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蝶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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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冰蝶·殇·蜕变(6)

曦媛仍旧用急切期盼的眼神望着曼莎。

“他是不是叫林京道?我希望你告诉我‘是的’,还有,你知道我是谁,对不对?你还知道我叫曦媛,你一定都知道,是不是?甚至,我是一个和你有着某种关系的人,对不对?你爱他,因此想保护我。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的……”曦媛变得无比激动,她无法令自己不去追究这些,虽然它们与“蝶葬”毫无关系,虽然就算知道那些事,对拯救F城毫无意义,但那些问题已经困扰了她十多年。一切答案,或许她已经猜对了,然而,在没人能够给予她肯定答案的情况下,她依旧感到无所适从。她的忍度已经到达了极限,若不弄清这些问题,她的精神迟早有天要支离崩溃。

曼莎哀怜地望着曦媛,她的瞳仁里隐忍着弱不可击的疼痛,祈求道:“曦曦,你再问会害了我,求求你不要问了……请你……”

曦媛伸手去抓民国女子,然而抓到的却是一缕空气。曦媛突然想到反复做过的那个梦,梦里总是抓不住民国女子的手。哦,她忘了,曼莎的出现不过是个假象,亡魂只是人死后残留在三维空间里的电磁波而已,人是不可能抓得住电磁波的。此时此刻,她的脑电波和曼莎死后残留的电波正处于同一时空、同一频率,因此,她看到了曼莎。准确说来,她看到的只是曼莎的成像,而并非实体。就在此时,曼莎的成像消散在白雾之中,随即,那道来历不明的微光暗了下去,周围的一切如梦初醒般真实。

曦媛的身体突然就那样软下去,软下去。石瑶将她扶起,她的手机屏幕瞬时恢复了正常。

“曦曦,你刚才在和曼莎说话吗?”

曦媛毫无反应,她听到天外传来曼莎的声音:

“这一场无人能懂的蝶葬,存活于月能的庇护,而毁灭于日能。你是个足够敏感的孩子,只有你能察觉到他人无法察觉到的东西,天机不可泄露,现实中的每件事,你用心留意吧,请你……”

曼莎的声音在曦媛的耳畔久久回荡着,如同清澈的回音一般。那种声音几乎颠覆了整个世纪的哀伤,令她欲罢不能。是的,她只能点到为止。曦媛仿佛感觉到了曼莎难以启齿的伤痛,她的眼前展开一幅画,一个失魂落魄的民国少女,绝望地爬上一张课桌,将整个头颅放进拴好的绳圈里,然后吊死在上面。她仿佛听到了少女踢开桌子的那一刹那,绳圈勒紧脖子发出的声响,似乎还伴随着骨头碎裂的声音,那一刻是那样惨烈,那样惨烈。

是的,曦媛不得不离开F城,就在她发愁该坐飞机还是该买若干天之后的火车票时,石瑶从父亲公司的职员手中弄来了一张翌日启程的二手票。对曦媛而言,一切都仿佛是上天安排好的一样,又或许,是父母的亡灵在天上看着她,保佑着她。

第二天,石瑶送曦媛到火车站。计程车在马路上飞驰着,白云如同鱼鳞一般分布在苍蓝色的天穹上,窗外的景色是那样的诱人。曦媛看到环海路两旁枯死的白玉兰树正吐露出嫩绿的新芽儿,一阵风拂来,槁黄的叶片在半空中纷纷扬扬一如北国的雪花肆无忌惮地坠向地面。再见了,久违的蓝天白云。再见了,辽阔的大海。再见了,明媚的F城。曦媛默默地望着F城生机焕然的景象,默默地和它们作别,作别的声音是那样安静,那样安静。

她们赶在火车开动的前十分钟到达了火车站,所幸,曦媛的行李并不多,再过两个多月她就会回来,因此,石瑶并没有把曦媛送上火车。她们在月台上默默地拥抱着,然后,石瑶在曦媛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轻轻的吻,曦媛方才上了车。

曦媛坐在车窗边,依依不舍地朝外边的石瑶挥挥手,她的心中有千万个不舍,然而笑容却依旧绽放得如同初生的婴儿那般甜美,那般毫无瑕疵。

离火车开动只有一百二十秒的时候,曦媛突然接到了诗诗打来的电话——

诗诗像个孩子一般哭得肆无忌惮,她好不容易才摆脱掉哭腔,说:“姐姐,爷爷就要不行了,他要听你说话……”

“什么!”那一瞬间,她似乎感到斗转星移,五雷轰顶,随即脑袋里一片空白,“爷爷怎么突然……”

不等曦媛说完,话筒的那一头传来了林京道老人欲说无声的气息,他的声音伴随着严重的哮喘。有关长平坊发生的那些诡异的惨死事件排山倒海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爷爷,你等我,我在火车站,你一定等我到家……”

此时,火车刚刚开动,列车员禁止了曦媛下车的请求。她突然看到下一节车厢开着的一扇车窗,于是不顾一切地爬上车窗,耗尽所有力气从车窗上跳了下来。那时,列车已经缓缓开动,曦媛在着落地面的那一瞬间,脚踝发出一阵剧烈的疼痛。

“发生什么事了?”石瑶扶起曦媛。

“诗诗打电话来,说爷爷就快死了……快,扶我回去……”曦媛的脸由于过分疼痛而显得苍白,她咬紧牙关扶着石瑶站了起来,但走了不到两步又痛苦地蜷起了腿。

石瑶索性蹲了下来。“上来,让我背你!”

石瑶艰难地将曦媛背出火车站,叫上一辆计程车,吩咐司机开往月庵弄。

计程车上,石瑶帮曦媛揉按着脚踝,她对她总是那么的绅士,那么的体贴入微。是的,她有着一米七二的身高,有着令男人羡慕的俊美脸庞,但她今生最遗憾的事就是自己不是个男人。她对曦媛的感情是那样的坚不可破,她甚至为了给曦媛心灵上的慰藉,在曦媛初恋失败之后,剪去了如同黑色锦缎般的及腰秀发,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美少年。

曦媛回到家的时候,林京道老人的喉咙正发出极其微弱的喘息声,死亡离他只有一步之遥。弥留中的林京道眼睛半闭着,眼珠子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天花板,对曦媛的到来浑然不觉。曦媛轻轻地呼唤着“爷爷”,老人的目光依旧呆滞地盯着前方,仿佛他的灵魂已经提前死去。

她紧紧地握着老人的手。这双冰冷的长满老人斑的手,爱抚了她二十二年,如今二十二年的记忆一幕一幕涌现在她的脑海里,叫她欲罢不能。是的,年少时的乖戾曾被这双大手抓住,所有的任性与固执一度融化在他那干燥的炽热的布满老茧的掌心里。而如今这双手,却是那样的冰凉。是的,它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温暖了。

她还记得从十六岁到十八岁,在那长达三年的时光里,她和那个名叫楚知雄的男人曾三番两次被父母隔绝开来,每一次,她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哭泣,每一次,她都试图以绝食来和父母做最后的反抗。那个时候,爷爷只是在门外心疼地说些无可奈何的话,他的话从来都言简意赅,有时候只说一句,但他每次说完都会在她的卧房外头站上很久,很久。他没有反对她和知雄的交往,在他那充满无奈的口吻背后总是隐藏着更多的无奈,他那苍老的声音总会令她心疼不已。是的,她能感觉到这个年过八旬的男人隐忍得太多太多,他已经身心疲惫,他的所有秘密都令她极想知道却又不忍提及。是的,她永远也无法知道这个男人的秘密。

她只是哀伤地望着爷爷,望着这个永远都是那么疼她的老人,心如刀绞。终于,所有的坚韧冲破极限,满心的疼痛被击得粉碎,于是泪就那样潸潸滑落,滑落。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痛快地哭过了,自从初恋之后,就再也没有了。是的,很难有什么样的力量会让她难过到流泪的地步。她无声地让眼泪放肆地坠落,泪水悄然落在老人挺立的鼻梁上,然后滑进他的眼眶。老人呆滞的眼眸开始转动,然后将脸微微转向曦媛。

“爷爷,爷爷……”曦媛将老人的手握的更紧了,她将耳朵靠近老人的嘴唇,“爷爷,您想说什么?”

老人的目光盯着曦媛胸前的手机,颤抖的嘴唇发出微弱的、尚构不成声音的声音,人们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突然,石瑶看到老人的身体正在吃力地向上抬起,发抖的手艰难地举在半空中,然后指着曦媛胸前的手机,表情变得无比惊愕。他从来都没有过如此惊愕的表情。

“他在看你的手机!”

曦媛看了看手机,可是手机的屏幕并无异样。曦媛泪眼汪汪地说:“爷爷,你想说什么?”

“沙……沙……”老人终于费力地发出了声音,然而他只发出了一个字,根本听不出它是为何意,或许,这只是个语气词。

“什么?”沙?傻?杀?她真的听不懂老人在说什么。

“她好像在说‘杀气’。”石瑶猜着。“也可能是曼莎。”

老人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身体猛地向下一靠,悬在半空中的手垂了下来。他在离世而去的那一瞬,似乎有着太多太多未了的心愿,当他气绝的时候只留下两只白色的布满血丝的眼眶。

曦媛伏在老人的身上,失声痛哭。她的哭声越来越大,然后随着老人的亡魂飞出屋子,盘旋在空荡荡的巷坊上空,像极了野外飞鸟的悲鸣,那种声音撕碎了整条巷坊的宁静,窗外湛蓝的苍穹和明媚的春光瞬时变得无比惨淡。

老人的生命是曦媛生命的一部分,就在老人的生命结束的那一刻,曦媛觉得自己的生命也结束了。

这个晚上,诗诗到学校里进行高考前的培训。是的,她正在经历第二次黎明前最恐怖的那段黑暗,她必须再煎熬一段时间。

诗诗高考的成败令曦媛时刻充满担忧,如今爷爷去世,她又不得不返还成都,剩下的两个月,诗诗将会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复习,她感到十分不安。

“瑶瑶,我不想回成都……”曦媛魂不守舍地放下手中的一叠旧报纸。她从晚饭后就一直呆在爷爷的卧房里整理林京道老人遗留下来的文件,她们试图从文件中找到一点线索或者与那些未解之谜相关的答案,然而她一直心不在焉。

“不,你一定要回去。”石瑶的口吻带着不可二价的意味。从刚才到现在,她一直很明白曦媛心中所想的东西,她用她那单纯的第六感,毫不费功夫地洞察着曦媛的心事。“曦曦,你走之后我就搬来陪诗诗,你就放心地回学校吧。”

“真的?”曦媛很惊讶地看着石瑶温柔的眼睛,心中顿时充满感激。是的,石瑶对她的好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

“嗯。诗诗只剩下你了,你也不想想如果她失去了你,她要怎么面对以后的人生……”石瑶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噎,仿佛她已经预料到了曦曦留在F城的后果。

曦媛不再发话,她埋头钻进那些旧报纸和资料文件中。从刚才到现在,废纸篓中已然堆满了与“蝶葬”之谜无关紧要的东西。是的,她并不对找到结果抱有多大的期望。林京道老人似乎不愿透露自己的过去,因此,他绝对不会把那些相关的东西轻易让至亲至爱的孙女发现。

“这些旧书,放了几十年,纸张都发黄了,真不知道爷爷敝帚自珍地留下它们做什么!”这个时候,曦媛拿起一叠厚厚的《抗战岁月》,那是五六本繁体印刷的杂志,它们被书虫蛀去好大一块。曦媛将它们拿起来抖了抖,从里边掉下许多粉末。为了避免粉末过敏引起鼻炎,她忍无可忍地捏起鼻子,将那叠旧杂志半卷起来放入废纸篓中,篓中蓬松的纸片和信封很快便被五六本书的重量压矮了半截。

“噢,这里头有你爷爷的名字哦!”石瑶坐在地板上,两腿被折成“个”字型平放着。她把放在大腿上的一本《抗战岁月》举到曦媛面前,“真没想到,你的爷爷竟然是个文学青年!”

“咦?”曦媛只知道爷爷对文学和历史有着非同寻常的嗜好,但从来不知道他竟然能写这么长的东西。“噢?他还发表文学作品?”

曦媛难以置信地浏览着目录,随即,一篇题名为《冰蝶儿,沙沙沙》的文章映入了她的眼帘。她饶有兴致地看着这篇小说,六十年前的真相立马浮现在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