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金牧场,找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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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我来到了孤岛,怀里揣着梦妮临死前写给外婆的一纸绝笔。

梦妮已离开这个世界一星期了,在这七天里,我一直不知该怎么去面对王妈。八年前,他的孤岛葬送了王妈的女儿和女婿,今天,他的潇洒别墅又断送了梦妮,他无法面对王妈,梦妮是王妈在这个世上唯一的骨肉,金大瑞有一种悲到极至的负罪感。在葬礼上,这个从不落泪的男子汉第一次泪流满面。在整个葬礼的过程中,面对新闻界,他再三强调要求:绝对禁止任何关于梦妮的死讯见诸报纸电视、电台。

我知道,他是怕身在孤岛的王妈知道。

几天来,我无数次拿起话筒,却没有勇气拨通孤岛的号码,我的负罪感并不亚于金大瑞,如果不是我执意要求金大瑞把梦妮带出孤岛,梦妮的命运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

我鼓起勇气上了孤岛,我终究要面对王妈。另一方面,我也想看看金大瑞,在这样的时候,金大瑞需要精神上的支撑。

我是雇了一艘渔船来到孤岛的,远远地,我便发现在停靠金大瑞那艘白色游艇的码头上,伫立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

我怀疑自己看花了眼,因为我熟悉的王妈是一头黑发,离上次见面不到一年,王妈的头发不可能是这种白色。

渔船渐渐靠近了孤岛,白发老妇人向我招着手——是她!

是王妈!

她伫立在棕榈树下,海风吹起她的衣襟。在海风中显得是那么憔悴苍老,然而,尽管如此,这位七十岁的老人仍挺直着她的腰板,一脸饱经风霜的坚韧。

“我知道你会来的。”王妈的声音有一种异常的坚韧,当我抬起眼睛端详着她时,我看到了发自心灵深处的极度悲哀。无疑,梦妮的不幸她己知道了。

她朝我微微一笑,母亲一般的微笑,她把目光长久地凝视着那离我远去的渔船,当渔船在视线中消失时,她的目光仍没有收回来,她痴痴地凝眸于蓝波盈盈的海面,仿佛在期待着什么,希冀着什么……我的心一阵刺疼,王妈是在企盼梦妮回来阿!

再也控制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我抱紧了王妈单薄而颤栗的双肩,“我——我对不起你……”“别哭了,孩子。”王妈掏出手绢,为我揩去泪水,而她的眼眶里,也噙满了泪花,“昨晚下半夜,金大瑞突然回来了,他什么也没说,从上午的电视新闻里,我看到了潇洒别墅毁于一把火中,我知道出事了,出了大事。”那一头白发,就是这样白的。

“她生来是渔家女的命,那世界跟她没缘。”王妈有她自己对人生的理解,“她太任性了,她不该那么虚荣,好高。”

我没有把梦妮的绝笔信给王妈,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因为王妈对这场悲剧的原因比谁都清楚。

“你去劝劝金大瑞吧,米姑娘。”王妈和我一块往回走,“他好像垮了。”

“好妈妈。”我再一次拥抱了王妈。

“好姑娘,去吧。”

我来到小木屋。金大瑞不在屋里,透过窗帘,我看到他坐在阳台的一张石凳上,没有视觉点的眼睛面对着漫无边际的大海,一动不动,像具没有生气的雕塑。我第一次看到他没抽烟斗,他的手指夹着一支燃到烟蒂的香烟,一缕轻烟袅袅缭绕在他的周围……我搬了一只椅子,在他身旁坐下,他视而不见,目光仍凝眸******,但我发现,他什么也没有看进去,他的目光是空灵的,飘渺虚幻的,没有焦点,一片迷惘……我没有惊扰他,静静地坐着,点燃一支烟。

又是秋的季节。

我的目光不由落在那条铺着彩贝的小径,在秋日的夕阳下,贝壳小径折射着梦幻的缤纷,它是那样纯美,那样美妙,充满了海一样的圣洁活泼的灵性……它使我联想到那位穿着海蓝色衣装的渔家女姗妹——那纯真清澈如湛蓝海水的一双亮眸,一对溢着楚楚梦幻的恬恬的酒窝……我仿佛看到她正从小径上向我跑来,一条油黑发亮的大辫子在身后来回甩动着……我的眼前幻化出对外面世界充满渴望的姗妹。

“米阿姨,求你一件事,让干爸带我离开这里,我想和你们一样生活,好吗?”

声音飘渺,但那童贞悦耳的嗓音却分明是那样真切。

一片无形的阴云飘了过来,视野一片迷乱。

小姑娘的身影从贝壳小径上消失了……

我的眼前幻化出的是都市化的一个大姑娘。

“救救我,米阿姨……我……我不想死……”我全身猛一颤悸,泪水再度溢出眼眶。

“外婆,我想你!我真不该离开孤岛来到外面这个丑陋的世界,我好懊悔好懊悔,我好想好想孤岛,好想好想回到小木屋,和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站起身来走向了阳台一角,往事历历在目,过去的一切是那样地令人触景伤情,撕心断肠……“这就是生活,对吗?”我听到金大瑞的声音在秋风里,那磁性充满了秋的伤感。

我走近他,他的目光已从海面上收了回来,不再飘渺空灵,而是透释着一种经过炼狱后的坚韧,面颊上那条疤痕为他这种坚韧更凭添了一种强者的魅力,“坐下,”他丢掉了那只熄灭的烟蒂,重新又点燃了一支,“你以为我垮了?”他的嘴角扯出一丝坚韧的笑,“我有毁灭自己的念头——我毁灭过,可我不会垮。”

我摇摇头。

“有你和王妈这样的女人在我身边,我怎么会垮呢?”那已陌生的幽默又重新绽露在他脸上,“潇洒别墅烧得好,我有一种在火焰中蜕变的感觉,真的,虽然现在我还无法说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燃烧的潇洒别墅是一场灾难,但却为他的最后征服点燃了一支胜者的悲歌。他在这把火中升华了自己。他并没有被打败,他不但征服了自己,也征服了他周围的敌人。

许久,我们相对无言。

我发现,在金大瑞的身上,并无征服者的得意,他虽然胜利了,但却陷入另一种困惑,我的耳边又响起了他刚才的那句话,“我征服了一切,但亦被征服了。”

我在想,是什么征服了他?

他不再说话,身子向后仰着,脸上有一种莫名的厌恶和苦痛……眼前金大瑞的征服与被征服,是否也带有米开朗琪罗身上的这种性格悲剧的色彩呢?

“你好像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金大瑞难得一笑,“对吗?”

“是的,我看到了让我吃惊的东西。”我不想对他隐瞒自己的看法,“你让我想到米开朗琪罗。”

“一个典型的哈姆雷特式的伟大的悲剧人物,是吗?”金大瑞饶有兴趣地一笑,“我自叹弗如,过奖了。不过,我欣赏他那尊举世闻名的雕塑《胜利者》。”

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们想到一块来了。

前者如我,后者如金大瑞,虽然我们都属于生活的征服者。

潇洒别墅的一把火,可以使金大瑞得于涅磐,但我有可能葬身火海难于再生——这就是我和金大瑞之间的区别。

金大瑞就是这么个不凡的人,他总在深化着人们对他的认识,你很难将他定型在一个格式中,我想这就是他为什么不断吸引我让我喜欢他,信任他,但又不知该对他付出什么样的情感来面对他的矛盾心态。

“你的关于寻找精神家园有结果了吗?”我问他。

金大瑞摇摇头:“不是没结果,而是可望而不可及。它永远生发出新鲜而诱人的希望,永远引人走向不断追求的过程中,又永远可望而不可及。”

我的心有一种恍惚,我总觉得金大瑞已在我和他之间做出了某种决定,这个决定让我有种灵魂上的不安。我突然发现我并不完全了解金大瑞。

金大瑞看着我,做了一个连他都表示无奈的耸肩动作:“一个人身上有着两个灵魂,这两个灵魂互相排斥,一个灵魂陷入粗俗的欲望之中,紧缠着现实不愿离去,而另一个灵魂则竭力想超脱尘世,朝着先人们的极乐世界飞去。”

“我说金大瑞,你简直变成了一个哲学家。”我说的是真话,除了东阳,他是唯一让我刮目相看的男人。

“我说过,这一切都因为你——是你在我的生命中创造了另一个生命。你让我从你的灵魂中找到了我自己,从书籍中找到了诠释人生的答案。”

“你的心态看上去不错,”我换了一个话题,“至少不像在医院那样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绝情。”

“冷漠绝情——有那么严重吗?”金大瑞一阵开心的笑,王妈这时把脑袋探了进来,她有点不敢相信看到的这一幕是真的。她端上一沙锅热气腾腾的参鱼汤,“趁热喝下去,这东西最补元气了。”

“妈妈,好妈妈!”金大瑞站起来拥抱了王妈。

我的心被王妈这博大的母爱再次感动了。

“好孩子,这就对了,要想得开。”王妈以渔家人的单纯善良开导着金大瑞,然后把目光移向我,“米姑娘,我说过的,他需要你。”说完,她转身下了楼,“你们聊,我给你们做好吃的。”

“我这辈子欠王妈最多了,来生也还不清。”金大瑞的眼眶泛着潮湿。

我点点头:“我的感觉和你一样。”

我们趁热喝了王妈熬的参鱼汤,那种感觉又渗进了几分暖意。

我们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上,“说真的,我还以为你会像在医院那样大喊着不需要我把我赶出孤岛呢。”

“可即使是这样,你也不会走。”

“是的,谁让我们是好朋友。”

“又是朋友。”金大瑞刚复苏的眼神又倏然一暗。

“是知己。”我吐了一下舌头,“患难与共的知己。”

金大瑞又点燃了一支烟。

“你怎么不吸烟斗了?”我随便地问了一句,我已习惯看他吸烟斗,有种贵族似的优雅,吸烟就缺少了这份韵味。

“我只想做个平常人。”金大瑞深深吁了一口气。

夜,降下了帷幕,海风吹来,夹着秋的凉意,金大瑞站起来,“进屋吧,小心感冒,”他轻揽着我腰,我又感到了那份曾经疏远的温馨。

案头上,放着一本打开扉页的书,是当今风靡文坛的法国作家普鲁斯特的长篇巨著《追忆似水年华》,在扉页的卷首语上,金大瑞用红笔划了粗杠杠,那句卷首语是——唯一真实的乐园就是我们失去的乐园。

我读过这部巨著,写的是作者痛苦的一生,历时十六年,作品完稿不久作者也离开了尘世。

我看着金大瑞,他的目光分明流露出一种和作者那句卷首语相似的东西,这,是否意识着他对自己的一生也做出了如此的总结——他已失去了真实的乐园?

金大瑞从我的目光中读到了这一点。

“我想喝酒。”我起身从酒柜里取出一瓶威士忌。

“也给我来一杯。”金大瑞朝我耸耸肩。

“告诉我,金大瑞,告诉我你今后的打算——你不会选择回归孤岛吧?”我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他会这么做。

他似乎微微一怔:“你怎么会有这个念头?”

“这么说又是我错了?”我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沮丧袭上全身,这是我今天上孤岛第二次判断失误。我一直认为自己相当了解金大瑞,可自从潇洒别墅发生了一连串事件后,尤其是经历了那场火烧潇洒别墅之后,我发现自己很难走进金大瑞的心里。这对我来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看来是我走得太远了。”金大瑞黯然地一笑。

“米路,”金大瑞突然坐到我身边的沙发上,“我想我一定还没对你说过我第一次回归孤岛的原因吧?”说到这,金大瑞停顿了一下,“不管你信不信,七年前,你这只小鸽子已在我心里落了巢,我是怀着把你当成童话中的白雪公主而亲自设计建造起这所宫殿——小木屋的,说了你别笑话我,那时的我把自己想像成童话中的白马王子,”说到这,就像回忆一件美妙的往事,金大瑞的脸上释溢出梦幻的笑纹,我的心在这一刻急剧地跳动个不停,我差点脱口而出,我也曾在棕榈沙滩用沙堆砌出这小木屋似的宫殿。金大瑞没注意到我脸色的变化,他完全沉浸在当时的美好回忆中,“我发现自己的回归实质上是一种逃避,当我从一种空虚中走出来时,却陷进了一种虚幻的孤独中,因为我不可能选择一种与世无争的生活。这种回归虽然是一种逃避,但却教会了我在宁静的孤独中反省,这种回归也是很有必要的。这点,我想你的感觉要比我深刻多了。”

他起身往自己的酒杯里又加了半杯酒,“你还要吗?”他问我。

“不,谢谢。”

沉默了片刻,我先开了口:“那么,这次回归是否也是一次短暂的逃避——或则说是必要的一次自我再审度?”

金大瑞慢慢呷着酒:“说真的,不知道。因为我既不存在要逃避什么,也不需要再审视什么——潇洒别墅的那一把大火已使我在那天晚上完成了整个人生的最后启蒙。”

“你是想告诉我,你已经征服了一切?”我说,“就像米开朗琪罗一样,你已厌倦了胜利。”

“是的,我想是的。”他的眼睛闪着一种异样的光亮。

四目相视,我看到金大瑞眼里有火花一闪,但似乎转瞬即逝,他很快地又恢复了平静。

而我,却在与他的目光碰撞之后,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了。

《魂断蓝桥》的主题旋律响起。这是一首我最喜欢的旋律优美的爱情绝唱,我情不自禁地站起来,问金大瑞做了一个邀舞的动作。

金大瑞把手给了我,我们随着旋律共舞。

金大瑞的手温柔而有力,我们相拥着,我能感觉到他的鼻息他的心跳,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而闪烁着无数小星星,一阵从未有过的巨大眩晕袭向我全身,我颤栗地合上眼睑,我感到自己被一种神秘的感觉给征服了——它来得是那样快,那样凶猛和炽烈,以至于我产生了一种幻觉——是真的吗?我真的就这么爱上他了吗?

是的,这种感情虽然不像爱上东阳时那样疯狂,但却有着更深一层的炽烈,我终于明白了,对东阳我是一见钟情,而爱上金大瑞,是经过了多年的了解和理解。其实,我早已被金大瑞征服了,在他和白楚心结婚之前,现在回想起来,完全是由于一种心理障碍——东阳的阴影和白楚心在潇洒别墅扮演女主人的阴影。

“我爱你,金大瑞。”我一头扎进金大瑞的怀里,我的心在激剧地跳动,脸颊发烫,整个儿热血沸腾,仿佛这个世界只有我和他……“你终于说出了这句话。”金大瑞把我紧紧拥在怀里。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我的发丝,我陶醉了,“听你的口气,好像你早已知道我爱上你了,只是没说出来而已。”

“不很早,是在我受伤住院时感觉到的。”他看着我的眼睛,“在我昏迷的时候,你吻了我,对吗?”

我点了点头。

“从那时起我便感觉到了。”金大瑞笑了笑。

我也笑了:“难怪你有了一种征服全世界的感觉。”

金大瑞似乎没反应,我觉得有点不对劲,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我又看到了刚进门时看到他的那副米开朗琪罗雕塑似的模样。

“今天好像是一个解释的日子,对吗?”

我回答他:“我想听听你的决定。”

“我不知怎么回答你,真的。”金大瑞凝视着找,许久才说出这句话。他一只手攥着我的手,一只手轻轻把散落在我额前的一络发丝朝我的耳根后掖了掖,“我不想让你感到失望。”

“你说什么?”我的心一激灵。

“我是怕自己让你失望。”

“你是想对我说,你不爱我?”

“不,我爱你!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最爱的姑娘,爱你,胜过我的生命,因为你让我从生命中找到了另外一个生命。”

这是他第一次吻我的唇,我能感觉到他炽烈的爱恋。但他很快就从我身边站起来,一个人伫立在窗口。我看着他,心,像是突然失落了什么……“知道吗,米路,这两天,我的耳旁一直回荡着你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一句源于史蒂文对他生活的透释:‘其实生活中很多无法得到的东西是你永远都不会明白的。当我们奉献自己的爱时,就是要得到一种你还没有完全了解的东西,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说这话时,他并没有转过头来。

“可你得到了——我爱你,只要你愿意。”我站起来,在离他还有几步距离时停了下来,他的背影突然变得陌生起来,这是今天我第三次判断失误。我以为他会欣喜若狂地接受我的爱情,可他没有。

我的心在发抖。一个人爱得太真挚,往往会胆怯的。

他似乎意识到什么,回过头,朝我走来,伸出双手轻轻扳过我的双臂,把我拥在他的怀里,“我当然愿意,米路,只是——”“只是什么?”

“其实,我并不是一个——一个好人,”他自嘲地笑了笑,“如果你知道了发生在公司一连串事件的真相,也许,你会改变主意的。”

“那就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也不愿知道,既然都已过去。”我仰起头,迎着他的目光。

“你总是这么固执,”金大瑞一脸的痴迷,“一点也没变。”

“也许我得告诉你,我也并不是一个——一个好人。”我调侃地耸耸肩,“我任性,独断,有时甚至不通情理。”

“还有呢?”

“多着呢,我是一个‘文学女人’,一个理想主义者,同时也是一个再现实不过的俗人,我追求成功但又蔑视成功;我相信命运却又不愿服从,甚至还报以抗争。”

“你说的一切我都喜欢,真的!是你改变了我,从你身上,我看到了世无定事,不变的是正义、善良和爱心,可贵的是信念、希望和追求。”

四目相视,我们都从对方的眼里审视着自己。我们的爱在审视中变得缄默理智,还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冷酷。

我想对金大瑞说出六年前我在棕榈沙滩堆砌的那个梦想的宫殿,说出我对东阳的感情实质上不是爱情而是一种对偶像的理想化的浪漫情感,说出我这许多年对爱的寻觅而终于从他身上找到了真实。

但是,这一切到了喉头又被我咽了下去,我有一种预感,还没有到说这话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