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有些事总是欲言又止的,只能作为一种隐私埋在记忆里,人生的不幸,莫过于心痛了。当年的琴棋书画诗酒花,早被今日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所代替了,然而,人始终是能思想的芦苇,这么多年的风吹梦缈,雨疏云隔,却不能让我忘记高中同班的她。
高中时我就喜欢写诗、写散文,连严厉的语文老师都笑着称赞我的文章写得好,所以我也就名正言顺地成了年级的文学社主编。当时,我们文科班里有个很漂亮的女生,她也很爱好文学,常常让我帮她修改习作。
晚自习时她经常会坐到我前面或后面的座位上,和我讨论文学知识。她的眼睛特别有神,仿佛艳阳下的一泓秋水,那离合的神光如天簌中的梵音一般充满了禅意,令人茫然失措,令人心中一荡。然而,我发现她看我时的眼神总是柔柔的、怯生生的,不容触碰。渐渐的,我竟喜欢且渴望看到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了。
那年春天,校园前面那片树林里的桃花开了,我想约她出来散步,当然不是宗白华先生的“美学散步”,而是想看看她“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样子。约她的话我都想好了,可是我终于没有那股勇气。于是,我又折了几枚桃枝,想把最美丽的几朵桃花送给她。就要去送的时候,我突然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少年的心狂跳不已,我第一次为异性脸红了,这真是我一生中永难忘怀的感受。
花没有送。初恋的感觉和浮躁的思绪,我变得手足无措,抑郁不安。那一夜我辗转反侧,耳边只是林清玄的名句:“生命中的许多事,你错过一小时,很可能就错过一生了……”
然而世界永远是世界,它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喜怒哀乐而发生改变,一切似乎很清澈,很平淡。命运不是风来回地吹拂,命运是坚厚辽瀚的大地,走到哪里你都在冥冥中的命里面。有时候,在凝然的目光里,在似睡未睡的恍惚中,一些细若游丝的幽愁,会斩断许多美丽故事的发生。面对一步之遥的幸福,年轻的我,只有茫然的沉寂和灰暗地逃避。
终于有一天,我写了一首名叫《无题》的短诗,很工整地抄在一张稿纸上,让同桌送给她:
“所有的解释都已陷入庸俗,
我只想遁入心中静寂的圣所。
如落叶总要皱着黛色的眉头,
但不变的眼神仍在手中摩挲。
习惯将叹息变作呼吸,
回忆只是历史的陈迹。
永远存在的还是一个人,
这对另一个人已经足够。”
从此,她渐渐变得沉默寡言、离群索居。她开始习惯一个人出去散步。每当她走出教室之后,我总会倚在窗台上看那片春天的树林。“可怜桃李断肠花,可怜杨柳伤心树,”桃树,花都谢了;柳树,枝头正青青。再远处,是高楼大厦,是烟雾苍茫的大海,我觉得世界离我如此遥远,我觉得人生真是一场梦、一处戏,我是个负罪的人。
日子如流水般的逝去,紧接着就是无奈的毕业和紧张的高考。考完试,学校特意为我们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告别宴会。同学们畅谈着友谊,大家气氛很好,都喝了很多的酒。她就坐在我旁边,一袭白裙,秀发披肩,朦胧而清晰,遥远却近在咫尺,令人恍若隔世。我又看到了她的眼睛,晶莹的、飘逸的、摄人魂魄的眼睛。这次她大胆地直视着我的目光,明眸顾盼间粲粲如星。忽然间,我心中一荡,一股热血冲上脑门,透过薄雾似的泪花,我多么想握一下她的手。可是,我终于不敢,我仓惶了,我甚至再不敢多看她几眼。
那么多很快就要相忘的人,都在热情而繁忙地交换着电话、地址,而两个注定不能相忘的人,一个在静静地坐着,另一个也在静静地坐着。
后来,我们走进了不同的大学。许多因为她才想去做的事,因为她的不在,便也没有去做的意义了。孤独是永恒的,寂静是无限的,我像一棵树一样宁静,倾听着别人的喧哗。“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我习惯了莫名地悲哀,悲哀使我美丽,使我深刻,使我自成风景。
有人说,人生惟一的不幸就是自己的无能,我痛恨自己的怯懦和不争,我每天写着灰暗的句子,漫不经心地打发着日出与日落。我的宿舍床头挂着一幅我亲手书写的对联,是陆游的两句诗:“万卷古今消永日,一帘昏晓送流年。”
每年春天,我都要到我所在的那座城市的公园里去走走,特别是在“春城无处不飞花”的寒食前后,去看看盛开的桃花,或者是飘落的桃花。落英缤纷中,往事如烟,令我唏嘘不已,令我深深地忏悔。
每当看见人群中有穿白裙的青年女子时,我总是心跳。理智告诉我,那不可能是她。但白色是我永远都无法逃避的颜色,是令我过敏的颜色,是她喜欢的颜色。
可白色不仅仅代表纯洁和典雅,有时还代表虚无与颓废。
又是一年春来到。这年的春天经过漫长严冬的考验,终于姗姗而至。第一场春雨过后,桃树上已是花蕾满枝了。醉后方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我知道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再熬过这个春天了,我下定决去找她。
正当我收拾好心情,打点行囊,准备出发时,高中时的同桌却突然来拜访我。惊喜之后自然是到酒店喝酒,我们找了一个临窗的位子坐下,不经意间,我发现窗外竟有一树含包欲放的桃花。我们酒眼迷离,畅谈往事。他突然提起她,说话时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她已经名花有主了,我们学校那个男生跟你一样帅,也喜欢文学,诗写得特棒,关键人家对她体贴入微,积极主动…….”
“哦,是吗!”我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可是,这,这关我什么事呢?”
我把脸转向窗外,那树桃花在我大滴的眼泪中模糊了,碎了。
“明天会是另外的一天,”这是电影《飘》中的最后一句台词,可是我知道,当明天桃花开满枝头的时候,我心爱的恋人却已永远地离我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