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看到沫儿脖子上被虱子咬的大包,心疼道:“怎么被咬成这样?”拿出一小瓶子花露,伸手去抹。
沫儿脸有些发红,闪身避开,道:“我自己来。”
婉娘正和黄三在中堂调制花露,见沫儿回来,伸了个懒腰道:“喔,干活的人回来了。”转眼竖起眉毛,捏着鼻子道:“一股子牛圈的味道!先去换衣服——不许丢在床上!小心有虱子跳蚤,拿出来用滚水烫过!午饭后去汤池洗个澡去!”
沫儿乖乖地换了衣服,拿出来放在黄三准备好的开水盆里。文清将中堂的火炉拨旺,喜滋滋端了各种糕点水果给沫儿吃。
沫儿吃着东西,偷偷瞄一眼婉娘,期期艾艾道:“我这几天和小五在一起。”一想到小五竟然听从旁人的蛊惑,认为是自己害死了他娘,小胸口就痛得厉害。
婉娘轻描淡写道:“唔,知道了。”
沫儿本就不愿讲起小五的事情,婉娘不问,正和他的心意。便将那日装扮成小五在园子里见到的情形简单说了一遍,特意提到那些人受到迷惑时的香味,“肯定是什么特殊功效的香粉,让人闻了之后会迷失本性。”
婉娘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懒洋洋道:“百花魂。点燃的。”
沫儿道:“我听说这些人是冥思派的。盗墓之事也是冥思派指使的,说要取那些少丧者的魂魄,但不知道做什么用。”
婉娘笑颜如花,道:“连这个都打听出来啦?真不错。”
沫儿着急道:“你打算怎么办?”
婉娘睁开眼睛,神秘地一笑。
文清不解道:“那些失魂的小姐,和这个有没有关系?”黄三的手抖动得十分厉害,手中的玉瓶差一点掉在地上。
婉娘回头看了一眼,道:“三哥,你去买菜做中午饭。”黄三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十二年前,神都洛阳出现了一种新的教派,人称“冥思派”。这冥思派神通广大,凡是入派者,心中的愿望很快可以实现,而且每人每月可领取半两银子,一时之间,市井百姓趋之若鹜,连达官贵人都以入冥思派为荣。短短两年时间,冥思派信众过万,终于引起官府注意,颁发剿杀令,冥思派老巢被端,教徒被清逐。
沫儿一听到银子,顿时起疑,叫道:“等一下!每人每月半两银子,冥思派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婉娘悠然道:“人家有人家敛财的方法。你道冥思派帮你实现愿望都是白送的不成?没有愿望的民众,每月有银子领,若是你求冥思派办事,成功了之后就要交钱了,称为会费。”
文清惊奇道:“冥思派怎样帮人实现愿望?”
婉娘笑道:“比如你喜欢那个姑娘,那个姑娘却不喜欢你;你在冥思派的小屋里点上一炷香,冥思六个时辰,之后那个姑娘就会死心塌地地爱上你。”
文清羞红了脸,半晌才道:“那不是比我们的迎蝶粉还要厉害?”
沫儿哼哼道:“无非是靠那些个邪术。”那日见到的暗室下黑暗诡异的小屋,里面坐着一个个人,原来都是在那里冥思祈求实现愿望的。
这几次误闯入冥思派的巢穴,都是因小五而起。如今可以断定小五肯定和冥思派有关系。但愿他和这个邪教只是单纯的交易关系,而不是加入。但是婉娘和冥思派也有渊源,难道冥思派使用的百花魂是婉娘制作的?沫儿思绪纷飞,偷偷地看一眼婉娘,正好和婉娘的目光碰在一起。
婉娘仿佛猜到他的心思,白他一眼道:“冥思派和我们没关系。”
沫儿关心的不是这个,而是小五可能的结局,“小五……那些加入冥思派的人,会不会迷失本性?”
婉娘没有回答,拿起一瓶香粉嗅了嗅,自言自语道:“这个群芳髓要更浓一些才好。”
沫儿分了心,奇道:“又做群芳髓?”
文清道:“这几天我们一直忙着赶工,新做了一批。”群芳髓可以克制百花魂,那天沫儿已经试过了。沫儿顺手拿了一瓶塞进怀里,心想,上次那瓶已经所剩无几了,这瓶就送给小五。
婉娘嗔道:“家贼难防!扣你一个月的工钱!”
沫儿默默地闻着群芳髓的香味,心里思索着和黄三相像的那个堂主,阴阳十二祭的诡异祭台,神奇的气雾机关和那些混乱撕咬的信徒,不觉打了个寒噤。静立了一会儿,问道:“婉娘,你有没有听说过什么叫阴阳十二祭?”
门哐当一声响,黄三脸色苍白,手扶门框。婉娘走到他跟前,一言不发地拍了拍他的肩。黄三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提着手里的烧饼蹒跚着离开。
黄三最近的行为十分反常。沫儿不敢再问有关阴阳十二祭的事,但心里着实疑惑。有心问问婉娘,但一看黄三痛不欲生的样子,生生地咽了下去。
但其他不问,这个还是要问的。沫儿目送黄三走进厨房,深吸了一口气,盯着婉娘的眼睛,故作心平气和道:“是不是准备把我给送个那个堂主?”
婉娘吃吃地笑了起来,嘲弄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沫儿,坏笑道:“我问问堂主收不收你。”沫儿本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自觉有一种如英雄就义般的高傲和悲壮,却被婉娘这一笑给破坏了。
文清听得不明就里,挠头道:“什么堂主?”沫儿讪讪地收回自赋的悲壮,恨恨地哼了一声。婉娘却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
沫儿气结,赌气道:“好吧,你什么都不说,到时可别说我不帮你。”
婉娘笑眯眯道:“我准备将你卖个公孙小姐,你考虑一下,过了年就去于府。”
沫儿扭过头不理她。
转眼半月过去,沫儿早已将他与小五之间的不快忘掉,只惦记小五的安全。期间和文清找到了两人住过的小棚屋,里面却空无一人;也多次在贤德里附近寻找,小五犹如蒸发了一般,再也不见踪影。文清安慰他道,小五可能回了长安了。
婉娘也慢慢地地告知了关于冥思派的一些情况。冥思派所用香粉“百花魂”,制作技法复杂阴毒,制作周期更长,但提炼的不是花露,而是粉状熏香。要做成一款百花魂,需用四年时间:第一年春天制作春花魂,第二年夏天制作夏花魂,第三年秋天制作秋花魂,第四年冬天制作冬花魂。做的过程中,须将选中的花株连根刨出,将根茎、花朵、枝干快速炙烤后剁成齑粉,点燃封魂符,不让花魂飞散,然后将灰烬与花粉混合后淘净备用。所选花的种类与群芳髓也完全不同。最主要的两种花卉,牡丹和曼珠华沙分别由芍药和曼陀罗花代替。
此时刚吃过晚饭,三人正围着火炉,一副温馨景象。听百花魂如此制作技法,文清沫儿不禁咋舌。
婉娘道:“这还不是最诡异的呢。”四季花粉完成后,需加入来自十二个未婚女子的鲜血,将其混合烘干,制成条状或块状熏香,便成了“百花魂”。冥思派教徒众多,在其中找十二个未婚女子提供鲜血自然是轻而易举。
文清懵懵懂懂问道:“花有灵魂吗?”
婉娘正色道:“万物皆有灵。别说是花草,就是路边的石头,也是有灵魂的。”说着笑眯眯看了一眼沫儿,道:“这世上,人总是自以为人,而将其他的称为物、畜或者妖。却不知这都是人自己的一厢情愿,万物平等,有些人,还不如畜和妖呢。”沫儿听了,若有所思。
用这种非常手法炼制的“百花魂”,众花魂魄被痛苦封禁,再加入十二少女鲜血,花灵与人灵融合,其魅惑、迷失功效非同一般。常人闻了,便会勾起心底的欲望,并且这种欲望会越来越强烈,本性渐渐迷失,贪婪自私等皆被无限制放大。长时间吸入,人将陷入癫狂状态,会因无法控制情绪而自残。
沫儿茫然道:“我还是不明白。冥思派费老大劲儿做了百花魂,就是为了引诱他的教徒自残?这有什么意思?要是我,还不如拿钱自己去大吃大喝呢。”
婉娘奚落道:“嘁,你以为人家都同你一样是吃才呢。冥思派每年的会费可是惊人的很呢,一年可以敛财十几万两银子。”
沫儿听得眼睛都直了,“十几万两……我和文清可以天天吃水席了!”
冥思派的信徒在刚入教时可以每月领取银两,但吸入百花魂后,心中欲望膨胀,便会要求冥思派帮其实现愿望。而一旦成功,此人不但不能再从教内领钱,反而要缴纳一笔不菲的会费。
沫儿想到那日的恐怖景象,不由得不寒而栗。可是仔细一想,还是有诸多疑问,“这种百花魂如此阴毒,何以制作工艺简单的群芳髓可以克制?”
婉娘得意道:“这就叫做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了。”群芳髓与百花魂同出一源,皆为利用百花之灵为人所用。但群芳髓只取花灵不伤花根,且以百花之王牡丹统领,以彼岸花引导,专克花魂之邪气。
文清天真道:“既然群芳髓可以克制,不如我们去他们的老巢,将这些群芳髓洒下去,这个邪教不就解决了?”
婉娘点了一下他的额头,笑道:“傻小子,要是这么简单,还用得着我们一次次冒险?这个群芳髓,固然可以抑制百花魂,可是持续的时间却远远不如百花魂长。百花魂除了用来迷惑信徒,还有另外重要功效。”
沫儿奇道:“什么功效?”
婉娘阴森森道:“招魂引鬼。”
沫儿吓了一跳,顿时觉得后背冷飕飕的,连忙往文清旁边挤了挤,看了看黑漆漆的窗外,埋怨道:“你别故意吓人。”
婉娘笑道:“胆小鬼。不过我可真不是吓你。这百花魂,原是阴阳十二祭的引魂香。”
沫儿老早就想问关于阴阳十二祭的问题,碍于黄三,一直没敢问。今见婉娘主动提起,忙倾耳细听。
谁知婉娘卖个关子,装模作样打了个哈欠,道:“天晚啦,睡啦。”不等沫儿追问,扭扭摆摆上了楼。
随后几天,黄三又不声不响地失踪了。黄三既不在家,文清和沫儿各种杂事都要做,如今数九寒天,两人叫苦连天。
这日午后,婉娘拿出一把晒干的茉莉花根和一些黑色根茎,要文清炒了之后研碎,又从楼上取出个方形的青玉匣子交给沫儿。
打开了看,里面是漏斗状的洁白花朵,就势放在盒子中间的搁架上,上下两层,共二十朵。花瓣洁白如云,边缘线条自然舒展,却是新鲜的。沫儿拿起一朵,放在鼻子下猛闻,道:“喇叭花啊。用来做什么?”
婉娘猛皱眉头,道:“什么喇叭花,这是白色曼陀罗花!不知费了多大功夫,才存到如今呢。快点,不要炖盅,用竹碗,蒸半柱香。”
沫儿将白曼陀罗花小心地取出,放在一个竹编小碗里开火熏蒸,点上火之后,一边看着火候,一边好奇道:“怎么用竹编的碗?花瓣里的精华岂不都流到锅里去了?”
婉娘道:“这白色曼陀罗花,有些特殊功效,若不这样蒸了,使用的人会发笑不止。”
文清将两种花根也炒好了,拿一个石臼用力地捣着,接口道:“婉娘,这是做什么香?”
婉娘道:“龟息香。”
沫儿道:“谁订的?”
婉娘不耐烦道:“问那么多做什么?”沫儿吃了个没趣,悻悻地走开。
半柱香功夫过去,停了火,取出竹编小碗,二十四朵曼陀罗花已经蔫了。婉娘将花瓣捣碎,拧出几滴汁液来。又将研磨好的茉莉花根放入炖盅炖了半个时辰,淘净之后,将两种汁液混合,装入一个小瓶子里。然后麻利地将剩下的曼陀罗花瓣及花根的渣滓拢在一起,道:“文清,将这个用慢火烘干。”
沫儿拿起瓶子闻了闻,发现一点香味也没有,忍不住道:“这么快就做好了?有什么用的?”
婉娘得意道:“当然,用最便宜的香料作出最有效的香粉,这才是手艺高超。”对香粉的作用却避而不答,径直去楼上拿了针线,做了一个简单的小香囊,将烘干的渣滓装了进去,一边欣赏一边笑眯眯地走了。
又过了几日,黄三还未回来。刚吃过晚饭,婉娘拿出群芳髓,整理在一个小木匣子里,用包裹包了递给文清,道:“走吧,我们今晚去送货。”
沫儿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不自然起来。婉娘斟了一杯热茶正待要喝,见沫儿脸色异样,关切道:“怎么了?喝口热茶吧。”转手递给了沫儿。
沫儿接过茶,无意识地一饮而尽。
沫儿做了一个甜甜的美梦,梦见娘抱着他,温暖而舒适。可是很快沫儿就醒了,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黑暗的空间里,一点光线都不透;身上半铺半盖着一床软和的锦被,十分暖和,头顶处还被人细心地放了一个小枕头。
沫儿朝四周摸索了一圈。这似乎是一个大木箱,盖子打不开,疑似从外面锁着的。木箱不知道放在哪里,周围很安静。
没有悲哀,也没有震惊。这是意料之中的,只是婉娘为什么不明说呢,还这么费劲地给他喝了一杯茶,黄三不在家,也不知他二人怎么把这个箱子搬运出来的。其实直接告诉他,他自己可以走过来。那个堂主,要自己做什么?喝自己的血吗?
管他呢。听天由命。沫儿身形瘦小,在箱子里伸缩自如。被子很厚,带着闻香榭特有的香味。沫儿翻了个身,继续昏昏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颠簸将沫儿惊醒了。箱子被人抬了起来,脑袋的位置较低,头部撞向木箱,沫儿连忙拿起小枕头护住头顶。
外面脚步繁杂,听起来有好几个人。一个道:“这里面装的什么?抬去哪里?”是老木的声音。一个尖刻的声音答道:“要你抬你就抬,废话真多!”是老花。旁边一人冷哼了一声,好像是老四。
果然还是这几个薛家的家奴。老四的冷哼似乎引起了老花的不满,他骂骂咧咧道:“哼什么哼?两个木瓜!一点事都办不好!”箱子猛烈地抖动了一下,沫儿裹着被子滚到右侧。
老四毫不客气,冷笑道:“缺阴德的!以为我不知道,小姐得病,是怎么回事?”
老花声气急败坏,恶狠狠道:“你……你走着瞧!”
老木在前面结结巴巴劝道:“四哥花哥,都是自家兄弟,不要伤了和气。”
老花猛地松开了手,叫嚣道:“你们俩给我小心,哼哼,很快你们就知道我的厉害了!”箱子一侧着地,沫儿撞在了箱壁上,缝隙处透出一丝光来,但缝隙很小,看不到外面的情景。
老四勃然大怒,也放下了箱子,喝道:“老花,这些年来,你仗着公子的势,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
老花阴恻恻一笑,道:“嘿嘿,你俩想不想尝尝冥思派的手段?老大已经答应让我做冥思派的副堂主了!”
老木似乎非常害怕,颤抖着声音道:“花哥说得哪里话,四哥是一时气话……”
老四怒道:“老木住口!这活儿我他娘的早就不想做了!掘人坟墓,收人魂魄,他妈的坏事都做尽了!死后要进十八层地狱了!”
老木无所适从,但显然对老花十分顾忌,陪笑道:“花哥,好歹我们十几年的交情,我们虽未入冥思派,可也为冥思派做了好多事,花哥你可不能兔死狗烹呐。”
老花得意道:“这要看你们的表现了!”说罢威胁道,“不是我吹牛,冥思派要想找哪个人,就是他逃到天涯海角也能被抓回来!”
老花显然占了上风,老四沉默了。
老木谄媚道:“这箱子不重,花哥不用你抬,我和四哥就行了。”说着招呼老四抬起箱子继续前行。老花在一旁哼起了小曲,时不时训斥下老木抬的不稳、走的不正。
走了长长的一段,箱子被放下了。从缝隙中透过明亮灯光和烛火的气息,该是到了一个房间里。
沫儿屏住呼吸,尽量不发出任何响动。老木小心翼翼道:“花哥,这个……”
老花傲慢道:“你们,在这里看着,我,去汇报给老大。”说罢快步出去了。
老四在后面狠狠地呸了一口。锁哗啦啦一阵响,老四喝道:“老木你做什么?”
老木拨弄着锁具,道:“四哥,这箱子里是什么呀?这么沉,该不会全是金银珠宝吧?”
老四烦躁道:“打听这个做什么!知道的越多,越没好处。它就是一座金山也和我们没关。”
老木听话地缩回了手。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老木问道:“四哥,你说这个冥思派到底是做什么的?”
老四沉声道:“这件事十分不妥当,我看我们俩要及时抽身才行。”
老木傻呵呵道:“哪里不妥了?”
老四顿足道:“你还没发现?老大这次派我们追那个小盗墓贼,要他手头的首饰,哪里是要交给官府,是用来启动阵法呢。”
老木吸溜了一声鼻涕,道:“什么阵法?”
老四过去将门关了,低声道:“就在咱这园子里,我见一个库房摆着木龛神龛,里面堆着好多死人头骨,一个黑衣蒙面的指挥着骷髅,在木台中间滴溜溜转动,还会咦咦呀呀地唱。我瞅着这事有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