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词的魅力:基于古典诗词曲之比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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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唐宋词家个性论(4)

这首词是宋哲宗绍圣四年(1097)秦观贬居郴州(今湖南郴州市)时写的。作品通过即景抒情、寓情于景的描写,把他当时怅惘、失望和孤寂愁苦的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开头三句借迷茫景色和桃源的难寻,表现他理想的破灭和前途的渺茫。“可堪”二句抒写自己的客旅愁思,但以孤馆、春寒、杜鹃、斜阳等凄清的景物映托出来,极富于意境。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可见,这两句在景物描写上充满了词人自我的感情色彩。下片抒发与友人疏隔的苦闷。“砌成”化抽象为具体,见其怨恨重重,难以排解。结尾两句再以郴水本自围绕郴山,竟流向潇湘而去,比喻自己离开故国远谪南方的遭遇,语虽无理,意却沉重。据说苏轼绝爱其末尾两句,并自书于扇云:“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见宋·惠洪《冷斋夜话》)可见其感人之深。其他如于绍圣元年(1094)三月离京时所写的《江城子》(其一)、《风流子》,在处州时所写的《千秋岁》、《好事近》,在横州时所写的《添春色》等,都是这类“寄慨身世”(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的词作,抒发一个迁客的悲惨情怀。

秦观的描写“情”、“愁”的词,虽然情调显得过于感伤、低沉,但在艺术描写上却很有特色。

首先,他善于把男女的思恋怀想同个人的身世遭遇结合在一起,运用清新淡雅的语言,创造出一种凄迷动人的境界。如《满庭芳》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这首词写在一个黄昏,词人与眷恋的歌女离别,但在写“艳情”之中融入了身世之感。上片写离别的环境,以景衬情;下片铺叙分别,叹后会难期。全词格调凄恻,含意深厚,虚实兼顾,真实地吐露了自己爱情和仕途两不如意的感伤情绪,情韵兼胜,读之使人回味无穷。又如《千秋岁》(水边沙外)、《八六子》(倚危亭)等,也是把离别相思之情和自己的不幸遭遇结合在一起来写的。黄苏《蓼园词选》评秦观《八六子》词云:“寄托耶?怀人耶?词旨缠绵,音调凄婉如此。”对于秦观这种写法,清代的词论家周济也注意到了,他在《宋四家词选》中评秦观词时指出:“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又是一法。”

其次,他能抓住事物的突出特征,构成鲜明生动的艺术形象,并在这些形象中注入了强烈的主观感情色彩,使之具有很强的感染力。如《浣溪沙》: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词写闺怨春愁,但却摒弃正面直接抒情,而用融情入景的写法,明写景,实寓人的离愁。下片“自在”一联尤佳,为千古传诵的名句。你看,“飞花”与“梦”,“丝雨”与“愁”,本来毫不相干,无从类比,但词人以“轻”和“细”的特征把它们联结起来,构成两个精妙的比喻:飞花轻似梦,丝雨细如愁。这样一来,情与景、心与物便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了,显得十分空灵含蓄。明人卓人月说:“‘自在’二句,有南唐席。”(《古今词统》卷四)梁启超曾称之为“奇语”(见梁令娴《艺蘅馆词选》)!惊叹之情,于此可知。另如“夕阳流水,红满泪痕中”(《临江仙》)、“春去也,落红万点愁如海”(《千秋岁》)、“绿荷多少夕阳中,知为阿谁凝恨背西风”(《虞美人》),这些写景句,其中的感情色彩都很浓厚。

此外,语言清新自然,工而入律,很少用典,极少陈词滥调,也是秦词的一个特色。

八、清真词的美学世界

周邦彦(1056—1121),字美成,自号清真居士,钱塘(今浙江杭州市)人。早年落魄不羁,“不为州里推重”。神宗元丰初,在汴京做太学生,因献《汴都赋》而受到神宗赏识,被拔为太学正。后出任庐州教授、溧水知县,还为国子监主簿。哲宗时除秘书省正字,历校书郎、考功员外郎、卫尉、守正少卿兼仪礼局检讨等职。徽宗时,官至徽猷阁待制,提举大晟府(中央音乐机关),负责审定音律,制乐谱曲。不久,知顺昌府,徙处州。后死于南京(今河南商丘)鸿庆宫斋厅。著有《片玉集》,又名《清真集》。

在词的发展史上,周邦彦“前收苏(轼)、秦(观)之终,后开姜(夔)、史(达祖)之始”(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具有承先启后的地位,被誉为“词家正宗”和“集大成者”。从宋代至清代,评论家对清真词评价极高,好评如潮。如宋代陈郁云:“美成自号清真,二百年来,以乐府独步,贵人、学士、市儇、妓女,知美成词为可爱。”(《藏一话腴》)清代常州派词人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写道:“美成思力,独绝千古。”其后,王国维称清真词“精工博大”,推许周氏为“词中老杜”(《清真先生遗事》)。从这些评论不难看出,周邦彦在词史上确实占有重要地位,深得后人的赞许和推崇。他的《清真词》除了在词的语言、结构、笔法、音律等方面广泛吸取前人的创作经验之外,还在不断寻求新的艺术之路,构造了一个独特的、富有鲜明个性和无穷艺术魅力的美学世界,成为真正的“词人”之词。为了较全面、深入地把握和揭示清真词的艺术世界和审美风范,下面拟从五个方面进行探索,希望能够就其中的一些问题求得新的认识。

(一)“沉郁浑厚”的意境美

“意境是指作者的主观情意与客观物境互相交融而形成的艺术境界”(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26页),是作家艺术美的最高体现。明人朱承爵说:“作诗之妙,全在意境融彻。”(《存余堂诗话》)所谓“意境融彻”,也就是情景交融。它是中国诗歌的美学特质。而词作为一种后起的抒情诗,更离不开意境的创造。诚如王国维所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人间词话》)这里所说的“境界”,与“意境”没有什么不同。虽然我们不能把有无意境当成衡量作品高下、优劣的唯一标尺,但必须看到,意境作为中国古典美学的一个重要范畴,在文艺作品特别是古典诗词中所产生的审美效应是十分突出的。清真词,“其入于人者至深而行于世者尤广”(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的原因也在于此。但是,我们谈词的意境,与《诗经》、《楚辞》、汉魏六朝诗以及唐诗不能同日而语,因为“意境也同中国古代诗歌自身一样,有一个从低级到高级、从简单到复杂、从不成熟到成熟的发展过程”(李晖:《论唐诗意境的新开拓》,《文学遗产》1992年第3期)。

对于清真词之意境,前人有称其“浑厚”者,如“美成负一代词名,所作之词,浑厚和雅”(张炎《词源》);“清真之词,其意淡远,其气浑厚”(戈载《宋七家词选》);“周之胜史(梅溪),则又在浑之一字。词至于浑,而无可复进矣”(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有称其“沉郁”者,如“词至美成,乃有大宗,然其妙处,亦不外沉郁顿挫。顿挫则有姿态,沉郁则极深厚。既有姿态,又极深厚,词中三昧,亦尽于此矣”(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美成片玉集中,凡慢词十之八九皆能具沉郁顿挫之致,其意态又复浑厚蕴藉”(韦金满《周邦彦研究》),等等。可见“浑厚沉郁”之美,是清真词境的突出特点。

那么,“沉郁浑厚”究指何种境界?这恐怕应该结合周邦彦的具体词作来加以阐明。

首先,意境的沉郁浑厚不能离开作者的思想感情,所谓“系以感慨,意境便厚”(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至于“沉郁”一语,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有一个颇为明确的界说,即“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见,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可见沉郁的先决条件是作者胸中早有蓄积,立意深刻,传之于言,形之于物,要求含而不露,以求神外之韵。从周邦彦的经历看,他在太学时曾作《汴都赋》歌颂新法,受到宋神宗的赏识,由诸生而擢为负责执行学规的学官(太学正),“声名一日震耀海内”(楼钥《清真先生文集序》,见《四部丛刊》本《攻媿集》);可是几年之后,元祐更化,高太后临朝,旧党执政,对新党横加迫害,周邦彦亦于哲宗元祐二年(1087)被贬离京,先后在庐州(今安徽合肥)、荆州(今湖北江陵)和溧水(今属江苏)度过了十年飘零不遇的苦闷岁月,直至哲宗亲政才被召还朝。遭际处境的变化,引起他思想上的波动,而生平又多伤离怨别之事,所以其词“看似清丽,而弦外多凄抑之音”(龙沐勋:《清真词叙论》,《词学研究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17页),感情色彩的基调大多是沉郁的。如《瑞龙吟》(章台路)一词,词人以刘禹锡因王叔文革新失败遭贬十年重回长安自况,在词中隐含丰富的生活内容和深沉的宦海沧桑之感,达到了沉郁浑厚的境地。另如《满庭芳》(风老莺雏)、《宴清都》(地僻无钟鼓)、《齐天乐》(绿芜凋尽台城路)、《玲珑四犯》(秾李夭桃)、《渡江云》(晴岚低楚甸)等,或写自己的宦情羁思,或借艳情之体以针砭时事,或于写景抒情中含有政治托喻,我们应该联系作者当时的政治境遇来看,才能对此有所理解。尽管像这样含有政治托喻的词作在《清真词》中并不多,但它是构成清真词意境之沉郁浑厚所必不可少的部分。正如宋代王灼所说:“邦彦能得《离骚》遗韵,故其词格特高。”(《碧鸡漫志》)

周邦彦的咏物词,也较多地打入个人的身世之感、迟暮之叹,正如黄蓼园在评其《花犯》时说的,“总是见宦迹无常,情怀落寞耳。忽借梅花以写,意超而思永”(《蓼园词选》)。下面即以《花犯》为例先述之,词曰:

粉墙低,梅花照眼,依然旧风味。露痕轻缀,疑净洗铅华,无限佳丽。去年胜赏曾孤倚,冰盘共燕喜。更可惜、雪中高士,香篝熏素被。

今年对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飞坠。相将见、脆丸荐酒,人正在、空江烟浪里。但梦想,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

此词以《梅花》为题,但作者并不是为写梅花而写梅花,而是亦物亦人,着意抒写词人奔波仕途而终不得志的身世之感。词中“依然旧风味”、“无限佳丽”、“旋看飞坠”、“一枝潇洒”等形象,更是化景为情,物我两融,寄托遥深。

又如《六丑·蔷薇谢后作》一词,从“言情体物”之工巧上看,与苏轼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一样,皆为“物物而不物于物”(刘永济:《词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98页)之“结构”。但所不同的是:东坡词里没有出现他自己,而清真此词则自始至终都有自己的身影在。黄蓼园评此词曰:“自叹年老远宦,意境落寞,借花起兴。以下是花,是自己,比兴无端,指与物化,奇情四溢,不可方物,人巧极而天工生矣!结处意致尤缠绵无已,耐人寻绎。”(《蓼园词选》)信然!

其他如《倒犯》咏新月,《大酺》咏春雨,《水龙吟》咏梨花等,都在咏物之中打入了身世之感,绝非单纯的咏物之作。沈祥龙《论词随笔》说:“咏物之作,在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国之忧,隐然蕴于其内,斯寄托遥深,非沾沾焉咏一物矣。”我们在读周邦彦这些词时,总感到有一种隐蔽着的更为深层的感情之雾在那里飘浮萦绕。

其次,意境的沉郁浑厚必须采用含蓄蕴藉、委婉曲折的表现手法。诗贵含蓄;词境精美细巧,更重含而不露。清真词,无论是小令还是长调都体现了这一特点。如他那首脍炙人口的名作《兰陵王·柳》,词分三叠,在第一叠“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这两句中,已透出自己久客京师之感,但又“半吞半吐”,含而不露;第二叠叙当前送别情事,也是“无一语不吞吐”;直到第三叠末韵“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方欲说破,却又咽住,真是“欲说还休”。整首词就这样萦回曲折,似吐非吐,欲露不露,令人玩味不尽。又如《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陈廷焯评曰:“此中有多少说不出处,或是依人之苦,或有患失之心。但说得虽哀怨,却不激烈。沉郁顿挫中,别饶蕴藉。”(《白雨斋词话》卷一)

除上引《兰陵王》、《满庭芳》外,这种含而不露的笔法在他的《瑞龙吟》(章台路)、《六丑·蔷薇谢后作》、《瑞鹤仙》(悄郊原带郭)、《少年游》(并刀如水)等词中亦有极妙的运用。看来,清真词之意境浑厚而多弦外之音,与作者较为普遍地采用曲笔言情有很大关系。

第三,意境的沉郁浑厚往往是情景交炼,浑融一片。“情景交融作为中国诗的性格、作为艺术意境的符号结构方式”(蒋寅:《走向情景交融的诗史进程》,《文学评论》1991年第1期),在唐代已经定型。比之于诗,词的意境构成更离不开情和景,这是历代词论家的共识。早在宋代,张炎在《词源》中就举辛弃疾等人之词,认为“皆景中带情”。清人李渔说得更为明确:“作词之料,不过情景二字。”(《窥词管见》)许昂霄也指出:“融情景一家,故是词中三昧。”(《词综偶评》)而在清真词中,情景交融似乎已成为构成其词沉郁浑厚意境的一个重要质素。

先于周邦彦的柳永,可称得上写景抒情的能手。他的词如《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卜算子慢》(江枫渐老)、《雨霖铃》(寒蝉凄切)等,或融情入景,或情景交错,或将景、情、事三者融为一体,达到了一种较高的审美境界。不过,就主要方式看,柳永乃是“见眼中景色,即说意中人物”(吴梅《词学通论》)的即景抒情。而周邦彦的写景则更多地注意主体对客体景物的审美观照。当然,写景是为了抒情。周邦彦笔下的“情”与“景”融合得非常和谐,正如王夫之所说:“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姜斋诗话》)如在《琐窗寒》(暗柳啼鸦)中,周邦彦用了不同时间中情事的转换,将眼前之景与回忆之景、设想之景相互穿插,以景达情,情与景谐,妙合无垠,浑然天成,从而使全词流动着的情感更为浓郁。

另如《氐州第一》(波落寒汀)、《庆宫春》(云接平冈)、《诉衷情》(堤前亭午未融霜)等,其中之寒汀、帆船、孤云、宫柳、残照、寒野、淡烟、微星、酒幔、茶烟等审美客体的“景”,无不“著我之色彩”(王国维《人间词话》)。在这些词中,“一系列景物不是按照自身的内在逻辑组合起来的,它们必须接受诗人(按:包括词人)情感的观照和制约,心甘情愿地作为诗人心理活动的产物,为诗人感情的寄寓提供载体,从而使诗人无形的感情得到有形的固定”(谢文利:《诗歌美学》,中国青年出版社,1989年,第80页)。至于他的名篇《兰陵王·柳》,更是“不辨是情是景”,给人以“烟霭苍茫”(周济《宋四家词选》)之感。清人吴衡照说:“言情之词,必藉景色映托,乃具深宛流美之致。”(《莲子居词话》卷二)可以说,清真词已做到了这一点。

(二)“离合顺逆,自然中度”的章法结构美

沉郁浑厚的意境,往往通过一定的章法结构得以实现。对清真词之章法结构,前人多有评述。其中,尤以陈廷焯和周济所论为最。陈廷焯曾说:“美成词极顿挫之致,穷高妙之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白雨斋词话》)周济则说:“清真浑厚,正于钩勒处见,他人一钩勒使刻削,清真愈钩勒愈浑厚。”(《宋四家词选》)这里的“顿挫”,即指章法结构的错综变化,所谓“顿挫则有姿态”。而对“勾勒”的内涵,周济则未作具体阐述。“勾勒”原是绘画术语,即“勾勒填彩”之勾勒,意谓对描绘对象轮廓线条的刻画。用于词的章法,大约指勾连综合、前后照应之意。这样,既善“顿挫”,又善“钩勒”,就达到了变化而又统一的和谐状态,从而使词之章法结构于曲折变化中求得绵密而不滞涩,呈现出多种形态,多种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