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解放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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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历史难以复原(3)

山上到处是解放军,枪声如连珠炮一般地响着,已经是早饭过后了。既然这么多的军队,我觉得还不如回家去的好,于是便朝家里走去。沿途都是解放军,有的躺着,有的坐着,都在那里休息,把道路都堵塞了;我一步一步地从他们身边挨过去,他们并不生气,果然“不骂人”。其中还有一个解放军;很温和地问我:“小孩往哪去?”这一问,使我感到这些部队比以前那些当兵的确有不同,我便如实地告诉了他们,胆子也大起来了。

回到家里,母亲叫我赶快吃饭,吃了饭找个地方藏起来。我遵从母亲的吩咐,躲到宅后左侧屋角山坳边的一个茅草丛里。茅草丛里原来就躲了几个人了,我父亲也在里面。我有点感冒,喉咙作痒,不停地咳嗽,父亲小声告诫我:“忍住点,不要发出声音,免得被他们发现。”可我的喉咙里不听招呼,还是不时地发出咳声。我的咳声终于引来了解放军。我们被他们发现了。只听他们说:“嗬!你们睡在这儿,多危险。快出来,出来。”看我们不动,他们又说:“不要怕,我们是解放军。解放军就是八路军,也就是当年的红军。我们不打人,不骂人,不拉夫,不抓了,我们是一家人。”听了他们这些宣传,人们还疑信参半,但也只好跟着他们走进屋子。

8日晚上,战斗在继续进行。我站在厅屋里,看解放军推谷子,他们推累了,我帮助推了一回;磨齿钝了,推出来的米中还有很多的谷子。一个战士拿来菜刀,要刮磨齿芯,将上扇抬起要我帮忙扶住,他便动手刮了起来。刮着刮着,我一不小心,手没有扶稳,压到他的手上去了。他叫了一声哎哟,我不由心中一跳,料定他这回非“打人”“骂人”不可了。但是,只见他只是将手揉了一会,仍要我把上扇扶住,又继续刮他的磨齿芯了。这时,我才放下心来,内心里总感到不是滋味。夜深了;屋子里住不下,他们就睡在阶基上、禾场里,但大部分则住在田间、山坳等露天地上。

这天晚上,父亲和我的一个堂伯,给解放军带路到牛角冲山头上去打仗。他们对老百姓很爱护,到达阵地后,就叫带路人留在后边,以防不测。所以,在那弹雨纷飞的日子里,整个战地没有伤亡一个老百姓。次早,他们还留父亲和堂伯吃了早饭,战斗结束撤防回家时,每人还发了人民币三万元(相当于三块钱)作为工资。

9日上午,早饭以后,一个解放军匆匆跑来,要我带路。我于是跟着他们往七星岭方向出发了。路上;他们走得很快,我老是跟不上。他们催我“快跑”,我用尽力气,才勉强跟上他们。出了延甲庙以后,他们见我对地形不大熟悉,就叫我回来了。回到家里,屋里屋外,都有解放军躺在地上睡觉,睡得十分香甜。吃饭时,我母亲送他们一碗腌辣椒,他们却请我尝他们的红薯煮猪肉。他们还找老百姓谈心,宣传共产党的政策,讲解放军的纪律。借粮给粮票,用柴草给柴草票,买蔬菜如数给钱,借用具还发个牌作为抵押。阵亡战士的棺木,也无不一付给价款。黄花口一个阵亡连长的棺木,就是用80块光洋在当地农民张辉忠家里买下来的。

下雨了。住在外面的解放军要架帐篷,到我家里来借晒簟。他们不知道,我家的晒簟里还,藏着一样“宝贵的家财”哩。我父亲打开簟子,拿出了一床蚊帐,他们见了,不由得发出一阵笑声。

战斗从10月8日开始,到10日早上全部结束。战斗结束后,人们纷纷跑到山头上去察看现场,拾子弹壳。但见漫山遍野都挖满了工事,头盔纵横,死尸狼藉,电线、枪支比比皆是,国民党军队惨败的情景,可想而知。后来解放军打扫战场,老百姓拾到的东西,解放军需要的,都交给了解放军,解放军不要的,老百姓才留作他用。

几十年过去了,解放军英勇作战的形象和纪律严明的作风,还深深地铭刻在人民的心中,永世不忘,特别是亲如鱼水的军民关系,记忆犹新。我村东头的塘冲,当年解放军的一个指挥部曾经驻在这里,用炭墨在墙上写下的七个在字至今尚存,熠熠生辉,这七个大字是:军队和人民是一家。

当红军的儿子回来了

肖克将军原籍为湘南嘉禾县。

1934年8月29日,国民党嘉禾县县长李文秀闻肖克率红六军团到了桂阳,惊恐万状,向全县发布了戒严令,称:“共匪肖克等扑攻桂城,经我军击溃后分途窜扰,诚恐侵犯县境,应严密戒备。自本日起,宣布戒严,凡来往行人,须严密检查盘诘,如有形迹可疑者,解讯核办……”

15年以后,当年的肖“匪”已不再是“枪约二三千,人倍之”,更不是“釜底游鱼,不堪一击”,百万雄师席卷湘南,如滔天大浪势不可当。在那威武雄壮的队列里,家乡在湘南的,或者在江西、广西、广东的,何止一个肖克将军呢?那千千万万个南方母亲的儿子,那千千万万个南方母亲用乳汁养大后来当了红军的儿子,今天回来了,回到了故乡的怀抱,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悲壮更动人心魄的重逢吗?

这里,我能够想得出的语言都显得十分苍白,所以,只好抱歉地借用当年在南下官兵中传抄的一首诗,来续写下这一段文章,也连接起这一段情感;

妈!

咱,您的红军儿子

今天

回来了

咱,今天

是从大门进来的

妈!

您可还记得!

是那一个黑夜

狗在狂吠

匪徒在门上猛撞,

枪弹在屋顶呼啸

要咱们开门

要抓去您的儿子呵!

咱从后门溜跑了

那一霎那

您没有哭

气喘地塞进咱怀里

一双又大又牢的新鞋

您抓住儿子的胳膊

您说

儿!

再回来

从大门口进!

今天一十五年后

妈!

咱不是从大门口进来了吗?

妈!

您好

往日

监视着咱门的城堡

今天

红旗又在上面飘扬

那下面

都是

咱们的兄弟呵!

妈!您也出来看看吧

掀开那头上的黑首帕

抖抖身上灰尘

撕掉门槛上的蜘蛛网

从几年禁锢着的黑屋子里

出来呀

看看咱们的新世界呵!

屋子外好热闹

咚锵—一咚咚锵

咚锵——咚咚锵

那歌唱

——东方红

太阳升

那是咱们人民

欢迎咱们人民队伍的秧歌队

不是

张六狐子那一伙

迎财神会呵

妈!

您也出来

看呵!

那红得像个大灯笼的太阳

绿得像毡子样的庄稼

跳呀

大声唱着

——金银花

翻身花——

妈!

再没有

张六狐子那一伙

骂您

一一“共匪”婆

再没有什么“乡公所”狗腿子们

拖您去,向您要

——您的“共匪”儿子!

今天!

张六狐子那一伙呀

彻底地被打倒了

再也不得爬起来

因为

——“大阳今天从西边出来了”

妈呀!

自从您给咱

穿上了新鞋

咱就一直走

跟着******走呵!

三、历史难以复原

1949年,已经那么遥远。当年热血浇灌的小苗,几经风吹雨打,已长成参天大树;当年用枪刺开垦的荒庶,几经冰封雪盖,如今或禾苗茁壮,或高楼林立,一眼望不到边。当年,指枣江山的领袖们,大多都已离我们而去;当年那跃马扬鞭的将军们,也都垂垂老矣。昨天那勃勃的英姿,昔日那熠熠生辉的风采,将永远只能在档案馆、图书馆里,在银幕、荧屏上,方能重见。连在南下大军隆隆的炮声中出世的我,都永远不敢再谈什么年轻了,这岁月去得还不够匆忙吗?那往事还不够遥远吗?

是人们用双手改变了世界,也是世界改变了人们的思维与情感。永远听不到了,那海峡两岸远程大炮的轰鸣,耳边是亲人们一声高似一声,一声急切一声地呼唤;永远看不见了,同为炎黄子孙,却刀光剑影,十年,百年,千年,世代相残;君不见;56个民族12亿同胞,谁心中不似桂林山水一片?

******,****,******,白崇禧,程潜,陈明仁……

一排历史的身影,耸立在我的面前,像一座座连连绵绵、却永远不会重叠、也无法再相互靠拢的山峦;一串历史的名字,忽近忽远,一会儿滚滚而来,一会儿又滚滚而去,给我激动、兴奋,也让我时常感到困惑和茫然。

长沙起义,衡宝激战……

好似一望无际的海面,驻足岸边,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渺小得和大海上任何一朵浪花相比,都令我感到自惭。高山不能尺度,海水不能斗量,更何况,我案上摊开的格子纸比斗要窄,我手中的墨水笔,比尺还短。历史难以复原……

凌晨,那一趟军列

1969年4月15日凌晨5时,一辆军列停在了株洲车站。从此,我便开始了和三湘四水的缘份。

当时,我并不是一个新兵。因为一个多月前,在粤北山区小城的新兵连,老指导员就对我说过,战争年代那时候,早到连队三天就是老兵。现在虽不是战争年代了,可也和战争年代差不了多少。因为,指导员给我说那话时,正是兄弟部队在珍宝岛痛打苏联社会帝国主义的乌龟壳,战争气氛从祖国的北大门一直笼罩到南大门。连老百姓都天天在喊要准备打仗,我们当兵的,还有什么好说的。

仗终于没有打起来,或者说是没有打到湖南。但不打仗并不等于当兵的没有什么事可干。我守过总机,我架过电线,我站过岗,我还代理过连队的给养员,每天的任务是骑自行车上街买菜。非常遗憾的是,我所在的师是地方部队,省里几乎所有党政军首脑机关,广播电台、国家银行、国防工厂及重要仓库、主要的铁路桥梁和隧道、省内大的监狱及大的国营劳改农场等等,都是由我们师来负责警卫的。这些工作很重要,也很光荣,但因为不是野战军,觉得还光荣得不够。那时候老有野战军的干部调到我们地方部队来,我们部队也老有干部调到军分区、武装部去。这就给我一个很深刻的印象:地方部队比军分区、武装部高一等,野战军比地方部队又高一等。当时,在省内是有一个野战军,那就是47军。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这种心理,我在好长一段时间内都是这样的:不管是住哪里,只要碰到人家也是当兵的,而且是47军的,我很自然产生一种低人一头的自卑。

是年秋天,从全师通信分队选出8个当年入伍的新兵,参加47军的通信集训队。我是8人之一,自然是很觉荣幸,而且出发前,团以及师通信部门的领导,再三指示我们,要虚心向野战军老大哥学习。集训队有100多人,集训地点在粤北大山沟里。事实上,我们8个人在集训队不仅没有被歧视过,而且有时还让我产生一点优越感。因为我们是“友军”;照顾友军是部队的光荣传统之一。虽然是学习一样的学习,训练一样的训练,但像休息时间出公差和夜间起来站岗这样的事,却很少轮到我们头上。从此打消了我心理上的自卑。一个月的集训生活,让我了解到野战部队比地方部队的那种几倍的紧张和辛苦。就说这次训练,尽管是处在“突出政治”的年代,那训练方法和训练强度,几乎是要把人往死里整。这又使我得出一个新的认识:野战军有好名誉,但不好干。同时,我还知道了,47军就是东北野战军的第10纵队,著名的黑山阻击战就是这个军打的,从而使我第一次对四野的历史有了初步的了解,并产生了兴趣。

第二年,“我们有了自己的野战军”。这话听起来有点可笑;但当时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原因是在洞庭湖区新组建了两个师:145师和146师。有人说,新组建的这两个师加上我们这个师,很快要恢复49军的番号。后来,我有幸参加省军区的通讯报道学习班,并且去湖区的两个野战师生活了一个月。其中145师在大通湖农场,146师在西洞庭湖农场。两个师都在搞生产。再往后几年,两个师逐步逐步又解散了,49军也没有能恢复起来。有一种说法是,组建这两个师,是****阴谋篡党夺权的一个组成部分。当时在全军新组建的也远不止这两个师,但都是四野下边部队的老番号。另有一种说法是,49军在抗美援朝时被美军给歼灭了,军旗还在美国国防部,按国际惯例是不允许再使用这个番号的了。还有人说,当时就是成立49军,也没有我们师什么事,因为147师也已是在别的地方组建了的,我们地方部队永远都是地方部队,想升格为野战军是不可能的,就是爆发世界大战也是这样,那些守护目标的安全更要有人来负责。其实这些,我已经不太感兴趣了,因为我确实不再是什么新兵。

就在我准备写这本书的时候,一天晚上去拜访当年在青树坪失利战中立了大功,并被写进49军军史的白忠耀同志。他当时是145师433团5连连长,前几年因健康原因从55军军长的职位上退下来休息的。从白军长那里我才知道,49军在广西撤销了军的建制,军部上调军委空军,部队一部分转为了地方部队,一部分部队编在了55军建制内。至于所谓49军军旗在美国国防部的说法,纯属子虚乌有。说起55军,不少人都知道第一任军长即是陈明仁将军。但人们并不一定知道55军里面并没有长沙起义的官兵。长沙起义部队改编的21兵团,在1950年参加荆江分洪去了。据说当时让陈明仁由兵团司令改任55军军长,大为不快,是******亲自对他说,55军是四野的主力部队合编的,把这样一个军交给他带,完全是对他的一种信任,陈明仁这才没什么说的了。白军长还给我讲了这么一件事。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作战中,55军在攻打越南重镇谅山时,取得了震惊世界的战绩。后来在南宁的一次庆功会上,广西区一位领导同志,对当时任55军副军长的白忠耀说:别看你们这个陈明仁带过来的国民党老部队,还真能打呀,白军长听他这么一说,脸色大变:不知道历史就不要胡说!当那位领导同志明白自己失言以后,赶紧道歉:孤陋寡闻,孤陋寡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