边茶座喝杯茶,聊表晚辈崇敬之意。”
李玉堂暗自叹气,这个人实在很难缠。
客舱内,小丁把一堆旧衣服扔到阿四面前,“换下来吧。”
阿四蹲在椅子上生闷气,500块钱看来是真泡汤了。
“赶紧换了衣服到四等舱去,船一靠岸,就给你买票送你回香港,这是你的误工钱,老爷特地嘱咐给你的。”小丁看阿四哭丧着一张脸,没好气地,“后悔了?不疯狗似地咬人,骂人,哄抬物价了?别说500,就是50,老爷也不用你了,你呀,拿这5块走人吧!”
阿四接过那5块钱,深深叹气。
“叫人爹怎么了,只要天天给钱,我就天天叫爹,谁给叫谁!”小丁还在贫嘴,忽然住嘴,“爹……”
老丁进来了,小丁朝他爹傻笑,“爹,爹……”
老丁拍了一下小丁后脑,“爹你个头!”
阿四从椅子上溜下来,径直往外走。
“你到哪儿去?衣服还没脱呢!”老丁连忙叫住他。
阿四不回头,“茅房!”
甲板上,铁山和李玉堂坐在茶座,铁山颇有说书先生的架势,口若悬河,连说带比划,“……当时我就在场,那辆车正好开过我的铺子面前,只见横空飞来一只那么长那么粗的箭,‘噗’地一声就扎进车厢里……”
李玉堂听着,默不作声,心如针扎。
“后来我才听说,车里的不是孙先生,是个替身!孙先生是真命天子,哪那么容易死的!”铁山一边说着,一边瞥眼观察李玉堂,“我还听说,那个替身是个富家公子,十分年轻!本来在英国留学,是个高材生,青年才俊,大好前程,毁于一瞬啊!”
李玉堂更加难受,眼中泛起泪光。
“可惜呀,可惜!是不是,李老兄?”铁山冷不丁地问李玉堂。
李玉堂沉浸在痛苦中,泪眼模糊。
铁山紧紧地盯着李玉堂,“你说呢,李老兄?!”
李玉堂慢慢从怀里掏出手帕擦擦眼睛,“我老了,一吹风,就要流泪……金老板,您刚才说什么?”
铁山有些失望,“李老板好像对革命不太关心?”
李玉堂叹道:“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当年为了铁路收归国有的事,李老板领着省港商人跟朝廷叫板、谈判,可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呀。”铁山感叹。
“往事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听说贵公子也在伦敦读书,不知道是不是认识那位为孙先生而死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