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散落人间,空留叹息,雨雪纷飞,化作泪光;
舞,柔情似水,精湛无双,曲终人散,红颜命薄;
步,浪迹天涯,策马驰骋,刀光剑影,刃钝人乏。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青青碧水畔,连绵着数十里枝条婆娑的依依杨柳,水平如镜的粼粼波面上,倒映着小桥流水人家的安宁景象。天空万里无云,一碧如洗,晴朗得仿若连颜色也荡成透明而纯粹的雪白,间或有着一两只长着洁白羽翼的小鸟穿梭而过,渐行渐远的婉转嘀叮带来一阵短暂的欢腾。宁静而闲适的清晨,静寂宁候着世外桃源人家的祥和。
当温暖的阳光铺满整个湖面,映照上遮掩在柳堤后面的竹篱上时,杨柳畔的人们开始了一整天日出而作的辛勤劳作。伴随着“吱呀”一声木扉摩擦地面的开门声,从一家四合院的竹篱后飞也似的跑出两个孩童。他们一男一女,小男孩跑在最前面,左手拿着一个修竹削平后编织成的竹马。右手执着一把雕花镂空的绿色木剑,他把它们高高的举在手里,让金色灿烂的阳光穿过指尖洋洋洒洒铺洒在上面,映照得原本碧绿的竹马与木剑更加剔透无瑕,金与绿的相互辉映间,幻出华彩万千。
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疾奔在柳絮纷飞的河堤上,束在头顶的黑发随风飞扬,可爱清俊的小小脸庞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那是属于不谙世事孩童特有的天真无邪。银铃般清脆而轻快的笑声从他唇畔接连不断溢出,阳光如春风般温柔追逐着他奔跑的身影,调皮地在他身后拖曳出长长的影子。
在他的身后,跌跌撞撞的追随着一个梳着蝴蝶鬟的小女孩,亦步亦趋却仍跟不上男孩疾奔如风的步伐。眼看着小男孩越跑越远,小女孩不由得惊惶的大声急呼,“步哥哥,步哥哥,等等舞儿,你不要跑那么快,步哥哥……”环佩叮当,悬挂在小女孩白皙娇嫩腕上的佩铃在阳光下炫耀般散发着银色光芒,她的双臂挥舞间银铃轻轻摇曳,迸发着清越铿然的清脆声响。
她的呼喊并没有阻止住小男孩向前轻快奔跑的步伐,他反而越跑越快,沿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长堤岸步若流星地飞奔,留给小女孩的只有在风中回旋脆如银铃的轻快笑声。
小女孩急了,她拼命挥舞着双臂追逐着越行越远的身影,然而一个踉跄,让未曾留意到地面状况的她绊到一块横亘在路中央的石块,小小身躯摇摇晃晃几次之后,终究无力的倒下。“步哥哥,唔……你不要舞儿,步哥哥……呜呜呜……”脚踝处传来痛楚与心中的委屈一古脑涌起,小女孩干脆坐在地上,掩面嘤嘤哭泣了起来。
仿若终于发现了身后的情况有异,原本自顾自向前狂奔的男孩回过头,远远就看见地面上坐着捂着眼睛哭泣的女孩。他皱了皱浓黑英挺的剑眉,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选择折回原路。
“舞儿。”小男孩在小女孩身畔顿下脚步,皱着虽年幼却已隐隐显露出迫人英气的浓眉,象个小大人般悠悠叹了一口气,“你的衣服会弄脏的,回家后娘亲会骂人的。”
“步哥哥,好……好坏……明明昨天才说过,不会丢下舞儿不管……管的,可是今天又说话不算话……”小女孩抽抽噎噎的说着,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楚楚可怜的哽咽道,“说话不算话的人,明天一定会变成一个大胖子……”
“食言而肥不是这样解释的好不好。”象是懒得和他争辩那么多,小小年纪却深知女孩小家子气的男孩好气又好笑的摇摇头,然后在女孩身畔蹲下,不是很诚心的道歉,“算是哥哥的错好不好?舞儿,你不要再哭了,要是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欺负女孩子,而且娘亲说过,女孩子不可以随便出门到处乱……。”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女孩带着浓浓鼻音的童音打断,“不管,不管……我不管,我只知道哥哥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要一直跟在哥哥身边……”被她近乎无赖的申诉弄得啼笑皆非,又怕不小心说错话惹得才停止哭泣的她又大哭一场,男孩只得莫可奈何的选择妥协,他顺着女孩的话安慰道,“好好好,以后不管我去哪儿都带上你好不好,舞儿,你不要再坐在地上好不好?弄得自己跟只小脏猫一样,以后长大的话就嫁不出去了。”
似乎“嫁不出去”这几个字引起了女孩的注意,她拭干了满是盈盈泪水的脸颊上湿润的泪痕,拍干净身上沾染的细细尘埃,从地上爬了起来。
“我们还是回家去好了。”放弃了原本准备跑出这条长长河堤的打算,有些心有不甘的小男孩提着手中的木剑旋踵欲走。“哥——”脚适才迈出一小步,耳畔却响起了女孩娇嗲的嗔怒声,“哥,刚刚才说过不会丢下舞儿不管,可是现在又一个人走,你,哼——”生气的跺着脚,却浑然忘记了自己脚下有伤的女孩脚踝一吃痛,不由得痛呼了一声,小小的身影旋即不稳的欲往地下再次无力跌倒。
在她惊惶失措坠地前,另一双小小的手却稳稳的扶住了她。昂首抬眸,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万分熟悉的脸,委屈,愤怒,不满间杂着仓皇袭卷而来,她眩然欲泣,“讨厌的步哥哥,你……你坏死了,讨厌你,讨厌你……”花蕾般大小的粉拳如雨点般落上他的胸,女孩转瞬又盈满泪水的双眸里只充满害怕被抛弃的惊恐难安。
任由她发泄般的捶打着他,看着满脸掩不住害怕惊慌的女孩,自知真的吓坏了她的男孩一脸愧疚,自责道,“是哥哥不好,哥哥老是不小心丢下你,可是哥哥真的不是故意的。”多年的习惯,让他只习惯自己只身一人在风里自由自在的奔跑,却浑然忘记了身后还有一个步步紧随的妹妹。
直到她发泄够了,累得伏倒在他身上,他才默默的背起兀自在他身上赌气挣扎不休的女孩,不发一言的往回走。
本来生着闷气在心底发誓三天不再跟他说一句话的,可是终究还是沉不住气,不满嘟着嘴唇的女孩在一阵短时间的沉寂之后,又恢复了平日的叽喳不休,“步哥哥,你看看天上的云,好白好轻,看上去好象家里的棉絮,躺在上面睡觉的话一定会很舒服的。”趴在哥哥温暖的背上,抬头仰望着天上悠然飘浮的云朵,此刻的她,已浑然忘记了刚才所有的不愉快。
头也不抬,男孩的目光只是一直远远盯着似乎蔓延到无边无际天边的长长河堤,漫不经心的回答,“嗯。”
似乎察觉了他的心不在焉,女孩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眼光望去,视线的尽头,是那烟霭缭绕看不见尽头的一片苍茫。在她的记忆里,娘亲说过,那方烟雾深处,是一个叫“江湖”的地方,繁华而美丽。而江湖,就是她哥哥一直梦想去的地方。
“哥,你长大以后真的会离开我跟娘亲,一个人走到江湖去吗?”想到自己一直最钟爱的哥哥迟早有一天会离开,她适才变得平和的心情不禁又闷闷不乐了起来,不过歪头想了一阵,她突然又自顾自的甜甜笑了起来,“不过,不管步哥哥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这样我们就可以不用再分开了。”
小男孩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静静的听着她自言自语的咕哝,黑白分明的灵活大眼里闪过了一抹复杂的神色。
“江湖的路会很远么?听娘亲说江湖里的人都很坏,不过如果有步哥哥在的话,我就什么也不怕,因为步哥哥是最厉害的,有一把很长很长的剑,可以把坏人全部打跑……”看着遥遥远方模糊不清的苍苍雾霭,小女孩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把头轻轻枕在哥哥背上,仿若自言自语的呢喃,“步哥哥,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秘密想要告诉你,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坐在地上哭了,也不会把自己弄得跟只小脏猫一样,等到我长大了就嫁给步哥哥,然后我们就可以像爹亲和娘亲一样,永远永远在一起,你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再也不要分开……”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下梦呓般的呢喃。
在那一瞬间被她的话震住,小男孩不由得顿下脚步,惊诧的侧头看着伏在他肩头已然安心睡去的女孩。她安静的伏在他肩胛处,满脸是心满意足仿佛拥有一切甜甜的笑,原本梳理得整齐的蝴蝶髻经奔跑后有丝松动,几缕散落的发丝略微凌乱的耷拉在她呼吸均匀的鼻息间。如荷藕般嫩白的手则摆放在他颈间。腕间的银铃在清风中幽幽晃动,击荡出轻灵悦耳的清脆声。
屏神凝息,男孩一直怔怔的看着女孩在阳光下被镀上一层炫彩光芒的脸,久久无法言语。
当雪花开始肆无忌惮绽放在一望无际的柳堤上时,时间已如流水般在指尖匆匆流淌了十年,似水流年里,注定在这个冬季里冰封的是所有昔日的童年快乐。
十年里,这个远离了世间纷扰的世外桃源里下了十场雪,今年的冬季,又如期迎来了纷纷扬扬的雪色冰花,为整个世间蒙上一层纯洁无垢的银色素装。没有暮春三月软风细雨里的柳絮飞扬,替代的是漫天遍野蹁跹着绝美却凄迷舞姿的雪花,空气里弥漫着冻彻心扉的冷冽,一如她眼前如冰般凛冽的男子。
十年后,他们不再年幼无知,不再象小时候那般毫无忌惮的搂搂抱抱。十年后的他,已成长为一名英俊挺拔的男子,双眉间张扬着无畏一切的凛然,昔日柔弱得只能承载她娇小身躯的背脊,经过时间的历练,亦挺拔得象一块屹立于山巅岿然不动的石岩,如今已足以堪负那把她连拿也嫌吃力沉甸甸的剑刃。
而十年后的她,不再是小时候成天紧黏着他不放跟前随后的小女孩,而是蜕变成一名清丽脱俗的女子,她拥有天生丽质倾城倾国的绝色容貌,不自觉散发幽若谷兰的气质,总是吸引着村中所有狂蜂浪蝶的渴求目光。自及笄之年,在她的身边,始终围绕着一群甘愿为她一笑而肝脑涂地的痴情种。然而在她的心扉深处,一直如同小时候自始至终只装着一个人影子,再也容不下其他。她仍旧深深痴迷着他,然而不论内心的饥渴与殷切有多浓烈,她始终对他谦逊而有礼,因为她已不再年幼,不再有童年那份不谙世事的坦荡直爽。她学会了所有成年女子所应具有的矜持娴静,只把心事一个人静悄悄的埋藏到心底,自己品尝着他无心去懂的寂寞。
晌午时分,湖面上已弥漫上了一层薄薄的冰层,水下荧绿而斑斓的世界,全然被封冻在她望眼欲穿却终究失望而归的双瞳里。呆呆的注视着天际云端上的落花般决绝簌簌飘坠的雪花,她的目光苍茫而空洞,毫不躲避迎向天际飞扬雪花的脸上,慢慢堆积了一层晶莹剔透的冰花。
冰雪如落红飞翔,自天际瓣瓣飘落,冰封在她眼底心里。恍惚间,她听见了自己唇畔逸出了这样一句哀叹般的低语,“非走不可吗?”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才把这句艰涩的话吐出口的,她只知道,今年的冬季来得令人猝不及防,把她编织好的美梦全冻结在这片雪地里。
“嗯。”不再是幼时脸上堆砌着阳光般温暖笑容的男孩,在指尖悄然逝去的如水流年里,逝去的是他不谙世事的纯真,转而替代的是一身挥之不去的伤痛痕迹。冷漠,只是他脸上唯一的表情,仇恨,只是他心底唯一的痕迹。
早已预料中的回答,她收回视线怔怔的看着他,然而空茫的眼底,仿若一切都苍白得失去了所有色彩,一如这漫天遍野寂寞绽放的冰冷雪花。沉默了良久,失魂落魄般,有几个破碎的字眼从她唇间喑哑逸出,“那你走吧!”没有挽留,因为她明知自己无法挽留。从小到大,他一直是她苍白生命里的唯一异种色彩,然而她生命里白色太过浓郁,其他色彩的痕迹只能如水般悄无声息湮没而过。仿若是生来便注定的宿命般,她永远只能跟在他身后跌跌撞撞的跑,然而无论她怎么努力,却永远跟不上他的步伐。
他与她之间,只隔着短短一墙之遥,然而仅仅只是一层薄薄的墙壁,可她却似乎也永远无法逾越这道不堪一击的屏障。咫尺之隔,恍若天涯。
“江湖人心险恶,万事多加小心。”知道仇恨掩埋太深的去意已决,她只能无奈选择独自一人的黯然神伤。
她想笑着说再见,只是当视线里这张逐渐在眼前模糊时,她才愕然发觉根本无力承担的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早已泪流满面。
他向来冷漠得仿若拂了一层冰霜的眼眸似乎动了一下,然后她感觉到有一双手臂将她轻轻拥进了怀里。那怀抱,蕴含着与他冷若冰霜外表截然不符的温暖,太久太久没有感受这份如此熟悉的温存,她差点忘记了这是多久以前久远的幸福,“步哥哥?”她有些诧异,似乎有些无法置信素来冰冷的他竟会拥抱她,自懂事之际,他们便再也没有过这般亲密的举动,他开始拒绝任何人走入他的世界,包括从小与他青梅竹马的她在内。
他难得如此这般温柔的怀抱,她能不能奢侈的理解为是一种伶爱?到底他也同她一样,一直舍不得对方呵,她能不能有如此痴心妄想?
“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恍惚间,她耳畔忽然响起了温润醇厚的男音。然后银铃乍响,他的剑刃上悬挂的铃铛闪烁着眼泪的冷色光芒,继而是她全身骤冷的空虚蓦然扑天盖地席卷而来,他就这么消失在她模糊不清的视线里。
她看着腕间环佩上摇曳的银铃,耳畔似乎还回荡着他剑刃与她和鸣上的清脆叮呤。她眼角毫无止歇迹象的眼泪在肆意泛滥,刚涌出眼眶便凝结在脸上,风一吹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切仿若只是一场梦,一场她看不清场景五彩斑斓却苍白黯淡的梦。如镜花水月般,再烂漫绝艳,却始终逃脱不了最后凋零颓败的宿命。一如这苍茫无垠天际里随风蹁跹如蝶的雪花,坠落凡间化为尘埃,终究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任何承诺,所以她注定必须得无休止的寂寞等待下去。她的所有梦想都碎在五年前那场皑皑雪季里,而她的思念却仿若隔断他与她之间的柳畔河堤,长得无边无际,蔓延至眉梢心底,遍布四肢百骸,挥之不去忘却不掉,只剩下撕心裂肺的痛在放肆流溢。每日每夜午夜梦回,她醒来总是发觉枕畔浸湿红衾点点早已冰冷的离人泪。
又是一年的冬季,其实冬季从未曾离去过,一直停留在她支离破碎的心扉底。所以每年到了雪花烂漫的季节,她总是无法自抑的泪流满面,落下的泪,却冰冷得不带丝毫温度,一如他离去毫不留恋的冷冽表情,决绝而悲凉。
当她望眼欲穿却总是失望而归时,她决定去找他,决定离开这个她一生从未曾踏出过的长长何堤去寻找他, 不管他的血海深仇是否昭雪,也不管他是否象她预想中最坏的那样早已尸骨无存,她都要去不计代价找回她。早在最初的最初里,她就许诺过会一生一世亦步亦趋跟随着他,不论天涯海角,抑或天堂地狱。
这一方隔绝了繁华、多少世人梦寐以求的人间净土里,处处充斥着令她心神俱伤的怀念,如今人去楼空,徒留一室空虚的皑皑细雪倾尽生命寂寞绽放,她亦没有必要再作任何留恋了。
冰花夭夭,灼灼其华;雪瓣纷飞,梅花融香;寂寞红颜,眉黛如山,面若桃花,笑靥倾城;她突然恍然大悟的秋眸里流溢着一抹回忆起什么的温柔笑意,小雪初霁透明得没有一丝瑕疵的苍蓝天空,环佩摇响在长得似乎蔓延了整个世界的长长堤道上。她开始了她漫无目的的行程,身上空无一物,除了那把他幼时从未离手的绿色木剑。
她只身一人来到江湖,却被它的繁华阜盛扰得头晕眼花,她不适合这儿,向来清心寡欲的她只第一眼便深切明白了这个地方的喧嚣一点也不适合她。她不知道自己应当怎样融入这个江湖,江湖上没有令她心碎却为之身不由已心醉神迷的凄美雪景。这里只拥有浮华而靡烂的阳光,过分耀眼的光芒深深刺痛了她只适合苍白色泽的眼瞳,她只看见身边熙来攘往的人群如沙砾般堆砌如山,摩肩接踵间,脸上木然的笑容空洞得仿佛失去灵魂的木偶。整个世界仿若都被过分耀眼的金色剥夺了所有颜色,唯一的,只有她胸间时刻喷薄而出的信念是真实的。
她无一技之长,也不明白江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尔虞我诈,竟连八十岁眉慈目善的老人也会笑里藏刀。数翻巅颇流离,几次死里逃生,支撑着她坚持下去的是眸中那抹冰霜般冷冽的身影。
如果要找到你梦寐以求的那个男子,首先你得让自己在这个江湖上立足,一个连生活也成为难题的柔弱女子,你怎么在茫茫人海里寻找杳无音讯的人?她觉得眼前的嬷嬷说得对,一针见血的话刺痛了她的心扉,于是她跟着这个素不相识却第一眼便紧缠她不放的嬷嬷走了,之后成为了冰雪楼旗下一名舞姬。
她的舞姿轻灵似云,飘缈若雪,翩若惊鸿,一姿一态,拂去了娇柔矫做的世俗女子妖娆之韵;动如脱兔,静若处子,一动一静间,尽是如水莲般不胜清风的纯澈风致,好一朵令人惊艳自九天轻灵飞来的雪花!到过冰雪楼见过她绝美舞姿的每一个人都这么说,每一个人都为她仿若云间仙子遗失凡尘的舞技所深深折服。本是众多歌舞楼中平凡无奇的歌台舞榭,然后凭借她的关系,冰雪楼竟一夜一跃晋升为排名前十的当红名楼。
她没想过自己的舞蹈竟能搏得众人的这般争相观摩喝采,因为在这之前,她也曾在自家门前柳堤上随风翩翩起舞,在她身畔是默默练剑的男子,然而他们一起相处这么多年,他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夸奖她的话。她本以为,她的舞姿一直很平凡,所以吸引不了他,可是如今看来,似乎她错了。
仿若麻雀一夕飞上枝头当凤凰,只不过一夜的时间,命运在她眼前遽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昨天还是饥不果腹在街头孑身漂泊的可怜女子,今天却变成了名满京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红牌花旦,嬷嬷把她当作观音在世一般小心翼翼的供了起来,身前身后都寸步不离簇拥着一群梳鬟奉茶的婢女,所有冰雪楼的舞伎都用嫉妒的眼光艳羡着她,所有来冰雪楼的客人都用痴迷的眼神仰慕着她。然而在她的心底,一直隐染着浓郁的苦涩挥之不去。
她有了自己社会地位,以及随之而来不绝于耳的惊艳赞喻,当她清丽容貌与动人舞姿传遍整个京城的时候,她有了自己的名字——冰舞。
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来历,史无前例的,她的艺名不是由嬷嬷一锤定音代取的,而是由她自己起的。
冰舞步,雪上舞,冰里飘,舞时无人醉,心却碎,冰舞烂漫卿为谁?
决绝而剔透的雪花,自九天之处遥远蹁跹飞来,散落人间不过终究化为一缕幽魂,什么也不曾带来,什么也未曾留下,注定飘零在冬季里消失了春阳里孤单的舞步,泪影斑驳。
她与他的相逢,早在她柔肠寸寸揉碎的心扉里设想过多种场景,只是令她万万想不到的是,她与他的相逢竟会是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刻。
在她声名鹊起,身价百增的时候,他的名声竟传入了金鸾殿高高在上的帝君耳里,周遭的姐妹都说这个一个千载难逢的契机,是她上辈子修来的上天垂怜的好运。冰雪楼的姐妹都欣喜万分,甚至连一向见多识广宠辱不惊的嬷嬷也喜不自禁,四处张罗着为她踏入宫墙作准备。她本无意趋炎赴势,然而嬷嬷的一句话却打消了她所有推却的念头。毕竟那是高高在上手握整个天下的帝王呵!这天下还有什么是他办不成的事,还有什么是他找不到的人?
于是她一袭素服赴会,她的一进场,便引来了全场惊为天人的惊呼。隔着轻盈若雪瓣般空灵的白色霓裳羽衣,她层层渲染着瓣瓣细碎雪花的水袖铺洒满了整个天空,曳地青丝如九天星空下倾泻而下的飞瀑在她指尖缠绵跳跃。千回百转间,如同盛开后又刹那凋零的雪花丝丝破碎,飞扬。在她甫进场之前,所有其他宫延舞伶便自动自发的悄然退去,不止因为她一身圣洁得不容侵犯的高贵气质,更因为自惭形秽的她们知道自己陪衬的下场只会让自己更加狼狈难堪。她也乐得一个人怡然自乐的轻松自在,习惯寂寞的她素来只习惯独舞,不是因为不怕孤独而甘于寂寞,只是因为应陪她共舞的那个人从来不屑于她。
她开始了孑然一身的孤单舞步,却从来不为任何人而跳,只除了他。环佩生辉,清脆泠然,她的舞袖翻飞间,幻出华彩万千。柳腰袅娜,尽态极妍,舞步空灵,蹁跹如雪,霓裳飞扬,春光融融,瞬息万变的动人舞姿,连开放在她身畔极尽妖媚的牡丹也黯然失色。
仿若全世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她尽情的放纵自己肆意翩翩起舞,舞着舞着,她轻盈如蝶的步伐骤然顿下,然后蓦然缩紧的瞳孔一瞬不瞬的凝向大殿正中央。
视线的彼端,竟是这几年来在她梦里千回百转的俊逸容颜。
恍如隔世的感觉,梦寐以求的幻想就这么悄无声息降临到她身边,幸福来得措手不及恣意将她湮埋。
当一袭素色羽衣的她渺若初雪般飘落至金碧辉煌的大殿上时,所有人都为她清若芙蓉、幽苦兰芷的气质所吸引,为她翩然如蝶的精妙舞姿所倾倒,大臣们都望着她面比西施三分胜的绝美容貌垂涎三尺,就连那享有后宫三千佳丽、坐拥无数莺莺燕燕绝色美女的帝君也失去了一贯泰然自若的庄重,面露惊色的怔忡望着她瞠目结舌。
这大殿上,唯一只有一人安之若素,径自面无表情的独站一隅,手执利剑迎殿而立。坦然而冰冷的目光迎向大殿中央缥缈若仙的她,那双眼眸,是她从小到大看了千百万次却依然醉得如痴如狂的灿然星眸。
一瞬间,眉间纠缠的愁绪尽数散去,她许久未曾牵动的唇角扬起了一抹上扬的弧度,回眸一笑百媚生,仿若这一笑倾尽所有极尽绚烂花朵的华彩,摄人心魄而明媚动人。
没人知道一向娇袭两靥之愁的她因何而笑,纷纷臆测是否因为俊美无俦的九五之尊才令从来愁韵满靥的她璨然一笑,一时之间场面顿时燥动难安了起来。然后在众人愕然的疑惑眼神里,她就这么如同放飞了羽翼的美丽蝴蝶箭步冲上玄武台阶,至尊鎏金龙椅上端坐的帝君正张开双臂翘首以待,然而她却这么笔直以过他身边,冲向一旁肃然而立的侍卫长,自始至终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帝君悬空的双臂就这么颓然停顿在半空中,无法置信的瞪着这个从他身畔疾奔而过的女子。
“步哥哥——”殿上的众人均大惊失色的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舞姬拒绝了帝君临幸的怀抱,奔向了那个角隅里执剑而立的侍卫长,丝毫不顾一个女子应有礼仪。
众人皆倒抽一口气,无法置信的瞪着出人意表做出这般惊世骇俗举动的她。
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周围骤然冷凝的空气,自顾自沉浸在狂喜中的她环抱着他的颈项,似乎无法相信眼前人为真实似的颤声道,“步哥哥?真的是你么?舞儿不是在做梦?”她削若葱尖的玉指抚上他梭角分明的俊逸容颜,那指尖传来冰凉如铁的温度告诉她:她并不是在做梦,眼前站着的就是她活生生的步哥哥,那个她殷殷思念了五载苦苦找寻了五月的步哥哥。
扑倒在他久违没有任何温度的怀里,她却感觉到了自心底迸发出的阵阵暖意,“步哥哥,你知道我有多么的想你吗?你走了以后的每一夜我都做梦梦见你回来了,我每天都跑到碧水湖的柳堤上等,可是等了整整五年,始终只能失望而归……”她絮絮叨叨的喃喃自语着,他却冷漠自持的淡然打断她的话。
——姑娘,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的步哥哥。平静得不惊轻尘的短短几个字,却宛若剜入她心头的一把利刃,血淋淋的割得她支离破碎的心扉赤裸裸发疼。
“你叫我什么?姑娘?!”她的指尖自怜惜抚着他英俊面容的脸上无力垂下,难以置信震惊瞪大的楚楚双眸里,隐约点染着令人心疼呼之欲出的泪光,“你竟然叫我姑娘?”开始逐渐明白什么的眸里,倒映着眼前男子仍旧不为所动冷漠无波的容颜,她仿若恍然大悟般的笑,笑靥悲凉而凄楚,“我明白了,原来你走的时候说的什么复仇怕带给我危险都是骗我的,你只是不想我一同跟来成为拖累你的负担,我真傻,我真傻,明明从小就知道你不是那种甘于一生平庸的人,你一直想方设法离开那儿,来江湖寻找你所谓锦衣玉食刀光剑影的英雄梦,没想到你也同江湖上那些人一般势利,是我有眼无珠,一直错看了你,竟傻傻的爱着你那么久……”言未尽,声已断,她以为自己会不顾一切的泣断声肠的,然后冰冷的眼角却一滴泪也挤不出来。
心,早已破碎在那个与他离别的冬季,泪,早已冰封在那日雪花烂漫的雪地里。如今心已被伤透,泪亦流干,她又该用什么来祭奠这一场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人独导独演的爱情悲剧?她自作多情的一厢情愿,终于得到应有的报偿了。
“来人,给我抓住她!”一声暴跳如雷的怒吼在众议纷纷的大殿上睛天霹雳般蓦然炸响,然后她在思绪恍惚迷茫间,双手已被人紧紧抓住。
她凝眸看着他,然而他依然冰冷如斯的双瞳里只有不为所动的淡漠,仿若与他青梅竹马朝夕相伴的她在他的生命里,只是一个从不曾相识的陌路人。
是呵!难道就算到了事实再也明了不过的此时,她仍旧傻傻的奢望他会出手救她么?傻得无药可救的自己,呵……
看着他如同冰雕般岿然不动伫立的身影,她开始徐徐绽放微笑,然而倾倒众生的笑容却破碎得仿若在马蹄下翻飞的雪尘。
世事难料,人真的是会变的,而且是彻头彻尾的全然改变。他本以为,从小立志游遍天下的他会实现自己的誓言将脚步印在世界每一个角落,不会为谁而停留。可如今,他的脚步却为权势而停留,选择抛弃下她,为一个高高在上的国君而停留。江湖真的是一个斑斓浮华的大染坊,竟让她那个纯真善良的步哥哥改变至此。
他的血海深仇是骗她的吧!说得那身冠冕堂皇的措辞全是逃离她的借口吧!
当她被一群训练有素的侍卫押解着来到极尽奢靡的皇室内苑时,她看见了在宫门处执剑肃然而待的他。她直直的望着他的眼,目光凄然而苍凉,是内疚么?他竟避开了她的眼,如今高昂如斯、紫衣加身的他竟然会害怕一个弱女子的指责目光,她开始无法自抑的纵声大笑,在众人惊愕不定的面面相觑里,一路狂笑着被人押进了灯火辉煌的皇室内宫。
金碧辉煌的皇宫处处弥漫着浮华的影子,极尽巧匠精雕细刻的宫殿,繁华得仿若是遗落人间的天堂。然而这一切令人心驰神往的骄奢,皆如过眼云烟,丝毫也惊不起她现已心如死灰的半分情绪波澜。
挥手摒退了所有侍卫宫娥,烟影憧憧,昏暗的烛光照亮了帝王那张苍老的脸,褪去了所有人前肃然威严的高贵假面。此刻的他,双目溢满了血脉贲张的饥渴,眼神迷离而一脸猥亵,“冰舞,做朕的贵妃吧!朕自继位三十年来,见过各种环肥燕瘦的绝色女子不计其数,然而却从未曾见过如你这般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女子,宫里的女子都太妖艳也太庸俗,而你未施脂粉却自成一韵,清纯如雪,让朕打自心底感受到了英年气盛时的怦然心动,你就从了朕吧,只要你愿意,朕可以给你一生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你要什么就有什么,就算是天上遥挂的明星,朕也给你摘来……”
眼前晃过一片迷离的浓雾,漫天雪色里仿若有着一道纵横交错的影子在翩舞,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一****淡然离去时冷漠的表情,雪花在一片纯白色间瓣瓣飘零,飞舞,落在掌心,化为尘埃,破碎。恍惚间,脸上冰凉的温度唤回了她的神智,她茫然抬眸,却看见逐渐逼近陌生的脸,那脸上的神情是令人作呕的邪佞。恍然间象是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般,平静的脸颊上开始浮现了愕然无措的惊慌,她开始奋力挣扎了起来。
“步哥哥,步哥哥,救我……”惊慌无措间,她竟不自觉叫了那人的名字,在颤抖难安的双唇无意识吐出这个令她千百夜里魂牵梦萦,却又一夕之间叫她心神俱裂的名字时,她却恍若失去了心魂般蓦然停止了所有反抗。
是他眼睁睁看着她身陷火坑的,把她当成陌生人的他又怎会出手救她?她的步哥哥,早在五年前,便同雪花一起消失在那个寒冷的冬季,再也回不来了……
她抚着长长袖间一直珍藏着的那把幼时从未曾离手的绿剑,埋葬了所有童年天真烂漫的快乐,上面只剩下冰凉如霜的冷冽。眸光忽而绽放一抹决绝的寒光,她的眸里倒映着眼前笑得一脸猥琐的容颜。猝不及防地,她自袖间拿出了那把泛着绿色幽光的木剑,一把用力插进了毫无防备帝皇胸口。随后她听见了响彻耳际撕心裂肺的惨叫,仿若适才惊愕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她怔怔的看着自她眼前笔直倒下的身躯。
她竟然行刺了皇上,那个手握天下重权、坐拥万壁江山的皇帝!
惊讶于自己的冒天下之大不韪,然而她却隐隐笑了。至少她为她的步哥哥保住了冰清玉洁的身体,她的心,从出生的那时便给了他,她的身,也应该只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没有人可以得到我的任何东西,除了你……”轻如梦呓般喃喃自语着,她步至树影婆娑的窗棂前,俯身向外看着漆黑一片的夜空。
没有她最爱仿若可以淡化一切的苍白色,滑她最爱的蓝天白云,也没有长长河堤上的柳絮纷飞,这一片深不见底的浓郁黑色里,笼罩着繁华深处万劫不复的无底深渊。而她,只是一瓣深坠黑色的纯白雪花,而在她眼中,黑就是黑,白只是白,黑白交错间,绝没有所谓的灰色地带,她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她的心一直停留遗落在那个雪花纷飞的冬季里,从来也不曾带出来过。
“步哥哥,舞儿随你来了……”
她向着黑色的夜空张开五指,紧握在指间的木剑如雪瓣落蝶般飘殒,黯淡而深邃的绿光一闪,转瞬便消逝在深沉得仿若凝结了一切的黑色里。她的指尖抚过冰凉的栏杆,灯火阑珊处,她的素色霓裳随风飘舞,盈盈的身躯仿若雪天里天际上片片飘落的雪花,循着那一缕闪逝而过的绿光紧随而去,一如小时候,她跌跌撞撞却坚定无比的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那般决然而不顾一切。
她的步哥哥,早已消失在五年前的雪地里,而她,却迟了五年。
下坠之中,隐约间她依稀听见了什么,但不真切,抬眸,她昂首看见了仓皇奔来伏在栏上望着她的侍卫长,他长啸一声,向来平静无波的眸里竟浮现出盈盈的泪,是她的错觉吗?她从小到大从未曾涌出眼眶的泪竟是在此时为她迸流而出的。耳边呼啸而过的夜风间杂着他泣断声肠的呜咽。恍惚间,她感觉到自己冰冷的唇间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个弧度,然后她蹁跹如蝶如雪的身影朝着绿光直坠的方向更快地追去。
九天之上,冰舞雪坠,一切都已不重要了,因为她已经实现了幼时承诺的誓言:不论海角天涯,抑或天堂地狱,她都会至死无悔的跟着步哥哥。
粉身碎骨也好,万劫不复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