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蝶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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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冰蝶·殇·蚕蚀(1)

【小节引文】

当整个世界黯淡下来,一切美好都化作漆黑的天幕。只有两只双翼瑰丽,通体发光,如萤似玉的蝴蝶在夜色里飞啊,飞啊,蹁跹的体态仿佛要使暗处的每一根神经都放肆地大笑。只有那样,它们才会快活。她突然感到呼吸困难,那是一个没有角落的黑梦,她永远无法走进黑梦的另一面。

1.

这个故事并不为谁而写,却恰恰发生在我所生长的F城。

F城,位居祖国东南,半城依山,半城临海,天蓝树绿,空气纯澈,终年平均气温不下25°C,城市间高楼林立,交通便捷,应该说这样的生态宜居是祖国的大部分老百姓求之不得羡慕不来的,然而五年前带给故事中那些人的,却是惨绝人寰的灾难。

F城,你可以把它看做某个城市的代名词,也可以把它当成几个城市的组合体,也可以认为是我虚构出来的地点。毕竟城市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发生在这座城市里的那些人,那些事。

那些人:一个苍白而柔弱的女孩,以及她所深爱的另一个女孩,她们知道这个城市太多秘密,她们以为她们会成为“救世主”,正是如此,她们无一幸免地沦为这座小城的受害者。

那些事:得从这个冬天说起——

寒假未至。

寝室里只有曦媛一人。当她敷着面膜从镜子里看到这样的景致——背后关闭着的门板上,趴着一只硕大的黑色粗腿蜘蛛,肢体经过舒展开后足有脸盆大小,蜘蛛的腹部一胀一缩,伴随着颤抖的抽气放气声,“呼——嘶——”,仿佛下一秒要将人吞之腹中。那种声音在寝室里显得格外空幽,曦媛起了一身冷汗,面膜粉块像旧墙的土灰块经过地震后掉了一部分在地上。

在这样的冬日,蜘蛛本该蛰伏起来,清心寡欲地休养生息,然而这个巨大得如同蛛类始祖一般的怪物却出现得令独居一寝的林曦媛感到猝不及防。

饮水机里的水刚刚烧开,曦媛听到热水翻滚的声音,她急中生智,第一次干出了比杀生更残忍的事——她把滚烫的纯净水朝蜘蛛身上浇去,很快地,蜘蛛连抽丝的力气也殆尽全无,掉落地面徒劳地挣扎了几下,保持着狰狞的面目,最后,僵硬而变形的身体蜷缩起十条毛茸茸的腿,一命呜呼。

在这场人与昆虫的恶斗中,蜘蛛终究败北。巨蛛方才发出空洞而深幽的收腹胀腹的声音此时此刻仍在曦媛的耳畔徘徊不休。曦媛心力交瘁,与茸腿蜘蛛的殊死搏斗令她生出莫名的后怕。

蜘蛛不过平常物,但它怪异的形象却将曦媛先前在掘墓现场所产生的不适感继续深化。

曦媛乘了三天两夜火车回到千里之外的家中。

到家的时候,还是个白露未晞的清晨。《二泉映月》凄凉的声音早已溢出月庵弄,随即被马路上的喧阗所淹没。

爷爷这么早起来拉二胡?也不顾影响爸妈休息?太反常了。

怀着一丝疑惑,曦媛把行李箱拖进卧室,却不见久别的妹妹。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转入阳台。

爷爷正坐在清冷的阳台上玩弄着手中的二胡,陶醉得忘乎其形。曦媛叫了一声“爷爷”,不见应答,于是又喊了一声,爷爷手中的二胡铿锵有劲地“嘣”了一声,琴弦瞬间抽断成曲线,他这才晃过神来:“是曦曦回来了?”

“爷爷,这么一大清早就拉二胡,爸妈都给吵醒了!”

“他们出差了,诗媛去了学校,不会吵到谁了。”

竟然如此平静地说话,也没意识到曦媛这日的远归,这就是林京道——一个淡然得仿佛缺根筋的怪老头,一个即使宠爱曦媛可以宠到全然不顾,却愣是不动声色的老人。沉默地宠,沉默地爱,沉默地兴奋,沉默地悲伤。在他人的眼中,他就是一个欲望匮乏的怪老头。一个怪老头而已。

“出差?诗媛怎么没有告诉我?”一脸茫然。

爷爷没有应答,专心致志地折腾他那两根断弦。曦媛一脸不悦,出了爷爷的房间,玩弄起阳台上的花花草草来,想起了妹妹,竟忘了方才碰的冷钉子,又问:“爷爷,诗媛什么时候放假?”爷爷兀自毫无反应。

曦媛不爽地回到卧室里。

卧室乱得仿佛有人来打过劫,抽屉开了一半,衣橱门好不雅观地敞露着里边的内容,遍地净是磁带、光碟和书。这都是诗媛的杰作。

透过茶色玻璃窗,可以看出这一片全是六七十年代的旧式四层或五层的民居住房。对楼每家每户的木窗与阳台都是空荡荡的,这条小弄太寂寞。当世界上的一个角落寂寞了,总会有另一个原本寂寞的角落变得热闹起来。现在的房子早已失去了怀旧的必要,爱情更是如此。曦媛望床上一躺,莫名地沉闷起来,她闭上眼睛企图摆脱那种沉闷,却不自觉地想起了那个名叫楚知雄的男子。他是她的初恋。

这不是卧室,这是一座坟墓,一座垃圾场!曦媛把心烦归咎于妹妹,她坐起来,试图改变杂乱无章的天地。

此时,曦媛的目光停留在尘封的窗台上,窗台上躺着一具蝴蝶的尸体。她恍然想起三、四个月前在森林公园附近目睹的清末女尸出土现场——

那一刻,她看到墓地上停着三五只蝴蝶,它们翕动着华丽的翅膀,立在古冢之上,它们将腹部紧贴着冢壁,仿佛在贪婪地吮吸着土壤中的某种微量元素。可就当整个木棺被载入汽车,那片静谧的近郊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微风打扰,原本挺立在墓地上的蝴蝶竟然朝着身体的一侧倒了下去。

她用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捏起蝶翅,将它丢进废纸篓,另一只手捂住鼻子,仿佛那具蝶尸已经散发出了多么刺鼻的味道。近来曦媛总是本能地进行神经过敏的自我防护。而事实上,什么气味也没有。她拉开一扇铝合金窗户,纱窗上的尘埃随之弹落,它们舞动在灰色的天地间,沉淀着上个世纪的梦。这像极了多年未有人住的房子,整条小弄的房子都是如此的陈旧失色,乍一看俨然一幅黑白老照片。

曦媛将地板上的磁带、CD和书本重新归位到书架上。在书橱第二层的一个不打眼的角落里,有一个精致的木质八音盒,八音盒的盖面上搁着一盘DV磁带。

里边录着什么?

曦媛突然对这盘磁带里的内容产生莫大的好奇,她将DV带插入机子,显现在电脑屏幕上的是自己十七岁生日时的画面——

十七岁的生日,是曦媛有生以来过得最开心的生日,镜头里的爷爷将他那别致的八音盒送给曦媛,曦媛的周围坐着爸爸妈妈诗媛和邻家的哲思弟弟,以及曦媛的好朋友石瑶。石瑶知道曦媛的梦,也能理解曦媛,因为她自出生起就是一个多梦的人,她的梦已经把她折腾得有些精神恍惚,所以一直以来,她都在吃心理医生开的药。

石瑶也知道曦媛一直不食人间烟火地狂恋着民国故事,她在曦媛十七岁生日那天送给曦媛一件仿制的白缎旗袍,虽是仿制品,做工却也讲究,曦媛视之为珍宝,舍不得穿,小心翼翼地收藏在别致的檀木盒子里。

此时,屏幕上突然出现了好些马赛克,DV磁带由于经受回潮,已不再好使。曦媛愣愣地盯着屏幕,她的眼睛睁得浑圆,她看,她再看!她仔细地看:画面上竟然出现了蝴蝶!八音盒空灵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从木制音箱里传了出来,随着乐声变大,画面中出现了越来越多蝴蝶,不久便蝗灾一般阗满了录像中的那个房间。曦媛清晰地记得,生日那天为了防止蝇虫入室,纱窗与门还特意紧闭了,可是,怎么会有这么多蝴蝶?旧磁带的“咔叽”声变得愈来愈频繁,愈来愈急促,愈来愈大声,渐渐的,那种声音仿佛在聚集什么能量似的,演变成一种古怪的笑。

曦媛仍旧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屏幕,她突然感到呼吸困难,只见在那齐舞的蝶群中央,两只双翼瑰丽,通体发光,如萤似玉的蝴蝶正朝镜头翩跹飞来,愈来愈近,蝶翅的纹络愈发清晰。噢,连日来,这两只蝴蝶在曦媛的梦中反复出现,那并非你日常所见的蝴蝶,它们不是梦的主角,却是那样美,美得让人心慌,美得让你怀疑。

确实,蝴蝶总不会是梦的主角。梦的主角是一个女子,约摸民国二十五年左右的中学生,一袭上白下黑的学生制服,女子的出现,通常是在一片黄灿灿的油菜花丛中,朦胧间,她总喜欢用帕子去扑飞舞着的蝶儿。有时候,女子身边伴随着一个面善的男生,他们时而从巷陌间走过,时而在山坡上放风筝。

然而最近,这些画面出现得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那两只美得叫人望而生畏的蝴蝶。当整个世界黯了下来,一切美好都化作漆黑的天幕,蝴蝶在夜色里飞啊,飞啊,轻盈的样子好似叫魔鬼施进了法术,那蹁跹的体态仿佛要使暗处的每一根神经都放肆地大笑,只有那样,它们才会快活。它们只要快活,发神经似的。就在女子隐去、蝴蝶出现的那一瞬,曦媛总会抱着侥幸的心理伸手去拉女子的手,然而每次拉住的都是发自万籁的空幽的怪笑。迷离的蝶影几乎贯穿了她的整个睡眠时间,那是一个没有角落的黑梦,她永远无法走进黑梦的另一面。

曦媛感到透不过气来。怪笑声并没有被隔壁的爷爷听到,但,它在曦媛听来,已经震耳欲聋。她想把Premiere[](以下简称PR)的播放窗口关闭,然而鼠标却变得不听使唤。这种怪笑像被施了某种邪术的紧箍咒,曦媛捂着耳朵,感到头疼欲裂。

不行了!再这么下去,脑浆就会像火山喷发一般冲破头皮喷涌出来,她这么想。这种感觉痛苦极了,糟透了!这时,怪笑被“啪”的一声打断。发生什么事了?曦媛紧盯着屏幕,屏幕陷入一片漆黑。

曦媛回忆起什么,她倒出废纸篓,去找寻方才被弃的蝴蝶的尸体,却怎么也找不着。曦媛重新打开PR界面,但是,一切都恢复了正常,蝴蝶不见了,刚才的所见仿佛只是经历了一场幻觉。曦媛想起压在DV盒下的八音盒,她将它拿在手里仔细端详,随即打开盒盖,里边传出了空灵的声音,如悬深穴,幽夐迷离。

此时门电铃剧烈的声音突然响起,曦媛受惊地颤了一下身体,却很快地将注意力转移到八音盒上,任凭电铃聒噪的声音继续响着。屋外半晌不得安宁,爷爷虽然年迈,但他耳并不背,可他却也没去开门,这****的反常叫林曦媛有些生气。曦媛索性将音乐盒搁在书架上,到厅里开门。门外的人是石瑶,石瑶的手里抱着一只巴掌大的小猫。“我的叔父在铁道旁捡到了这只小猫,我特意把它带过来给你妹妹玩,我想她会喜欢。”

“你可真有心,我刚刚到家。”曦媛把小猫接过来抱在怀里,石瑶进了客厅,刚要把门带上,只听对门的哲思在后边唤着:“曦媛姐姐,你回来了!”

“阿思!”曦媛以一种暖心的口吻念着久违的名字,她微笑着回转过头,随即,那种微笑冷淡下来,变得很虚弱,那一刹那,曦媛感到眩晕,她定了定神,严肃起来,“我回头去找你,现在和瑶瑶有要紧事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