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蝶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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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冰蝶·殇·蚕蚀(3)

诗媛的淘气与厌学情绪叫曦媛伤透了脑筋,每回曦媛拿哲思在自己的妹妹面前做榜样,这个不懂事的女孩总要把姐姐的初恋男朋友搬出来伤曦媛的心。譬如刚才曦媛从哲思家回来,正想开心地把哲思画诗媛的事告诉妹妹,却看到诗媛懒懒地趴在床上,观察着小蚕在棉被上爬来爬去。曦媛就很生气地说:“你又不好好学习了,高考很有把握了是不是?”

“还有五个月多,不要着急,休息,休息一会儿!”诗媛模仿着一休的口吻,不紧不慢道。

“你看人家阿思,成绩那么好却上不起学,你呢,好吃好睡的就是不好好读书!你就准备一辈子复读吧!”

“我呢,我好吃好睡的就是不好好读书,想当年姐姐你不也是谈恋爱谈得惊天地泣鬼神的吗,后来还不是好端端地上了个好端端的大学!”

诗媛口若悬河地说完这一大段,她并没有意识到初恋的失败对于曦媛来说打击究竟有多大,每每此时曦媛都会变得格外冷漠、镇静和苍白。是坚强?还是脆弱?此时此刻,她缄默无语。

她的表情变得很冷淡,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转身出了房间。

客厅,蓝灰色的窗帘透着日光,家俱反射出死灰一般的冷白色。

五斗橱上有面巨大的镜子。曦媛缓缓走近镜子,她看到自己的皮肤映着窗帘的蓝灰色光泽,镜子里头的女孩是那样的面善,苍白的脸和眼白,深黑色的发丝参差不齐地垂在胸前,有几根发丝被她抿进了嘴唇里,像极了暴露在空气中的毛细血管,它们似乎正通往她的喉咙。

“真像!”

曦媛从心里默默地感叹,她愈来愈觉得曾在哪见过自己。这种想来都觉得很愚蠢的想法最近愈来愈频繁地纠缠着她不放。

曦媛感到冬日的阳光并不打算把温暖送进屋内,索性让自己到户外走走,她走在小弄间,沐浴在南方一月的阳光里,她突然感到空气中微微含着初夏的湿气,这与在哲思家手心冒冷汗形成截然相反的对比。

她看着小弄两侧层层叠叠的居民楼,它们仿佛是无数个巨大的空火柴盒被不规则地堆放在了一起。两旁的居民楼群各自如同迷宫一般,要不是中央有这样一条小巷,初来乍到的人定然要迷失在这一格一格的火柴盒间。

浅蓝的苍穹架在两旁的空居民楼顶上,几条黑色的电线将这片狭长的天空分割成好几块。曦媛想起小蚕身上的线圈就是这样一道一道地将它们白色的身体切割成了好几块。她的胃部瞬时翻江倒海,随即涌上一股恶酸味,不禁朝着一根电线干柱子吐去,但,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是如同孕妇一般空洞地吐了一口酸气。

曦媛的眼眶里装满了泪水,她通过模糊的视线,看见小弄拐角处有一只巨大的黑色蝴蝶出现在自己的跟前,蝶翅撑开来占据了近乎一坪的空间。曦媛一下子退后好几步,坐在了红砖路面上。定睛凝神,才发现,那并不是蝴蝶,而是破败的围墙上被损去的一块壁灰。

然而曦媛并不觉得这是一场巧合。它至少暗示着一些讯息。

如果是暗示,那又暗示着什么呢?

小弄出去是一条车水马龙的街道,高分贝的噪音几乎要将整条马路煮沸。

东街口下去是繁华的市中心,林立的摩天大楼彼与此之间相互反射着锐利的光芒。就在这片现代化商业建筑麇集的地段,有一条罕有人去的古街坊。这条古街坊叫做长平坊。在这座小城里,已经没有多少年轻人注意到它的存在。

曦媛站在巷口朝里头探了探,随即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了进去。曦媛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走进这样一条稀无人烟的小路,这一天她的行动有很多似乎都不是出自大脑的支配,既然不是意识的驱使,那么这么做便是一种无的放矢的表现。曦媛一向不会无聊到做没有目的性的事,这一回她多少感到有些胆寒。

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以前,长平坊是一条热闹非凡的巷坊,如今,却再也找不到一盏照明的路灯。

石瑶曾经常与曦媛来这条小巷,她们去的是坐落在第一道石库门的一家名为“永吉”的海鲜小吃楼,那家“永吉”是清朝末年流传至今的老字号。早在二十年前,这条巷坊的居民不约而同地把家门朝着隔壁的小弄抑或其他方向开,面对长平坊的这一头极少有人打开。唯有这家“永吉”是前后门并开,于是,它也便成了长平坊唯一的铺面。正是如此,你在地图或者黄页上几乎找不到“长平坊”三个字,在这条巷坊的每一户的门前也便没有门牌号。

曦媛路过“永吉”的时候,有意驻足看看墙上的菜单,然而这****对那些小吃名丝毫吊不起胃口。店里的生意很好,老板娘眉飞色舞地在柜台前记帐。曦媛对此感到莫名的烦躁,老板娘似乎能感觉到曦媛正在朝她看着,于是抬起眼皮若有所思地盯着曦媛。曦媛把目光移到挂有小吃目录的墙上,她的心里却在想老板娘是不是还盯着自己,当她把余光偏向老板娘,依旧能感觉到那种奇怪的眼神。

“小姐,不吃东西就请别站着挡住后边的客人!”老板娘用一口地道的福建话说道。

曦媛看了老板娘一眼,退出了“永吉”。这一天曦媛变得格外敏感,外界甚小甚微的事物都会令她感到不安。退出“永吉”的那一秒,她的心中莫名地涌起了犯罪感。

长平坊是一条安静的巷子,与巷口外车来人往的街市形成强烈对比。正当曦媛踱步走向巷口的时候,后边传来了“笃笃笃”的声音,曦媛稍稍停了停,后边的声音也跟着停了下来。因此,她没有回头,径直朝着刻有“长平坊”的第一道石库门走去。

须臾,后边又传来了“笃笃笃”的声响,响声一直没有间断地持续了约有十几秒,曦媛转身去看背后发生的事情。只见路的尽头,一个身穿黑夹克的白发老人正在忙碌着往门上钉什么东西。

曦媛确信今天看到爷爷穿的黑夹克与这个老人身上的一模一样,况爷爷梳成三七分的浓密白发在一般老年人中是很罕见的。

爷爷?他怎么会在这里?

老人面对着大门,背对着曦媛。

曦媛朝长平坊尽头走去。她感觉到路尽头的古宅屋正散发出某种不寻常的气息。

从小到大,爷爷从来没有提起过“长平坊”这三个字,包括巷口的那家“永吉”海鲜小吃还是石瑶告诉曦媛,曦媛才会知道天底下有这么一家有名的小吃店。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秘密是爷爷绝口不提的。

这个时候,夕阳送走了天边的最后一抹晚霞,随之苍穹逐渐黯淡下来,远处的景物在视线中变得有些隐隐绰绰。

天会黑得一点不剩吗?

曦媛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走在梦里,她常常做的那个奇怪的梦,总会有一些黑色的噪点聚集到眼前,将原有的美好景致赶走,落得天地之间一片浑黑。

也许还会有蝴蝶?

曦媛顺着梦境想下去,果真有两个白色的体态轻盈的东西从一扇敞开的窗户中飞出,随即,一阵清风拂来,白色物体随着晚风在空气中飘飞。

蝴蝶?

曦媛愣怔着秀气的眼眸,目光随着白色物体移动。对于梦的应验叫人不敢相信,这阴魂不散的蝴蝶出现在现实生活中,令她的牙齿有些上下打颤,但她仍旧不敢确定眼前飘飞着的是为何物。曦媛有些后悔出门之前没有戴上隐形眼镜,尽管在她近视的度数只有一百五十,然而现在却要费力地眯起眼睛。

自打刚才听到“笃笃笃”的声音开始,曦媛的手心一直沁着冷汗。在这静谧的深巷中,她的身体变得冰冷。当她跟着白色物体进到第五道石库门时,一阵逆风又将它们朝曦媛跟前吹来,最后,停在了曦媛的肩膀上。

这回,曦媛真的看得清清楚楚,它们什么都不是,不过是两团用过的劣质餐巾纸。纸张面积小,厚度薄,质量轻,加上刚才的风有点大,便能轻盈如飞。奇怪的是,两个纸团居然能够这样暧昧地挨在一块,风吹的技术不得不说像是施了魔法一般好得惊人。对于这样邪气的风,曦媛仍旧不敢放心地去呼吸巷子里的空气,刚才的那口气她还憋在肺部,似乎准备在解开疑团之后再呼出去。

她摊开纸团,里边沾着些许血渍。这是什么?曦媛有严重的恐血症,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眼前一片昏黑,暂时失去知觉。这一次她也一样,双膝软了下来,险些晕倒在路面上。好在她被自己的口水莫名地呛到,她一面用意志艰难地迫使肺部平静下来,一面朝巷子尽头的那座宅院飞奔而去。

她想要尽快忘记纸团上的血渍,以及搞清楚那座四水归堂[]跟爷爷究竟存在什么关系。

走到第六道石库门时,曦媛振作起精神,她躲到青砖垒砌的石拱门后面侧耳倾听最后一道石库门的动静。待到“笃笃笃”的声响停了下来,曦媛微微探出脑袋,只见爷爷已经不在。

曦媛小心翼翼地走到第七道石库门门口,小门没有关,只是微微地合上了。她轻轻推开小门,小门发出“吱嘎”一声。

夜幕笼罩的四水归堂静悄悄,与七道石库门之外的世界截然两样。不知从哪个角落传出了留声机机械的声音,因此,曦媛开门的动静并不显得太大。

留声机的声音从东厢房里传出来,一个旧时的女人用低沉的声音在唱歌:

“我等着你回来,我等着你回来……”

歌词周而复始地重复着简单的几个字眼,她在很早前就知道这首歌,对于像曦媛这样的恋旧狂来说,“白光”这个名字她再熟悉不过,《等着你回来》正是白光的歌。可她仍然感到有种阴沉的恐怖正向自己袭来。曦媛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她感到自己正置身于一种似曾相似的阴暗氛围里。

爷爷为什么放这样的歌?他在等谁回来?爸妈么?还是另有他人?

曦媛敏感的心揣测着。在她的记忆里,爷爷是一个刚毅的人,有的时候会像顽童那样固执。但若说到儿子媳妇出差,就感性到拿歌来怀念的地步,着实与他的性情格格不入。她排除这种矫情的可能性,想到爷爷画过的一张画——

画上是一个清秀可人的女子。纯白的旧时衣裳。修长的眉眼微微向太阳穴吊起。琼腮如雪般苍白。似笑非笑的嘴角似乎是天生长成了上扬的形状。

曦媛一度以为爷爷画的是自己,但在她的记忆中,自己并不曾有过那样的装扮,或者照过那样一张复古扮相的艺术照。

曦媛曾经两次问爷爷画上的那个女人是谁,得到的却是爷爷的缄默不语。最后一次是她连续几个晚上梦见那个女子之后出现歇斯底里的状态,精神上遭受梦魇的折磨而不得不问。

现在,曦媛的心思开始有些明了,画上的那个女子,莫非是爷爷年轻时爱过的人?那么这个四水归堂,是她曾经住过的吗?那她呢,她现在又在哪里?还是,她已经离开了人世?

无论如何,曦媛觉得爷爷的心中不该有这样一个女子,这对于已经过世的奶奶来说不公平。奶奶在世的时候是那么的爱爷爷,然而爷爷却背着奶奶到这样一个地方寻找当年的感觉。

哦,不,一定是我想多了!曦媛突然又不敢肯定自己的猜测,这个女子也有可能是爷爷的姐妹,也可能是某个早逝的姑姑或者姑妈,总之,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女人一定不在这座城市,或者再也无法与爷爷见面了。

这个百般宠爱曦媛的老人,究竟有什么样秘密,到至亲至爱的孙女精神近乎崩溃的时刻也要死守不放?

曦媛猜想爷爷有他的难言之隐。但是曦媛没有放弃过那种猜测,这已是她的习惯,越是搞不懂的问题她越想钻牛角尖。

在曦媛的意识里,从未想过长平坊尽头的四水归堂会跟自己或者家人有什么联系。但是,现在她隐隐能感觉到——这里的一切景致都似曾在哪见过。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外面流光溢彩的世界已然把天上那片黑幕渲染成绀紫色。这神经质的一天终于就快走到尽头。

“我等着你回来,我等着你回来……”

长平坊最深处的老歌依旧在重复播放着。

我必须快点离开这里!

曦媛转身离开长平坊,她要赶在爷爷回家之前离开这座四水归堂。临走前,她又回头望了望传出留声机的东厢房,她注意到房檐上挂着一块木牌,牌上“映蝶阁”三个血红的繁体字显得格外醒目,令人的胸口涌起一阵疼痛的憋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