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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一只壁虎

收容站里跟煮饺子似的,到处都是人。

床位不够用,房间又狭小闷热,大伙儿干脆都拥到院子里,随便找个空隙坐着或躺下。为抢占稍显宽敞或舒适一点的地方,不时有人争吵对骂,甚至动起手来。站里的管理人员看不下去了,会很不客气冲过来不分是非地踹几脚,打两拳或扇一个响亮的耳光。再扯着嗓子训斥威胁几句。争抢位子的双方便泄了气,小声嘟囔着缩到了一边。

据几位多次光顾过收容站的老资格们讲,平常站里的人并不多,有床可以躺着睡觉,一日三餐能吃饱。若被收容者不跟管理人员闹别扭的话,不会挨打受骂。一般住上几天后会被遣返回老家。他们多属进城流浪乞讨的乡下农民,也有混迹其中的上访者。每次遣返后不久,他们又会出现在城市的街道旁、天桥上和闹市区。这几位老资格们还说,明天一定有什么重大活动或大国总统来访,这叫重要时刻或敏感时期。凡遇到类似情况,他们就因为“影响市容”而被集中起来。等日子一过,“贵客”一走,就把他们统统放出来。收容站里免费提供吃喝,时间越长花费越多,民政救助部门预算有限,无力负担乞丐们的食宿费用,也想急着放人。而那些白吃白喝的流浪者同样不想占政府的便宜,他们更愿意自食其力地沿街乞讨,在自己填饱肚子之余,还能得到零星现金,积攒起来养活家人。同时,露宿街头也能图个自由。

围坐在院子东南墙角处的七八个人毫无睡意。高声大嗓地讨论起国际政治,就中美俄三国当下的外交地位问题发表各自的看法,其间还涉及到日本、朝鲜和欧盟诸方。因意见不同,有两位发生了好几次口角,招致站里的看管人员的大声呵斥。

“主持”讨论的壮年男子,中等个头,国字型面庞,浑身上下像撒上了一层灰土,有兵马俑的相貌和神态。据一个自称是孔子第七十三代嫡孙的孔姓山东人介绍,那位“兵马俑”是秦始皇的后代,史书和家谱均有记载,绝对可靠。孔氏嫡孙发誓说,他看过文字说明材料,就在他随手拎着的那个破旧的黑色提包里。他的祖上统一过中国,真正的伟人之后。“你知道吗,秦始皇当年灭了六国,太牛×啦!”孔嫡孙说。

“是吗?哪六国?”我讨好地向他求教。

“嗯,魏国、赵国、韩国、英国、法国,还有一个就是小日本。”

“噢,这么厉害。”我竖起了大拇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这几个哥们儿都有背景,祖先全是名人伟人,用现在的话说,都是大官、大款、大腕,绝对的,不蒙你。坐在皇帝边上的那个瞎子,他的祖爷爷的祖爷爷的祖爷爷就是大名鼎鼎的诸葛亮,字孔明。挨着他的那个瘸子你猜是谁?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他是去西天取经的那个大和尚唐僧的根苗。你不信吧?和尚不结婚,不一定没后代。白天阿弥陀佛,晚上嘿咻嘿咻,人前装正经,背后谁知道干啥去了?你说对吧?”他冲我夸张地眨了眨眼,做出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心照不宣的神秘表情:“就说我的亲祖宗孔老夫子吧,他不是也去找过那个叫南子的美女吗?圣人也是人嘛,你说对不对?”我茫然地附和着点点头。他又贴着我的耳朵说:“你斜对面坐着的那个矮个子,长得跟侏儒似的,猜出是谁了吧,对,他就是武松的玄侄孙子,武大郎的亲骨肉。西门庆冤死了,潘金莲生下的还是武大郎的种。可惜了,没遗传母亲的模样。靠皇帝右边斜躺着的那哥们,高祖是胡雪岩,当年谁敢和他夸富,红顶商界巨子,后代成了个要饭的。我不是笑话他,我还不如他呢!我平常不好意思报上名姓,只要我一说叫孔某某,人家总会跟一句,还是孔夫子的后人呢!其实孔老爷子不争气的子孙多啦,何止我一个。当然有出息的也不少,全世界到处都有孔子的孙子,不在乎我这一个……你看你看,朝咱们走过来的那个穿制服的管教干部,你猜他是谁的后代?他说他是大奸臣秦桧的后人,妈的,他竟然拿根棍子跟我们比划,这哪有王法道理可讲!唉,你的祖上是干什么的?”

我昏昏欲睡地半睁着眼睛,虚荣心促使我往高处攀登:“免贵,我姓孟。”“呦,那咱们俩算是亲戚了,孔孟一家嘛,要在过去咱可都是大知识分子啦……”

一只壁虎慌慌张张地从我们对面的墙上匆匆而过,我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庞然大物——恐龙,据说那是壁虎的祖先。

第二天晌午,我和这群出身名门的乞丐们一起走出了收容站的大门。从进到出,没有人询问核实过我的真实身份和收容缘由。实际上我既不是上访者,也不是流浪汉。我是走路上不小心被拌了一跤,被巡逻人员认为是醉鬼的。这是一次极特殊的小概率事件,却让我有了意外的收获,差一点加入了“名人之后俱乐部”。如今我每每碰见路边街角的乞讨者,总会想到那些逝去的伟人们,就像看见墙上的壁虎,会浮现出恐龙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