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甲接过,打开,见是一枚印章,上刻着,“玉宸 西关李府掌家之印”。
李重甲脸上这才有了些动容,“我爹!”
李念慈也凑过来看。
“是你爹掌家时的印章。”老太太回忆往事,“都说李府是二房管事,那是他们不知道。你爹当年才二十出头,老太爷就把掌家印交给了他。”
李重甲端详着印章,神情激动。
“福兮祸兮!要不让他管家,他也不会闯下滔天大祸,早早地人就没了,只剩下这个!”老太太叹罢,郑重地看着李重甲,“重甲,把这个带在身边,也是个警醒,胆子不可太大,心也要正,你的才干,我瞧着还在你爹之上。前车之鉴犹在,仔细重蹈覆辙!”
语重心长一番话,李重甲听来却刺耳刺心,阿四区舒云在旁,更有些羞恼。
李重甲恭敬地道,“这些话二叔也对我提过,无非是我爹不好,连累了李家,大房的人也都不可信,连外人都不如。”
老太太脸僵住了,眼里的光彩渐渐熄灭。
李重甲继续说,“老太太这番叮嘱,不知是李家的庭训,还是随口说说?”
老太太声音也凉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李重甲冷笑,“若是传家的教诲,我爹已死,有什么罪也清了。我没出息,心又不正,迟早要蹈覆辙、闯大祸。好在如今已不再是李家子孙,日后大奸大恶、身败名裂,都与李家无干,也无损老太太的名声。老太太请放宽心。身边也不是没有可人意的好孙子,去了三叔,走了我,也再没人毒酒暗箭地加害,您这心里也就踏实了!”
这番话还没完,老太太的脸色已是惨白,李念慈、夏荷连连使眼色,李重甲却浑然不顾,“若只是随口说说,我已经听见了。谢谢您大喜的日子专门来教训我,这番教诲我记下了。”
阿四既心疼老太太气坏了身子,又自责因自己闹得老太太和亲孙子失和,全不知如何自处。
“好!好!这是我的好孙子!”
老太太气得浑身颤抖,艰难地起身,直着眼睛往外走,她神情茫然;身子一晃,险些摔倒。李念慈等人赶忙上前搀扶。
老太太大怒,“都给我滚开!我还没死呢!”
众人都吓了一跳,不敢搀扶,眼瞅着老太太失魂落魄,一步一晃地往外走。又一个趔趄!夏荷下意识地抢上前去,一把搀住老太太。
老太太扭过头,浑浊的双目盯着夏荷,“夏荷?你,你要扶我回房歇息?”
夏荷垂着泪点头。老太太竟然也点了点头。
夏荷凤冠霞帔地搀着老太太往外走,这幅样子很怪异。
“夏荷,你这意思,还要回去做丫头?”李重甲阴恻恻地说道。
夏荷愣了,回头看了看李重甲,又看看老太太,十分为难。
老太太仿佛刚醒过来,她怜爱地望着夏荷,摆了摆手,“去吧!你不听我劝,以后,就好自为之吧。”
说罢,老太太独自出了房门。众丫头和李念慈追了上去,李重甲已经重新坐回桌边,又开始自斟自饮,阿四和区舒云也只好退了出来,两人回到房里,阿四转了两圈,朝门口抬脚就走。
区舒云一步抢在门口,“你不能去!”
阿四烦躁,“不行,必须跟老太太说明白!假的就是假的!看看重甲哥,还有夏荷姐姐——多可怜!”
区舒云持反对意见,“他那是活该!”
“重甲哥就算有不是,也不该被赶出家门,这都是因为我,没有我,奶奶和他不至于闹成这样!我是假的,重甲哥是真的!”
区舒云强调,“你别忘了老爷的重托,别忘了你答应了少白!”
阿四跺脚,低吼道:“别跟我说革命,革命党没爹娘?就不讲忠孝礼义?我不懂革命,我懂做人!好好一家人,不能眼睁睁让咱搅和散了不是?我去回了老太太,把话说清楚,她老人家不糊涂,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阿四一把推开区舒云,区舒云再拦不住,无奈地看着他。
门开了,却见小丁急慌慌地跑来,“二少爷,不好了!老太太不行了!”
上房里,灯烛照的如同白昼,中医西医进进出出,个个眉头紧锁,一脸难色。一大家子黑压压跪了一片,各有各的心思。李重甲和夏荷也跪在其间。
阿四心急火燎地伸头望着屋内。李念慈终于出来,脸上都是泪痕,看了看全家人,眼光投向阿四,“重光,奶奶叫你进去。”
阿四连忙起身往里走,李念慈轻扯他衣角,低声道,“奶奶这会儿精神不错,我看八成是回光返照。”
阿四想哭,生生忍住,轻手轻脚进去。
卧房里,老太太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阿四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低声唤道:“奶奶!”,终于哭了出来。
老太太睁开眼,愠怒,“哭什么?还没死呢!”
阿四不敢再哭。
老太太看看他,“有话对我说?”
阿四点点头。
“先不忙说,再唱唱《月光光》,事多,心烦,好久没听你唱了。”
阿四愣了。
“唱啊!”
阿四来不及多想,抹了抹泪,清清嗓子,唱起来,“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训落床……”
“等会儿,”老太太一摆手,“就这儿,一开头就是!”
阿四不解地看着老太太。
老太太吩咐,“再唱一遍,从头!”
阿四迟疑地,“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训落床——”
“停!”老太太又一次打断,看着阿四,脸上竟浮出揶揄的微笑,“以后再唱这句,记着把‘床’唱成‘糖’!”
阿四更迷惑了。
老太太笑着,“重光小时候爱吃糖,打学说话,就一直把‘床’呀、‘房’呀、‘筐’呀什么的,都念成‘糖’!我觉得有趣,也不硬叫他改,后来教他唱《月光光》,也是这样。”
老太太努力学着李重光幼时唱歌的样子,“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训落——‘糖’!你听,是‘糖’!呵呵呵!”
老太太开心地笑着,不禁咳嗽起来。
阿四早已惊得目瞪口呆!原来老太太从一开始就看出了自己的破绽!
老太太咳得厉害,阿四顾不上多想,连忙上前捶背。
“还有那婚礼上,哎哟,你喝起酒来不要命,”老太太咳着,喘着,“重光哪儿有这个酒量?打小,一口酒下去就浑身长红痘痘,一睡大半天!玉堂不记得了,我能忘了?也真是不小心,他!还有你!”
老太太嗔怪地看着阿四。
阿四结巴着,“奶奶,您,您早看出我,我是,假的?那您怎么不,揭穿我?”
老太太没回答,精神却仿佛更好了,“来,扶我坐起来!”
阿四连忙扶她坐起身,身后垫了个高枕头。
老太太微笑着看着阿四,“因为你会唱《月光光》!除了一个字不像,还真有几分重光的意思!”
阿四眨巴着眼,还没明白过来。
“十年了,就真是重光回来,怕也不见得会唱了!”老太太叹道,眼神幽幽的,“最开始,就为点子天伦之乐,宁肯你多陪我说说话,多唱两遍《月光光》,我不敢去想,玉堂弄个假的回来,那我的重光,哪儿去了?”
这话里的意思凄惨动情,说到这儿,老太太两眼淌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