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同志根据王国维这里所说的“遗其关系限制之处”,便把它和叔本华之审美观照“并不追寻这物象对其他外物的关系”的思想等同起来,认为他说的“理想”是一种“先验的美的理念”。这种说法是欠妥的。事实上,王国维之本意是说,当“自然物”被写到文学作品中时,必须有所取舍,不可能将其“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的东西都写进去。对这一点,我赞同王文生先生的看法:“他(王国维)虽然在这里用了前期杂文中‘遗其关系限制之处’的说法,并不是用来说明叔本华的审美直观,而是为了说明作家创作过程中的取材问题。”(《王国维》,《中国历代著名文学家评传》第六卷,山东教育出版社,1985年)
艺术实践证明,“造境”与“写境”作为创造境界的两种方法,在古今中外的艺术作品中早已存在,但作为一种美学理论予以确立,几乎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在我国,王国维之前,方士庶《天慵庵随笔》虽曾谈到:“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实境也;因心造境,以手运心,此虚境也。”但不如王国维讲得明确透彻。在国外,高尔基虽也提出类似的命题(见其《我怎样学习写作》),但比王国维要晚了二十年。在世界上,王国维第一个论及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结合问题,这不能不说是他的一大贡献。
第三,从我与物的关系角度把境界分为“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他说: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严格地说,文艺是现实生活在作家头脑中反映的产物,纯粹的有我之境与纯粹的无我之境都不存在。但从文艺的表现方法的角度说,把文艺中的艺术境界或审美形象分成“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还是可以的。所谓“有我之境”,不是指作者虚构的理想境界,而是指他所描写的景物形象中都涂上了主观的感情色彩。这也就是刘勰说的“物以情观”(《文心雕龙·诠赋》)。王夫之则从情景关系角度称之为“情中景”(《姜斋诗话》)。比如,在王国维举为例证的“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欧阳修《蝶恋花》)和“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秦观《踏莎行》)中,“我”带着自己强烈的主观感情去观照自然景物,化无情之物为有情之物,使之成了纯粹主观意识的表达工具,客观之物的本身特征反而隐蔽不明显了,这样,“物”就成了“我”的象征。所谓“无我之境”,并不是真的无“我”,而只不过是“我”的感情比较隐蔽淡泊、景中寄情而已。这也就是刘勰说的“情以物兴”,心“随物以宛转”(《文心雕龙·物色》)。王夫之则称之为“景中情”。如王国维所举的“无我之境”的两个例子,陶渊明《饮酒》之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写的是作者采菊东篱、悠然见山。说“见南山”,这里自然有个“我”在,但这“我”已在审美静观中“物化”,“我”隐藏于物中,分不出是物还是我。元好问《颍亭留别》:“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诗人虽然急于怀归,但他写寒波、白鸟时,并没有把自己急返的心情移到外物上,而是与之浑化为一,所以成为“无我之境”。由此看来,这“有我”与“无我”之境是以在审美观照时审美客体所包含审美主体主观情感的多少、显隐来划分的。
但是,王氏论“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又进而同“宏壮”(或“壮美”)与“优美”相联系。他说:“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在我国古代文论中,素有“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之说,它的明确提出是姚鼐的《复鲁洁非书》,但其历史渊源可追溯到《周易》。《周易·系辞》云:“动静有常,刚柔断矣。”然而,就文章风格的区分而言,则开始于刘勰的“八体”(见《文心雕龙·体性》)。此后,皎然的《诗式》、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严羽的《沧浪诗话》,各有论及。可见,姚鼐提出阳刚之美和阴柔之美,正是对我国古代论艺术风格美的一个总结和发展。“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实质上就是西方文论中的壮美与优美。王国维说:“美学上之区别美也,大率分为二种:曰优美,曰宏壮。自巴克及汗德(今译康德)之书出,学者殆视此为精密之分类矣。”(《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他这里所说的“宏壮”和“优美”,正是中国传统美学与西方美学相结合的产物。不过,王氏把“有我之境”说成是壮美,“无我之境”说成是优美,这并不十分确切,也不完全符合实际情况。创作实践表明:“有我之境”并非都属于壮美,而“无我之境”亦并非都属于优美。例如,李清照《醉花阴》词中的“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自然是“有我之境”,但却不能算作“壮美”,而只能说是“优美”。又如王氏在论“境界有大小之分”时所举的杜甫诗“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后出塞》五首之二),自然是一种壮美的风格,但显然属于“无我之境”,而非“有我之境”。
还有一点须指出:王国维把境界分成“有我”、“无我”、“壮美”、“优美”等等,分明是接受了康德、叔本华美学思想的影响。他曾在《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一文中说:“唯美之为物,不与吾人之利害相关系,而吾人观美时,亦不知有一己之利害。而美之中,又有优美与壮美之别。今有一物,令人忘利害之关系,而玩之而不厌者,谓之曰优美之感情。若其物直接不利于吾人之意志,而意志为之破裂,唯由知识冥想其理念者,谓之曰壮美之感情。然此二者之感吾人也,因人而不同;其智力弥高,其感之也弥深。独天才者,由其智力之伟大,而全离意志之关系,故其观物也,视他人为深,而其创作之也,与自然为一。故美者,实可谓天才之特殊物也。若夫终身局于利害之桎梏中,而不知美之为何物者,则滔滔皆是。”在《红楼梦评论》中又说:“美之为物有二种:一曰优美,一曰壮美。苟一物焉,与吾人无利害之关系,而吾人之观之也,不观其关系,而但观其物;或吾人之心中,无丝毫生活之欲存,而其观物也,不视为与我有关系之物,而但视为外物,则今之所观者,非昔之所观者也。此时吾心宁静之状态,名之曰优美之情,而谓此物曰优美。若此物大不利于吾人,而吾人生活之意志为之破裂,因之意志遁去,而智力得为独立之作用,以深观其物,吾人谓此物曰壮美,而谓其感情曰壮美之情。而其快乐存于使人忘物我之关系,则固与优美无以异也。”当然,在《人间词话》中,王国维并没有明显地以康德、叔本华审美“超功利说”来论述他的二“境”和二“美”,但其内在联系则是显而易见的。
除了上述命题之外,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的“隔”与“不隔”之说,也是他文艺美学观的一个组成部分。他说: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是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
按照王国维的解释,“隔”与“不隔”之别,决定于语言。“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否则,就是隔。从这一基点出发,他认为陶、谢之诗“不隔”,因它们“如芙蓉出水”(见钟嵘《诗品》卷中引汤惠休之评语),自然明快;颜延之(字延年)诗刻意雕饰,“如错采镂金”(同上),自然就“隔”了。苏轼诗如行云流水,文理自然,故“不隔”;黄庭坚诗造语生硬,多用僻典,所以就“隔”了。欧阳修《少年游》词上半阕可以用图画和电影手法描绘出来,情景逼真,语如直叙,而“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不然。“谢家池上”,是从谢灵运“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两句诗来的;“江淹浦畔”则是化用了江淹《别赋》中“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的句子。全词上片自然传神,明白如话,下片则用典过深,晦涩难懂,故有“隔”与“不隔”之别。姜夔词亦然。如此看来,王国维关于“不隔”与“隔”的理论,实际上属于自然与雕饰这一对美学范畴。为了创造出“不隔”的艺术境界,王氏强调了两点:一是在写景抒情方面要求“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入耳目”,并举例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索’。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于此可见,“不隔”的作品无论抒情或写景,都要自然明快,易读易懂。二是在文学语言方面主张“忌用替代字”,“不使隶事之句”。照王氏的看法,用了“代字”、如“雾里看花”,形象就不鲜明、感人了。他认为“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从强调自然的角度说,王国维的批评是对的,因为以“桂华”代替“月亮”,确有损文学语言的自然之美。
但是,应该看到,王氏这一理论,亦有偏颇之处。例如,他说:
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
在其他地方,他还有类似的评论,如说:“觉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二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而这种看法,实在是带有他个人审美兴趣的偏好,是极主观片面的。在我国古代诗词中,类似王国维所谓“隔”的作品为数很多,可是人们并不以此为病而予以否定。从艺术审美心理的角度看,“隔”与“不隔”二者都是美:前者为朦胧之美,后者为鲜明之美。况周颐《蕙风词话》对词境的看法就和王国维不同。他引王鹂运之语说:“矧填词固以可解不可解,烟水迷离之致为无上乘耶。”王鹏运所说的“可解不可解”、“烟水迷离之致”也就是王国维所批评的“隔”,就是朦胧之美。所谓朦胧,即指作品之形象与意境不十分清晰,思想内容不十分明确,但是它能唤起读者的丰富想象,使人从回味妙语中获得美感。意大利作家薄伽丘说得好:“经过费力才能得到的东西,要比不费力就能得到的东西更能令人喜爱。”(转引自张平治《美学趣谈》)德国诗人歌德也曾说过:“所有抒情的作品,作为一个整体来说,必须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是在某些细节上,却又要有些不可理解。”(《歌德的格言和感想集》)这些都是真正懂得审美心理的明见。联系到作品来说,如李商隐的无题诗,美就美在它的“隔”,尤其是《锦瑟》一首,更是需要反复吟咏、仔细咀嚼,才能知其佳处。李商隐以后,词在这一点上又有所发展。试以王国维所批评的吴文英而言,他的词大多既不是直接言情,也不直接写景,而“以绵丽为尚,运意深远,用笔幽邃,练字练句,迥不犹人,貌观之,雕缋满眼,而实有灵气行乎其间”(戈载《宋七家词选》),深远、幽邃,当然不能一看即懂。这大概也就是王国维说的“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吧!然而,正是这“雾里看花”,在我和物之间造成某种距离,从而产生一种“烟水迷离之致”,朦胧、模糊之美。可见王国维以“隔”与“不隔”作为品评诗词优劣的标准并不很恰当,尤其是对南宋词的批评,更显出他的艺术偏见。
从上面对《人间词话》的评价和分析可以看出:王国维的文艺美学观,是我国传统文艺理论与西方哲学、美学思想相结合的产物,尤其是他的“境界说”较之前人有了较大发展,形成了相当完整的词论体系。但由于受康德、叔本华等人的濡染太深,王国维的美学、文艺理论的局限性也是十分明显的。对此,我们应该加以辨识,但绝不能因此而苛责前人。作为最早将西方美学引进中国文艺批评的学者,王国维的历史作用是不可低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