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搂着大鸟的尸体,沉默着。大伙也一声不吭地站在我身边,连喘气的声音似乎都没有。背后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哑巴和振振背着枪赶了过来,一见那场景,也都愣在了那儿。还没等振振发问,死老头就已经细声地对他俩说:“大鸟是不想拖咱后腿,自己朝自己开的枪。”
四哥爆发了,三步两步走到吴球面前,对着吴球一个耳光抽了上去,骂道:“谁******让你把枪给大鸟的?”
吴球带着哭腔回答道:“是他自个儿要的,我没想到他会这样做。”
海波哥在四哥背后搂住了四哥,四哥也觉得自己有点儿失态,挣脱了海波哥,对着身边的大树狠狠地一拳头砸了上去。
林子深处却有响动了,似乎是上方发出的声音。我放下大鸟,冲着大伙沉声说道:“只能放下大鸟,咱先走,可能大鸟的血腥味又吸引了树上的鬼娃娃!”
振振却抬起枪来,骂道:“来了又怎么样?老子一枪给灭了他,怎么样都不能让大鸟就这样扔在这野外呀!”
四哥说:“振振说得没错,球啊!来,咱挖个坑把大鸟埋了吧。”
吴球看了四哥一眼,卸下枪上的刺刀,对着身边的泥土重重地刺了下去。大伙也都上前,因为没有铲子,只能用刺刀把泥拨开,然后用手挖。我搂着大鸟的尸体,傻傻地站着,看着他们挖坑。感觉这一干弟兄都很陌生,因为我相信已经断气的大鸟,他在那村子里一定听到了什么,或者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会在我肩膀上偷偷地说要我小心队伍里有日本人。只是潜伏在我们队伍里的日本人又会是谁呢?
我仔细地看着为大鸟在挖着坟墓的每一个人,却又把每一个人都排除在怀疑的范围之外。到最后,我觉得整个队伍里,似乎没有人露出一丝蛛丝马迹或奸细的端倪。我望着大鸟的脸,重重地摇了摇头,心里暗道:“可能只是大鸟一相情愿的怀疑吧?只是以后……整个队伍里又有谁是我真正能够相信的人呢?”
大伙忙活了大半个小时,大鸟慢慢冰冷的尸体,终于在泥土中埋葬了。我们连一块可以用来写上他名字的木板都没有,死老头折了一根树枝,在坟前插上。大伙对着树枝,各自发愣。半晌,海波哥最先说话:“成了吧!咱接下来还是往前面跑吧,看前面到底是什么样!”
四哥点点头问振振道:“后面那村里的鬼子们没有任何行动吗?”
振振说:“鬼子们把尸体收拾了一下,然后好像啥都没发生一般。”
四哥点点头,若有所思起来。而同样陷入思考的是我:鬼子经历了我们折腾的那么一出,怎么会什么反应都没有?难道,我们的逃亡对于他们来说无所谓?甚至他们完全不关心我们要逃去哪里,接下来会去做些什么?
心里有点儿慌乱起来。如果我们中真的有日本人的话,那我们的一举一动,包括我们逃离战俘营,鬼子都是全盘知情的。如果鬼子知情的话,那么我们的所作所为就是他们一直在默认着的,那么……接下来我们将要面对的,是不是也是鬼子所希望的呢?
想到这儿,我抬头盯住了哑巴,自始至终,只有他对这条逃亡路是有着掌控权的,并且,他的疑点也是最大的。可是逃跑时对着鬼子下狠手的也是他,临走的时候,他还扭头用刺刀把地上一个奄奄一息的鬼子兵胸口刺了个洞。如果他是日本人安排的,那完全没有必要下那么重的手取鬼子性命。
海波哥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海波哥对大伙叹了口气,说:“都别想那么多了,咱出来就是要在鬼子手里抢一个自由,现在难得安全了,咱还是继续跑吧!”
哑巴走到了四哥身边,抓着四哥的手在上面比画着。我偷偷地瞟了一眼,只见他又是用四哥的后背拦住了我们看他比画的目光。四哥一边低着头看,一边在点头。大伙也都看着他俩,毕竟四哥始终是我们的主心骨,只有他的主见能让大伙觉得在理。
半晌,四哥扭过头来,问我们:“咱跑出远山是为了什么?”
吴球回答道:“自然是想要回家。”
四哥便盯着吴球的眼睛,声音低沉地问道:“咱还有家没?”
吴球愣住了,然后低下头来,摇着头说道:“不知道。”
四哥又扭头问我们几个:“谁还有家?谁还有把握自己在外面有家?关了几年,唯一知道的是国民政府搬到了重庆,国都要亡了,谁还有家?”
大伙神色都黯淡下来,一个个伤感地摇头。四哥接着说道:“我逃出来的目的是想要找到军队,和鬼子再好好地斗上一场,目的只是用一条命再换他娘的几条鬼子的命。”
振振附和道:“我也只是想和鬼子真刀真枪地再干上一场!”
死老头也望着四哥说道:“我能多换一个就多赚一个,反正已经不亏了。”
四哥重重地点头:“既然都只是想继续和鬼子斗,那就不用跑了,咱在这林子里和鬼子耗上了。小鬼子神神秘秘地究竟在弄些什么,咱给他摸个仔细,就算不能把鬼子折腾的事给坏了,咱几百斤的身体,给他添乱总可以吧。”
振振斩钉截铁地说道:“四哥,听你的!”
海波哥却打断了大伙的激动:“老四,已经死了个大鸟了,咱八个活生生的汉子从战俘营千辛万苦地出来,你就忍心看着到时候一个个倒在咱面前啊?我是不答应的,我应承大伙的是要把大伙一个个安全地带出远山,总不能因为你一个人这么犯着激动,就把大伙往火坑里推吧?”
听着海波哥这话,我突然间清醒了一些。尽管打内心里接受四哥的想法,因为我早已经没有家了,有生之年只希望为咱这水深火热中的民族再贡献些什么,但海波的话却完完全全的是大实话。如果按四哥的计划,那么接下来要面对的,肯定是一个个兄弟在我们怀里死去。都是侥幸在鬼子手里捡回来的命,又这么原封不动地如飞蛾扑火般还给鬼子,是我们逃亡的初衷吗?
甚至我暗地里寻思:四哥要带我们回去,或者说是哑巴要带我们回去,刚才所说的这些豪言壮语,是不是只是在骗我们跟着他们去实施不为人知的计划呢?
海波哥的话应该不止对我产生了作用,对其他人刚刚澎湃起来的热情也泼了一瓢冷水。振振却没有苟同,他背着枪,目光很坚定地走到四哥和哑巴身边站定。吴球依然低着头,没有吭声。死老头却扭头看我,因为我一直没有表态,死老头一向和我走得近,自然是想听听我的意见。
我心里很矛盾,抬头却发现不止我身边的死老头望着我,其他人也都正看着我,似乎我的话将要决定我们这支队伍是支离破碎,还是同心协力。我闭上了眼,脑海里浮现出当年在战场上血肉横飞的画面。战争是残酷的,但为这战争的目的呢?我们中华民族注定是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可自古至今始终没有被消灭,也始终没有屈服过。求安逸,似乎不是我辈应该要走的路。我脑海里接着浮现出的是跟着一干热血同学游行时的那份慷慨激昂……而当年那些沸腾着的学子,又有几个现在还没有死在日本小鬼子的枪炮下呢?
想到这儿,我睁开眼,对着大伙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文易雷反正是已经没有家的人了,我……跟着四哥干!”
海波哥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行!我说服不了大伙,弟兄们到时候一个个死在远山里,不要说是我海波没有带好这队。”
四哥走过去,拍拍海波哥的肩膀:“海波,我赵老四当着你和大伙也放下句话,就算我赵老四是最后一个断气的,也绝对会是死在鬼子兵枪下。”
海波哥没有迎合四哥的坚定眼光,反而自个儿扭头往旁边看,嘴里说道:“那接下来咱怎么办?也得有个计划吧。”
四哥点点头,望望天,说:“这白天应该还长,我们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找个栖身的地方,定下来和鬼子好好地斗上一场,咱就做长久的打算。”
大伙都点头,海波哥的头还是扭向一边,似乎在想着什么。而我正站在他身边,无意中看到他本来黯淡的眼神,突然闪过了一点儿什么,好像是又有了啥主意。可是当我以为他要说些什么时,他抬起的头露出的表情却依然无奈,只是冲四哥说:“行吧!都听你的。”
吴球吱声了:“四哥,我老家就是在山区,像现在这么一马平川的地,一般都是没有洞的。”说完吴球指指远处高耸的山峰,说:“洞一般都在那种比较陡的山崖下,咱往那边去,应该不会错。”
哑巴对吴球点点头,四哥望了望远处那山峰,说:“行,咱就去那边找找,能找个安全的地方先藏好,也好做长久的计划。”
说完四哥把手里的刺刀递给我,说:“走吧!傻愣着干吗?”
大伙便跟着吴球往山那边走去,我和死老头依然走在最后。死老头倒没有那么多话了,默默地跟在我后面,也是一副满怀心事的样子,可能大鸟的死对他打击挺大的吧。我前面走着的是吴球,背着的那杆枪,枪管那一截大鸟的血,已经擦掉了,但还是能依稀看出点黯淡的红色。我盯着吴球的后背,突然间想起背过大鸟的除了我,还有吴球和四哥。那么说队伍里有日本人的这话,大鸟临死前有没有对他俩都说过呢?大鸟一向跟吴球走得近,尽管吴球时常欺负他,但在战俘营大鸟始终像吴球的小跟班。按理说,他应该是选择把这秘密告诉吴球,可是吴球始终没有露出一点儿听过这耳语的迹象来。而四哥呢?四哥是咱一干人的主心骨,啥事大伙都觉得有四哥在,就不怕没方向。那么,大鸟在四哥后背上时,也应该对四哥说了这一发现啊。可四哥背着大鸟时那速度,完全没有一丝因为听到这个让人惊讶的消息而露出的反常。
我心里很乱,我承认自己不是个很坦荡的汉子,在这支队伍里,我算小心眼比较多的,甚至可以说我对谁都始终不是完全地信任。而大鸟临死前对我说的这话,对于我无异于是一枚重磅的炸弹,让我本就狂风暴雨般的内心更是加上了一道霹雳。当然,也是因为我心眼多,所以能够观察到别人的细节也多一些。同样的,因为心眼多,我自个儿心里有的一些想法也都隐藏得很深,外人无法看出来。
想到这儿,我打了个激灵:如果吴球或者四哥他们也和我一样,是这种完全看不出内心想法的人,或者,也是思想隐藏得很彻底的人,那么,他们也会和我一样在对身边每一个人怀疑着,却又试探着、捕捉着。
甚至于,奸细就是在他们两个中间……
我抓着刺刀的手心满是汗水。怀疑到吴球和四哥身上的同时,一个新的可能性也在我心里产生,那就是如果大鸟的这一发现,压根儿就不是在被俘的村庄里发现的,而是在被我们救出来后撤退的路上发现的,也有极大可能啊。难道,他趴在吴球或者四哥的肩膀上时,发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我一下子对于大鸟选择自杀找到了一个新的理由——他本就是在这根本看不到希望的逃亡路上,和我们一样为了那一丝生机苟活着。对于队伍里有日本人的这一发现的确认,让他更加绝望,宁愿选择死,也不愿意承受接下来更加残酷的遭遇。
想到这些,我整个背都湿了,但脚步始终还是往前跨着。
远处的山峰,看着好像就那么点距离,可真正走起来,却压根儿不是那么回事儿。半路上又发现了几棵树上结着之前我们吃过的那种红色的果子,哑巴和振振爬上去给扔了些下来,大伙都胡乱地嚼了,感觉像吃蜡一样,但也总比饿着肚子强。吴球故意自言自语一般地询问四哥:“今儿个晚上咱折回那村子里去,如果鬼子真的又摸进那地底下去了,咱给开个火,弄顿饭吃吧!”
四哥啃着手里的果子,说:“到时候再说吧!”
振振比画着手里的枪,说:“进林子这么久了,除了哑巴逮到只死兔子,到现在都没看见个活东西,要不一枪给打下来,也算吃顿荤的了。”说完振振吞了吞口水,骂道:“奶奶的,昨天逮着那死兔子,咱直接生个火烤着吃,多带劲儿啊!”
死老头站在他身边笑,说:“昨天不是害怕后面追得紧吗?”
振振叹口气,拿了个果子咬了起来。
那山越来越近了,吴球抬头望着那山,说:“四哥,这模样我们前面应该是个悬崖哦,只要是悬崖,下面就肯定有山洞,也算咱兄弟还有点儿运气。那话怎么说来着,叫天有绝人什么的。”吴球扭头看我:“雷子,那话怎么说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