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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经典游记(4)

我于此刻醒来时,觉得口干舌燥,便一气饮干身边的半罐水,沁人心脾的凉意使我神清气爽。我坐起身,点燃一根烟。头顶上的星斗熠熠生辉。宛如一颗颗璀璨的宝石镶嵌在天幕上,却又没有那种傲睨人世的高贵气质。浩瀚的银河,浮着一匹云烟氤氲的白练;在我周围,黑黝黝的冷杉树梢笔直挺立,纹丝不动。就着白色的驴鞍,我看见拴着绳子的莫代斯丁一圈圈地踱步,听到它缓缓嚼草的声音,除此之外,耳边仅闻石上清溪隐隐传来的流淙,似在喁喁倾吐一种无法言喻的情愫。我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一边吸烟,一边观赏这清虚深邃的夜空的色彩,从松林上方微微泛红的暗灰,直到映衬着颗颗星星的深蓝。我平时戴着一枚银戒指,仿佛是为了使自己外形气质更接近商販。此刻,随着夹在指间的香烟上下抖动,只见戒指周围闪着一圈朦胧的光晕。每吸一口烟,烟火与银光相映生辉,照亮掌心。一时间,它在黑暗笼罩的景物中显得格外耀眼醒目。

阵阵清风不时掠过林间空地,与其说风,毋宁说是荡涤心胸的爽洌气息。我在这宽敞的住处,能整晚享用这源源不绝的清氛。我不无悚悸地想起沙斯拉代的旅馆和人头攒簇的夜总会;想起那些夜游在外,无所顾忌的牧师和学生,想起热浪蒸腾的戏院和空气污浊的旅馆。我难得享受如此恬静旷达、超然于物欲之外的心境。我们从野外弯腰钻入狭小的居室,而屋外世界似乎本来就是一个温馨舒适的栖身之地。每天晚上,在这上天安排的露营地,都有一张铺好的床榻迎候你就寝。

我自觉已重新发现了一个虽为村夫莽汉悟及但仍为政治经济学家懵懂不明的真理,或者至少说我已为自己觅得一种新的乐趣。我陶醉在独处的乐趣中,却又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缺憾:但愿在这灿烂的星光下,能有一位伴侣躺在身边,寂无声息,一动不动,就躺在伸手可及之处。世上有一种情谊,比起幽居独处,更能保持心神的宁静。倘能正确领会,便可升华孤淡的心境,使之臻于完美。和一位自己挚爱的女子同宿于露天,实乃最纯真、最自由的生活。

我这样躺着,心中交织着满足与憧憬。这时,一个声音隐隐约约地飘忽而至,我起初以为是远处农场传来的鸡鸣犬吠,可它不绝于耳,逐渐变得清晰可闻,原来是一位过路客沿着谷底小径边走边唱。他的歌算不得优雅动听,但却融入了美好的心声。他亮开嗓门,歌声在山坡上飘荡,震得林中的茂密枝叶飒飒作响。我曾在夜间沉睡的城市里听见行人走过身边,有的边行边唱,记得还有一位大声吹奏管风琴;我也曾听见街上骤然响起辘辘的车声,打破了持续数小时的静谧。当时我醒在床上,车声久久萦绕于耳际。但凡夜游客泡沫之夏3全集连载,无不具有一种浪漫的气质,令我们饶有兴致地猜测他们的行止。眼下,歌者听者同时浸润于浪漫的氛围。一方面,这位夜行客酒意醺然,引吭高歌;另一方面,我躺在睡袋里,在这五六千英尺见方的松林,独自吸着烟斗,仰望星空。

再次醒来时,天上的星星多已消失,惟有坚定护卫黑夜的几颗依然闪烁。远望东方地平线上现出一抹淡淡的晨曦,就像我夜间醒来时看到的银河。白昼将至。我点燃灯,就着微弱的光芒,套上皮靴,系好绑腿,掰碎面包喂了莫代斯丁,水壶灌满溪水,点上酒精灯,煮了些巧克力。黑暗长时间地笼罩着我香甜入梦的林间空地。然而顷刻间,维瓦赖峰顶上空一大片橙色镀上了粼粼金辉。看着妩媚可爱的白昼翩然而至,我心头涌动着庄严与欣喜的思绪。我兴致勃勃地谛听汩汩水声,纵目环顾四周,实指望有什么美丽的景物突然出现在眼前。可是没有。纹丝不动的黑松,宽敞的林中空地,嚼草的驴,一切仍是原样。只有光由晦转明,给万物注入了生机,注入了和畅的气息,也使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欢畅。

我喝下味虽寡淡、但却温热适口的巧克力汁,在林中来回踱步。就在信步闲逛的时候,一阵劲风呼啸而至,恰似早晨大自然的一声长叹。风过之处,附近的树垂下黑色的枝叶,我看见远处崖畔稀稀立着几株松树,树梢沐浴着金色的朝晕,随风起伏荡漾。十分钟后,阳光迅速洒满山坡,驱散斑驳的阴影。天色大亮了。

我连忙收拾行装,准备攀登矗立在眼前的险峰。可脑中冒出的一个念头却令我踌躇难行。其实它不过是个幻觉,可幻觉有时也会萦心系怀,难以摆脫。我依稀觉得,我在绿野仙境受到慷慨、及时的款待。空气鲜澄,溪水清冽,黎明召唤我驻足片刻,欣赏美景,且不说斑斓绚丽的夜空,秀色可餐的幽谷。受到如此盛情的款待,我觉得自己欠下了谁的一笔人情债。于是,我一边走,一边喜滋滋地、同时又有些忍俊不禁地往路边草地上抛撒钱币,直至留足住宿费。我相信这笔钱绝不至于落到哪个家境富裕、脾气乖戾的牲口贩子手里。

■ 作品赏析

作者用记述日记的方式记录了松林一夜的奇妙生活,独辟蹊径,将自己的视觉、听觉、嗅觉等多重感觉融入到记叙和描写中,把一个丰富多彩的夜晚呈现在我们眼前。全文景物描写井然有序,语言明白优美,犹如湖水清澈,鱼游细石,直视无碍。大文学家歌德曾经说过,自然和艺术,好像总是互相躲避,避免来往。但是,在人们还没有想清楚这句话之前,它们却叉相遇在一起了。这篇散文就是自然和艺术融合的佳作。

作者作品简介

伊凡·亚历克塞维奇·蒲宁(1870—1953),俄国作家。193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他的作品继承了俄罗斯古典文学的传统;他的小说简练、紧凑、优美、擅长人物语言、形象、心理和自然景色的描写,有对往昔充满忆恋的挽歌情绪,尤其十月革命后寓居海外的作品中怀乡思旧的情绪愈甚,但这没有妨碍他在作品中对俄罗斯农民的命运的敏锐的描写和对社会的批判。蒲宁的中短篇小说尤其以描写爱情见长,优秀之作几乎全是爱情小说。

我们是在夜里到达日内瓦的,正下着雨。拂晓前,雨停了。雨后初霁,空气变得分外清新。我们推开阳台门,秋晨的凉意扑面而来,使人陶然欲醉。由湖上升起的乳白色的雾霭,弥漫在大街小巷上。旭日虽然还是蒙朦胧珑的,却已经朝气勃勃地在雾中放着光。湿润的晨雉轻轻地拂弄着盘绕在阳台柱子上的野葡萄血红的叶子。我们盥漱过后,匆匆穿好衣服,走出了旅社,由于昨晚沉沉地睡了一觉,精神抖擞,准备去作尽情的畅游,而且怀着一种年轻人的预感,认为今天必有什么美好的事在等待着我们。

“上帝又赐予了我们一个美丽的早晨,”我的旅伴对我说,“你发现没有,我们每到一地,第二天总是风和日丽?千万别抽烟,只吃牛奶和蔬菜。以空气为生,随日出而起,这会使我们神清气爽!不消多久,不但医生,连诗人都会这么说的……别抽烟,千万别抽,我们就可体验到那种久已生疏了的感觉,感觉到洁净,感觉到青春的活力。”

可是日内瓦在哪里?有片刻工夫,我们茫然地站停下来。远处的一切,都被轻纱一般亮晃晃的雾覆盖着。只有街梢那边的马路已沐浴在霞光下,好似黄金铸成的。于是我们快步朝着被我们误认为是浮光耀金的马路走去。

初阳已透过雾霭,照暖了阒无一人的堤岸,眼前的一切无不光莹四射。然而山谷、日内瓦湖和远处的萨瓦山脉依然在吐出料峭的寒气。我们走到湖堤上,不由得惊喜交集地站住了脚,每当人们突然看到无涯无际的海洋、湖泊,或者从高山之巅俯视山谷时,都会情不自禁地产生这种又惊又喜的感觉。萨瓦山消融在亮晃晃的晨岚之中。在阳光下难以辨清,只有定睛望去,方能看到山脊好似一条细细的金线,迤逦于半空之中,这时你才会感觉到那边绵亘着重峦叠嶂。近处,在宽广的山谷内,在凉飕飕的、润湿而又清新的雾气中,横着蔚蓝、清澈、深邃的日内瓦湖。湖还在沉睡,簇拥在市口的斜帆小艇也还在沉睡。它们就象张开了灰色羽翼的巨鸟,但是在清晨的寂静中还无力拍翅高飞。两三只海鸥紧贴着湖水悠闲地翱翔着,冷孤丁其中的一只,忽地从我们身旁掠过,朝街上飞去。我们立即转过身去望着它,只见它猛地又转过身子飞了回来,想必是被它所不习惯的街景吓坏了……朝暾初上之际有海鸥飞进城来,住在这个城市里的居民该有多幸福呀!

我们急欲进入群山的怀抱,泛舟湖上,航向远处的什么地方……然而雾还没有散,我们只得信步往市区走去,在酒店里买了酒和干酪,欣赏着纤尘不染的亲切的街道和静悄悄的金黄色的花园中美丽如画的杨树和法国梧桐。在花园上方,天空已被廓清,晶莹得好似绿松石一般。

“你知道吗,”我的旅伴对我说,“我每到一地总是不敢相信我一真的到了这个地方,因为这些地方,我过去只能看着地图,幻想前去一游,并且时时提醒自己,这只不过是幻想而已。意大利就在这些崇山峻岭的后边,离我们非常之近,你感觉到了吗?在这奇妙的秋天,你感觉到南国的存在吗?瞧,那边是萨瓦省①,就是我们童年时代阅读过的催人落泪的故事中所描写的牵着猴子的萨瓦孩子们的故乡!”

码头旁,游艇和船夫都在阳光下打着瞌睡。在蓝盈盈的清澈的湖水中,可以看到湖底的砂砾、木桩和船骸。这完全像是个夏日的早晨,只有主宰着透明的空气的那种静谧,告诉人们现在已是晚秋。雾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顺着山谷,极目前湖面望去,可以看得异乎寻常的远。我们迫不及待地脱掉上衣,卷起袖子,拿起了桨。码头落在船后了,离我们越来越远。离我们越来越远的还有在阳光下光华熠熠的市区、湖滨和公园……前面波光粼粼,耀得我们眼睛都花了,船侧的湖水越来越深,越来越沉,也越来越透明。把桨插入水中,感觉水的弹性,望着从桨下飞溅出来的水珠,真是一大乐事。我回过头去,看到了我旅伴那升起红晕的脸庞,看到了无拘无束地、宁静地荡漾在坡度缓坦的群山中间浩瀚的碧波,看到了漫山遍野正在转黄的树林和葡萄园,以及掩映其间的一幢幢别墅。有一刻间,我们停住了桨,周遭顿时静了下来,静得那么深邃。我们闭上眼睛,久久地谛听着,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船划破水面时,湖水流过船侧发出的一成不变的汩汩声。甚至单凭这汩汩的水声也可猜出湖水多么洁净,多么清澈。

“划吗?”我问。

“慢着,你听!”

我把桨提出水面,连汩汩的水声也渐渐消失。从桨上滴下一颗水珠,然后又是一颗……太阳照得我们的脸越来越热……就在这时,一阵悠扬的钟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至我们耳际,这是深山中某处的一口孤钟。它离我们那么远;有时我们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它的声音。

“你还记得科隆②大教堂的钟声吗?”我的旅伴压低声音问我。

“那天我比你醒得早,天还刚刚拂晓,我便站在洞开的窗旁。久久地谛听着独自在古老的城市上空回荡的清脆的钟声。你还记得科隆大教堂的管风琴和那种中世纪的壮丽吗?还有莱茵省③,那些古老的城市。古老的图画,还有巴黎……然而那一切都无法和这里相比,这里更美……”’由深山中隐隐传至我们耳际的钟声温柔而又纯净,闭目坐在船上,侧耳倾听着这钟声,享受着太阳照在我们脸上的暖意和从水上升起的轻柔的凉意,是何等的甜蜜,舒适。有一艘闪闪发亮的白轮船在离我们约摸两俄里远的地方驶过,明轮拍击着湖水,发出疏远、喑哑、生气的嘟嚷声,在湖面上激起一道道平展的、像玻璃一般透明的涌,缓缓地朝我们奔来,终于柔情脉脉地晃动了我们的小船。

“瞧,我们已置身在崇山的怀抱之中,”当轮船渐渐变小,终于隐没在远处以后,我的旅伴对我说,“生活已留在那边,留在这些崇山峻岭之外了,我们已进入寂静的幸福之邦,这寂静之邦何以名之,我们的语言中找不到恰当的字眼。”他一边慢慢地划着桨,一边讲着、听着。日内瓦湖越来越辽阔地包围着我们。钟声忽近忽远,似有若无。

“在深山中的什么地方有一座小小的钟楼,”我想道,“独自在用它回肠荡气的钟声赞颂着礼拜天早晨的安谧和寂静,召唤人们踏着俯瞰蓝色的日内瓦湖的山道,到它那儿去……”

极目四望,山上大大小小的树林都抹上了绚丽而又柔和的秋色,一幢幢环翠挹秀的美丽的别墅正在清静地度过这阳光明媚的秋日……我舀了一杯水,把茶杯洗净,然后把水泼往空中。水往天上飞去,迸溅出一道道光芒。

“你记得《曼弗雷德》④吗?”我的同伴说,“曼弗雷德站在伯尔尼兹阿尔卑斯山脉⑤中的瀑布前。时值正午。他念着咒语,用双手捧起一掬清水,泼向半空。

于是在瀑布的彩虹中立刻出现了童贞圣母山……写得多美呀!此刻我就在想,人也可以崇拜水,建立拜水教,就像建立拜火教一样……自然界的神力真是不可思议!人活在世上,呼吸着空气,看到天空、水、太阳,这是多么巨大的幸福!可我们仍然感到不幸福!为什么?是因为我们的生命短暂,因为我们孤独,因为我们的生活谬误百出?就拿这日内瓦湖来说吧,当年雪莱来过这儿,拜伦来过这儿……后来,莫泊桑也来过。他孑然一身,可他的心却渴望整个世界都幸福。当年所有的理想主义者,所有的恋人,所有的年轻人,所有来这里寻求幸福的人都已弃世而去,永远消逝了。我和你有朝一日,同样也将弃世而去……你想喝点儿酒吗?”我把玻璃杯递过去,他给我斟满酒,然后带着一抹忧郁的微笑,加补说:“我觉得,有朝一日我将融入这片亘古长存的寂静中,我们都站在它的门口,我们的幸福就在那扇门里边。你是否记得易卜生的那句话:‘玛亚,你听见这寂静吗?’⑥我也要问你:你有没有听见这群山的寂静呢?”

我们久久地遥望着重重叠叠的山峦和笼罩着山峦的洁净、柔和的碧空,空中充溢着秋季的无望的忧悒。我们想象着我们远远地进入了深山的腹地,人类的足迹还从未踏到过那里……太阳照射着四周都被山岭锁住的深谷,有只兀鹰翱翔在山岭与蓝天之间的广阔的空中……山里只有我们两人,我们越来越远地向深山中走去,就像那些为了寻找火绒草而死于深山老林中的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