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路过地狱
冷,是无处不在的疾病。
当我感觉到自己这样的寒冷时,
我想,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我的亲爱,不会再有人给我温暖了。
我的亲爱,有天我也会孤单的死去。
十二月。
已经冬天了。那年成都的冬天异常的寒冷。天空始终是隐晦灰蒙的颜色,飘着淡薄的雾气。亦是很少见到阳光,微白而广域的苍穹,总是漂浮着潮湿的空气。路面是温润的颜色,行人穿着厚重的衣服,显得钝重臃肿,仿佛是冲了气的皮球。他们手上戴着手套,却还是忍不住往衣兜里放,真恨不得把全身任何一个地方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林木从广州给小薇寄过来一件暗红的呢绒大衣,扣子是透明晶亮的红色,宛如五月中成熟的樱桃。衣服的面料摸上的的手感很舒服,柔软温暖。她非常喜欢这件衣服,因此很多时候,都会看见她穿着这见素净的大衣, 穿梭在学校里。她是个淡漠的女孩,和周遭的人都保持着不好也不坏的关系。虽然追她的男生从来都没有间断过,但她仍然是习惯似的淡然,婉言得体的拒绝。这令她看起来有种似乎隐喻的神秘。
离圣诞节还有两天。
商店的橱窗已经伫立着神态慈祥,笑容可鞠的圣诞老人。他的头发和胡须都已经花白,可是却仍然保持着一种恣意的笑容,仿佛是不识愁滋味的孩童。玻璃上亦用喷彩或者贴纸写出“Merry Christmas ”的字样。城市的街道被各式的彩灯装饰着,夜晚来临时,和满街的霓红互相辉映,点染出如梦的意境。
小薇一直对圣诞节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钟爱,甚至是迷恋。
七岁之前的记忆里还没有圣诞节着个名词,生日,春节亦是记忆里最盛大,最隆重的节日。那时候,她是跟着爷爷住在乡下。房子是那种古老颓废的深褐色,墙壁上有班驳的痕迹。房间中是昏安阴森的颜色,即使是在白天也必须点着灯。灯泡的度数很小,只有十五瓦,昏黄暗淡的光线,明灭不清的摇曳着。爷爷坐在藤椅上,用上手扶着扶手,他的手青筋突出,有高耸的骨节,青褐色的血管赫然的在他干枯萎缩的皮肤上突起,仿佛是游动的某种爬行动物。他的微笑慈祥,就像圣诞老人一样,见到小薇总是列着嘴微笑,她从小到大都没见爷爷发过脾气。在她心里他是一个非常好的老人。每每看到小薇进来,他总是温和的唤着她的小名,并颤巍巍的起身,从抽屉里拿出好些零食给她吃。记忆中,那个抽屉好象是个取之不尽的宝库,总是装着吃不完的她喜欢的东西。老房子外的庭院里总是开着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无名氏花朵。它们一簇一簇,妖冶的鲜红,像是从地底喷突的血液。这让它和老房子产生一种很不协调的搭配。
如果说在她七岁之前的记忆就像是爷爷家永远昏暗的光线,朦朦胧胧,摇曳不清。那七岁之后的记忆,就是阳光下茂密的樱桃林,鲜活清晰。
她亦记得来到县城爸爸妈妈身边后的第一个圣诞节。妈妈给她买回了大大的绒布圣诞老人,他穿着红红的衣服裤子,甚至连鞋子帽子都是,镶嵌着白色绒毛的花边。列着一温和慈祥的大嘴微笑。这是个多可爱的老小孩啊。她在看到他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了和颜悦色的他,抱着他玩得不亦乐乎。可是,傍晚,当一家人沿着光滑温润的马路散步时,她惊奇的发现,满街都是和她同样的娃娃。她好奇的问母亲,为什么?妈妈说,这是圣诞节,耶酥诞生的日子。耶酥是谁呢。他好人还是坏人呢?她扑闪着明亮迷惑的大眼睛问。他是上帝,他是世界上最仁慈的人。妈妈又说。
她使劲的点点头。上帝是好人,圣诞节是他出生的日子,那这一天也一定是好的节日啦。
想到这里,她不禁为自己的聪明的小脑袋暗自的高兴。
从这之后,她就爱上了一个比自己生日都还重要的节日——圣诞节。
来成都的第一个圣诞节是个林雅璐一起过的。那天她们像两个疯癫的丫头似的,快乐的玩了一天。两个人买了圣诞老人的面具,塑胶的锤子,各自戴了一顶红色的,在边缘处有一圈白色花边的帽子。从X大一直步行到了天府广场,到的时候整个栽进草坪里,大口的喘着粗气,累得快要死掉了似的。然后又在草坪上追打着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一起疯玩到凌晨两点,才回到住的地方睡觉。两个人都很兴奋。
她记得,那晚林雅璐抱着她,说永远不要分开。
她也知道,现在的林雅璐像一片叶子,随波逐流。可是此时她会在哪里呢。
晚上给林木打电话,他的声音隔着遥远的地方传来,依然清晰而干净。
小薇,我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听了一定会高兴的。
为什么呢?你快点告诉我好吗?她有些迫不及待了。
你猜猜看呢?呵呵。
猜不到的。
小薇,你一定要猜的。
那好吧,你给我买了圣诞娃娃,或者成都会下雪?
不是的,都不是。我圣诞那天过来成都,并且不走了,我到成都的分公司担任总经理。
真的,那太好了……
接下来的两天,她的心情就像是七月中午的太阳般的明媚。从打开的窗户投进来淡淡的光线,暖暖的。站在窗边可以眺望远处的田野,在这个时节秃落而干枯的树。窗台上放和一盆仙人掌,白色的花盆,边缘雕出一些细碎的花纹。盆子不大,只装了些许的暗灰色的温润而潮湿的泥土。那就是这个小小生命的家。这是个可爱的生命,肥厚而多汁,颜色是那种浓烈的苍绿。它所需要的就只是这么一点点的泥土,一点点阳光,还有一点点水分,生命亦可以如此鲜活。又去学校外面的商业街买了大大的圣诞老人,放在床上,他的体积庞大,占了很大的一福分面积。她看着微笑的假人,也对着他微笑,跳到床上去,和她玩得不亦乐乎。
又花了半天时间,把整个房间都收拾了一次。跪在地板上擦地,用干净的抹布一点点的擦洗,像个虔诚的信徒。站在板凳上,把窗帘换下,新的窗帘是浅蓝色的,光滑轻盈,并在上面挂了一些用线编织的小玩偶。做完这些以后,她从抽屉里拿出一瓶香水,洒了一些在房间,让这淡雅凛冽的气息肆意的弥漫。只在瞬间就飘满了整个房间。她满意的看着自己的杰作——这个被她布置得简单温馨的家。像是城市里被遗忘的角落,可在她的心中亦是那般的完美。亲爱的房子,可以包容她的所有,眼泪,忧伤,失落,甚至是无端莫名的发泄。它是多么的仁慈。
十二月二十五日。
期盼已久的一天终于来临。她是多么的热爱这一天。她看到满街的人都像是在微笑,看到微白的甚至有些隐晦的天空,亦觉得格外的明媚。空气中吹来的凉风,温暖得如同妈妈的双手,亲柔的抚摩。她的皮肤异常的敏感,并像是已经独立,完全有自己的思想。它们总是那么的渴望着被人抚摩,轻轻的摩挲,仿佛只有这样,隐匿在血液里躁动不安的因子才会得以平息,而不会魔鬼般的,带着邪恶和寒冷突然喷突。
最早抚摩她的是她的母亲。这个贤惠婉约的女人,总爱把乌黑的头发脘成一个高高的髻,再插上一根朱红的钗子。露出天鹅般细长纤细的脖子,说话温柔。那是她爱的第一个女人。她的手指白皙而修长,指肚圆润饱满,扶过肌肤时,仿佛是坠入幽深的海底,所有的喧哗和吵闹都消失了。只剩下皮肤去感知。然后是林雅璐,她的抚摩柔软温和,亦可以让她感觉有一种即将爆发的隐忍在骨子里头的激情。她是透过骨头在抚摩你。罗伟的手宽大肥厚,皮肤粗糙,仿佛是细小的沙砾轻轻的划过肌肤。有略微的疼痛和酥麻。林木的抚摩是截然不同的,亦或是轻柔,亦或是粗重,他总是那么的了解她的皮肤。知道在什么时候,该用什么样的方式,他对她的身体的了解,似乎已经超过了她自己本身。
这些都是爱她的人。只是静默的付出着。
在她看来,抚摩只是人类用以表达爱的一种最直接的方式。
她坐车去的机场。到机场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天空依然是灰蒙沉郁的颜色,看不见云朵,仿佛是一块褪色的巨大的布料,包裹着地球。她在休息室里等着林木。穿着那件他给她买的暗红色的呢绒大衣,她把头埋在膝盖上,长长的头发于是瀑布般的倾泻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她是有些许的累了,昨天差不多凌晨两点才睡觉,今天清晨也是刚到七点,她就起床赶去了菜市场。她要去买最新鲜的食物,给木做一顿丰盛的午餐。她买了很多蔬菜,肉类,还有一只解剥干净的鸡,那是木喜欢吃的。回家的路上,经过一个花店,她又怀着愉悦的心情,进去买了一大束鲜艳的玫瑰花。宝石一样透明的鲜红,像女人嘴唇上的口红,有似一道伤口。
她是做好午饭,摆在圆形的木桌上,并在桌子上放了一束美丽娇艳的鲜花,确定一切都准备好才来的机场。疲惫在这一刻气势汹涌的从体内席卷而来。她不得不以一种庸懒疲惫的姿势,让自己更加的舒服。
林木出现在她的身后,是在她即将进入睡眠状态的时候,脑袋沉重,昏昏欲睡。她又梦到那片没有路的路,分开了又合上,合上了又分开。耳畔混乱的声音,如同繁荣兴盛的工厂。恍惚的,仿佛从遥远而光域的天边传来。然后,她又梦到了自己突然沉进了深不见底的大海,柔软,温暖,似是要将她颠覆——木从背后环抱住了她——她在醒来之前闻到了熟悉的清新的柠檬香味,也终于听清楚了耳畔萦绕不去的声音,混合着粗重的喘息,那分明是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泣。
小薇,你瘦了。他在她的身边,无比怜惜的说,似带着一种愧疚的口吻。
她无语的看着他。眼前这个世间少有的男子,他清澈如婴儿般的瞳孔,简单清爽的头发,熟悉的剃须水的味道。他在她的眼前对她微笑,灿烂如阳光,他的快乐,只是因为可以看到她,感受到她在他的身边,在每个夜晚拥抱着她,十指纠缠的睡觉。那么单纯,透明的快乐,似是孩子。他明艳的像和煦的微风似的笑脸,让她突然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拘谨和恐慌。心口又开始阵痛了,形成一个巨大的洞,泊泊的像外流淌出墨色的液体,撕扯着她的心脏。眼前有一束黑色的光芒,仿佛是神的召唤,她害怕,非常的害怕,抓住了木的手,手指像是要掐进去似的。
她是相信宿命的女人。
她在这一刻有一种抨击在身体幽暗处的忧伤,顷刻之间就将她包围,来不及逃避和闪躲。她听到长辈的话,他们说,小薇,你是个全身冰凉的女孩,你注定要有悲哀的一生。她又听见了梦里女人的哭泣,嘶哑干裂,似从广域的天空中汇合而来。
她突然感到寒冷,连骨头都发出咯吱的声响。
从机场出来,她一直都依偎在林木的怀抱,并用一只手攥紧了他的手。像是怕谁会把他强走似的。她最近动是这样的心神不定。心底的害怕已经凝结成无形的枷锁,桎梏着她。挣扎和呐喊都只是徒劳,那般的苍白无力。她闻着从身边的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好闻的香味,大脑迅速的记忆着,她要记住他的味道,一定要记得。
宽阔的机场外,停放着许多的出租车,他们叫了一辆最近的,把行李箱放在车厢,绕过来,做上了车。本来小薇是想做司机后面的位置,可是林木说,你先进去吧。她就坐到了里面的位置。车在平滑的藏青色的柏油马路上行驶。小薇把头靠在林木的肩膀上,看着窗外不断向后倒的树,房子,天空。她感到自己似乎长了翅膀,飞起来了。
林木轻柔的拍打着她的背,像慈祥的父亲在哄着自己可爱的小女儿。她的耳畔的声音又响起来了,由远及近,异常的清晰,她在唱歌:
人生是浮华的梦/人生是苦涩的酒/我在哭声中来/亦在哭声中去/那是生命的幻觉/爱过了/恨过了/记得了/忘却了/也只是流年/流年
她有睡过去了,梦里有不知名的野花,绵延无边的妖艳。肥厚的花瓣,红成紫色的花汁溅到她白色的百折裙上,光洁的小腿上,像凝固的血液,擦不掉,却又以一种近乎肆意和残酷的方式越来越多。她伸出自己的手,满是花汁,满是鲜血的手,害怕的哭泣,女人的哭泣声又响起来了,和她的混迹在一起,分不清楚,谁的谁的。仿佛这原本就是一个共体。然后,她看到了一束刺目的光束,照得她的眼睛强烈的疼痛着,从黑色的苍穹倾斜着照射下来,浓烈帜热的光,白成茫然。她感到身体突然剧烈的晃动起来,有股巨大的力量将她从依靠的肩膀上推了下来。疼痛从各个地方蔓延开来,灼烧般的痛。
白色之后的浩瀚的黑色将她覆盖。
这是她睡过去之前,所有的记忆。
她又听到了谁在唱歌,耳畔的喧嚣,喋喋不休的细碎的言语。爷爷家永远昏暗摇曳的光,庭院里疯长的不知名的花朵。眼睛被眩目的白色刺得锥心的痛。鼻翼间传来消毒水的味道,令她的喉咙仿佛是生了毛似的****。
小薇。小薇。
谁在呼唤她,是谁,这般熟悉的声音?
她睁开了眼睛,试着坐起来。却突然感到全身都在疼痛,仿佛饥饿食人蚁,在一点一点的吞噬。她伸手去握那熟悉的手,可是她的手是空的,是空的。痛是唯一可以感知到的语言。林木呢?林雅璐呢?在哪里?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她在心底呼唤呐喊着。
到处都是白色,眩目茫然的白色,似乎可以颠覆一切。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铺,白色的被子,她的身上白色的绷带。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是在医院。这是她最害怕的地方。小时候,每次生病来医院,都是兴师动众,一家人会费好大力气,才把哭闹不止的小薇像关押犯人似的押到医院。她亦在那时学会了爱惜自己,只是为了不生病,不生病就可以不去医院。倒是后来长大了,反而把身体看得很淡漠。她在大脑里迅速搜索着记忆:她去机场接林木,接着上车,她在梦中被谁推开,全身疼痛,在那束黑白交织的明灭的光线中,沉沉的睡了过去,世界仿佛褪到了想象之外,什么都安静了,耳畔萦绕不去的歌声,女人的哭泣,都消失了,多好。
她又来到了那一大片蓊郁的樱花林,那白压压的花瓣,压得她近乎喘不过气。仿佛是自己是飞起来了,真的飞起来了。在云端翱翔,她在云的深处。却找不到方向,她被这白色迷惑了,白色,暴露了所有的她,黑夜遮不住她了。她在找她的亲爱,她的亲爱,被林间的树叉滑破了,到处都在流血……
林木呢?他又在哪里?他一定是受伤了,否则他是一定在这病榻前守着她的。
环视着房间的四周,这是一间单独的病房,房间里有电视,和很大的窗户。透过窗帘,她看见灰沉沉的天空,飘着细碎的白色的雪,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她终于看到了雪花。
纷纷扬扬的,从遥远的天空中长途跋涉来到人间。像是在等待着一次神圣的结合,一场刻骨的爱情,亦或只是单纯的使命。它们是那般的纯美,晶莹剔透,这是值得让她等待十九年的雪。所以才让她如此沉溺,深沉和决绝的去爱。
她看到雪花的那天,林木去了天堂,林雅璐从遥远的地方赶到了她的身边。那是一场成为焦点的车祸,电视上报道了,报纸上也刊登了,并说车祸的女主角是最近文坛新涌现出的新秀。并附带有小薇的照片。林雅璐是看了照片后,返回成都的。坐在床沿上的林雅璐,看起来依然美丽,脸色有些憔悴和沧桑,穿着灰色的衣服,旧的牛仔裤。她并不说话,只是这样的看着小薇,就像从前当小薇知道她家出车祸的那个晚上,她就是以那样的姿势看着她的亲爱。她看着她的亲爱,不停的有晶莹的液体涌出眼眶。
林木,对不起,对不起。我早就该拒绝你,我这样的女子怎么配得起你的爱情。我为什么要留恋你的亲吻,你的拥抱,你的抚摩。自私的拥有你,否则你也不会这么早就离开你如此眷顾的世界。如果当时我们不交换座位,如果那个时刻你没有推开我,现在躺在狭小阴暗的房间的该是我的。这就是宿命吗?小薇望着窗外飘零的雪花,思绪蔓延。她感到是自己谋杀了林木,真正的凶手是她,那个可怜的司机只是个替代品。她的梦里有沾满了鲜血的手,粘稠的,腥味的,却异常的芬芳甜蜜。她知道了,那是林木的血。
她整日的不动,瞪着一双大得过分的眼睛,也不说话,似一具尸体。
小薇,小薇,我回来了,你还有我呢。林雅璐抱着麻木的小薇,轻声的说。她抚摩着她瘦弱的身体,纤细的手指伸进她的衣服,游移着,摩挲着,她知道小薇喜欢这种抚摩的感觉。她亲吻她的眼睛,那颗躲在眼角的灰褐色的泪痣。在她的耳边喃呢着,小薇,我爱你,我要你。
她在那一刹那突然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愤怒的推开了林雅璐,然后在对方的哭泣中冷冷的看着她。
她是个不吉祥的人,我那种天生就寒冷的女子。那颗小小的泪痣,亦是痛苦的源泉。林雅璐,我的亲爱,我怎么可以让你在走上林木的旧路,原谅我,我已经无法再消承你的爱。我不想带给你灾难,惟有放你远走。她在心底悲呛的乞讨着林雅璐的原谅。
可是林雅璐不会明白,魔鬼已在小薇的心里安了家。
林木的骨灰盒被他远道而来的双亲带走。两位两鬓斑白,瘦骨嶙峋的老人。老来丧子的悲伤,使得他们看起来愈发的苍老。连握着拐杖的手,都在略微的颤抖。林木的爸爸搀扶着他的瘦弱干谒的女人。在她唯一的儿子的葬礼上,哭天喊地的悲切,她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小薇,说她是万恶之源的魔鬼,是她夺走了她亲爱的儿子。这个可怜的女人,她现在该是很多人同情和怜悯的对象吧。她骂她,是应该的,是她躲走了她的儿子,也是她残忍的摧毁了她时日不多的幸福。这是不争的事实,她的确是魔鬼。
她又想起了浅子,她死的时候,是不是听到了上帝的召唤,动人的歌声。还有她亲爱的爷爷,她记得那时候还是在学校的走廊上,这个突然来临的电话,让她仍掉了手机,发疯似的坐到地上哭泣,那么多人都看着她,他不觉得羞耻,心底的悲切大过一切。他是那么的爱他的小孙女。他的小孙女喜欢晚上到山上去玩,没有人会陪她,可是爷爷不管有多晚,都会带她去她想去的地方。他的抽屉里放满了零食,可是他从来都不吃的,那是留给他的小孙女的。他的小孙女长大了,要到外地去读书了,他一个大男人哭红了眼睛,却仍然在第二天送她时,微笑着祝福他的孙女。他不知道,其实隔壁的孙女是都知道的,她都听见呢,心里比他还要难受。
她回家的那天是在爷爷的葬礼上,她穿着黑色的衣服,神情寂寥而悲哀。人们抬着爷爷的棺材上山,每走一小段都有一个歇脚的间隙。每一个间隙,她都重重的跪下来,用尽全身的力气,也不管地面是石头,泥巴,杂草,她只是重复的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哭到近乎昏厥。人们把爷爷推进了坟墓,她看着黑暗一点点的将她心爱的爷爷吞噬,埋葬。于是,她又笑了。
你怎么舍得让我的泪流向海。她只是反反复复的重复着这一句,是的,爷爷,你怎么舍得你小孙女呢?
现在呢,墓畔里的是人是她爱过的男人。是她的亲爱。可是他也将被埋葬进这永恒的黑暗。她又听到了歌声,看到了盘旋在头顶的天使。上帝啊,请照顾好这个男人,让他在天堂中得到永生的幸福。她仰头看着天空虔诚的祷告。
天空的颜色是微白,泛起淡薄的暗蓝。
冷,是无处不在的疾病。
整理林木的遗物时,她发现了一本蓝色的笔记本,有着精致的封套,封面是她自己的照片。照片是她去广州时林木给她拍的其中之一。她笑得异常的甜美,像个无忧的天使。她试着拨了自己的生日号码,日记本上的锁卡擦打开了。翻开日记的时候,她又闻到了那种熟悉的味道,那是从林木身上散发出来的特有的味道。
……今天的天气非常的好,我的心情也因此而感染着。在论坛的BBS上,遇到一个怪异的女孩,她说她喜欢暗蓝,黑夜,血腥,可是总是感觉到无处不在的寒冷。她说,冷是种疾病。我加了她,这是个有故事的女孩……
……我开始收到她段续的来信,有的时候只有只言片语,有的时候像发表演说似的长篇大论。她那么的信任着我,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我要开始了解她……
……她终于打电话来了,这个电话让我等待了太久,但是她的声音真好听,是值得等待的……
……我终于见到了我心爱的梦中女孩,她非常的美丽,可是很瘦弱,我看到她突起的锁骨,总感觉她会飞起来了,我要好好的照顾她,让她长胖一点……
……圣诞节去成都,我想就可以留下不走了,和我的女孩在一起。我要多工作,为我的亲爱创造最好的生活条件……
看完这本日记,小薇再也忍不住趴在床上痛苦起来。林木,我的亲爱,我的傻孩子,你爱上了一个善良的魔鬼,她不是真的要杀你的,是另外的力量。它的名字叫宿命。我们都是无法逃脱宿命的人。琴难从虚掩的门中走近来,看到了哭泣的小薇。只有无声的离开了。她记得从前每当小薇哭泣的时候,她都会陪着她,抱着她,即使是谁都说话。可是,现在,她不需要她了,她吻她那颗小巧的泪痣时,被她厌恶的推开了。她再也不需要她了。
林雅璐又离开了。重新过上了浪迹天涯,流离失所的生活。她没有去和小薇告别,那只不过是一种形式而已。她是在小薇出院的前一天走的,神色黯淡,仿佛突然之间就已经苍老。暮色苍茫的灯影下,她的影子被拉出很长很长,愈发的孤单和落寞。小薇从窗户以一种静默的姿势恣意的哭泣。林雅璐,我的亲爱,我只是害怕梦漓,我只是害怕你也走,我只是害怕宿命,却又无法逃脱。原谅我。她再次说。
出院了。
又回到了狭小潮湿的阁楼。它仍然以热情和温暖接纳了破碎的小薇。房间里的摆设和上次出门去接林木时是一样的,有条不紊。只是蒙上了一层细碎的尘埃,看上去陈旧,颓废,像是古老的破庙。窗太上仙人掌依然是蓊郁而浓烈的绿色,招摇的展示着它旺盛的生命力。这让人怜爱的小东西,总是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它是她的,可它似乎从来都不需要她的照顾。她看着这株的生命,眼里充满温情,像是在对久违的朋友说话。她俯下身体,看着它,含情默默。她想起了那部流行的韩剧,恩熙对俊熙说,哥,如果有来世,我要做一棵树。是啊,做一棵树多好,一点泥土,一点阳光,一点水分,它句可以灿烂。没有任何的情感,不会哭泣和伤心,像是得道的高僧,看破红尘。一切都随风。
她踢掉了鞋子,外衣,手套,那都是林木送给她的。那么温暖,就像他的身体的温度,从血液里涌出的暖流。可是,她穿着仍然冷,现在的林木也是冷的,比她还要冷,没有人会给她温暖了。那么,就彻底的冷吧。她想起了她最后一眼去看他,白色的绸布掀开了,她看到了他的亲爱,躺在狭小冰凉的铁板上,他的脸完好无损,只是失去了血色,苍白的像是涂抹了很多粉底。那种白色,肆意的蔓延,膨胀,膨胀,她感到大脑的空白,在瞬间看到一片耀眼的樱花林,白色的樱花,粉嫩的颜色,多么娇弱的花瓣,宛如天上的云朵,柔软的,把她的空间给暂满,近乎窒息。她就这样跪在他的身旁,看着他的惨白的脸。像是赎罪的虔诚的信徒。他的眼睛闭着,那么紧,是不会再睁开了,再也不会去看他亲爱的女孩了,哪怕只是一眼。他的灰褐色的眼底,纯净幽蓝的光明,黑白交织的火焰,随着那天的大雪漫胀到了天堂。他的唇,纹路清晰,柔软温和的唇,是再也不会吻她了,那么深情的巧夺天工的甜蜜的吻,再也感受不到了。谁在唱往事如风,谁在唱一切借空。空。空。空。
地板透过脚心,传来阵阵让人颤栗的寒冷。皮肤泛起青紫的颜色,连毛孔都放大。冷,是唯一的感知。她的手抚摩着林木的面庞,因为天气的寒冷,起了细小的碎削。他的脸非常的冷,仿佛是从地底喷突出来的,冷彻心扉,从指尖,一点一点的向身体传递。她在突然之间,就爱上了那种寒冷椎心的感觉。那是林木留在她的记忆中,肉体与肉体的最后的感知。她要记得。
厨房里圆形的木桌上,依旧摆放着一大束玫瑰花。已经枯萎,片片的花瓣都像是因为羞涩自卑而卷缩起自己已经成暗灰色的花瓣。想是丑陋的腐烂的尸体。满桌子的菜,还整齐的摆放着,它们还在等待着主人回来。即使是等到已经变质了腐烂了生蛆了。散发出一种刺鼻的味道。她的眼睛停留在这些饭菜上,她感到它们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变质。眼前突然出现了被火光包围着的林木,那么大的火焰,焰气冲天,妁烧般的鲜红,泫然了整个天红。像血液一样的倾泻下来,无所不在的覆盖,包围。亲爱,她的亲爱,也在那时候变质了。她笑着把饭菜连着盘子一起仍进垃圾筒。一个不留神,插花的瓶子碎了,满地透明的玻璃,晶亮晶亮的,像散落在地面的樱花。她看着它们,觉得非常的高兴,她光着脚从它们身上踩过去,没有任何的疼痛。她看着从自己脚下涌出的鲜红的血液,觉得兴奋。浸染在地面,流下班驳的印记。那晶莹剔透的玻璃,像是在瞬间淋了一场激烈浓郁的大雨般的,变成了红色。
她说,我把樱花染成了红色。真好看。
寒意从四面八方汹涌的传来。她又再次的看见了熊熊的大火,执热的焰心。
可是依然寒冷,它深入骨髓。
她在黑暗来临之前倒下了。
那是成都最冷的一个冬天。
有个女孩,在那冬季曾经路过了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