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地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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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千年唱和(4)

我让自己相信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生活在这里。因为我清楚记得,万年前的一天,河水出其不意上涨,差点涨到了岩洞的低洼地方。渴望征服水又对水充满恐惧的人,都谈论了这场大水。富有想象力的制陶者,后来把他们征服水的喜悦刻画到陶器上,这就是最初水波纹的来历。当然,它也许还是一个警醒的忠告:大水危险。

我花了大约一分钟的时间走进甑皮岩的时光隧道,步入12000年前的地下。千真万确,不是想象。这个时光隧道有3米多深,从我站着的脚底往上,全是甑皮岩人在甑皮岩留下的美好时光:距今12000年至11000年间的第一期文化堆积,距今11000年至10000年间的第二期文化堆积,距今10000年至9000年间的第三期文化堆积,距今9000年至8000年间的第四期文化堆积,距今8000年至7000年间的第五期文化堆积。我的膝盖大约与史前10000年的文化堆积齐平,我的眼睛平视着的文化堆积,距今近万年,我的头顶还有几千年的光阴才能抵达21世纪。这些一层层往上叠加的文化堆积,是不同时间的甑皮岩人在这里居住留下的。它们像里程碑一样,指引我在万年的时光里纵横驰骋。

我的心思在甑皮岩人留下的距今9000年至8000年间的文化堆积上停留,他们近在咫尺,以屈肢蹲葬的姿态,像奠基石一样深埋于地下。他们,看见我来了吗?我可看见了他们,男性平均身高一米六余,女性平均身高近一米六,男女平均年龄只有三十多岁,就隐退到人类进程的历史里去,成为不为人所知的另一种物质了。他们的脸庞方方的,脑门宽宽的,鼻子大大的,皮肤偏黑,眼睛清纯清澈,简直就跟现代的东南亚人一样。是的,是差不多一样。考古学家告诉我,就大人种而言,甑皮岩人属于蒙古人种——黄种人;在亚人种上属于南亚蒙古人种;某些体征还具有“赤道人种”的特质——与“柳江人”身上的“赤道人种”特质类似。此外,甑皮岩人的体征还与近现代的华南人、越南人有明显的接近关系。换言之,甑皮岩人是“柳江人”与现代华南人、东南亚人的中间站,是现代华南人、东南亚人的远古祖先之一,他们的生命链至今仍在向着遥远的今天和遥远的东南亚延伸,放出夺目光彩。

但在距今9000年至8000年间的那个千年时光,正当甑皮岩人愉快地享受着以母系血缘维系的部落安逸时,风暴降临了。甑皮岩周围人口增多,他们的幸福生活引人注目,就有人要和他们争抢这宜人的家园。战争,远古人类与现当代人类的共同灾难,永不结束。

来者黒簇簇地聚集在甑皮岩外,发出尖锐的噪音并打着强烈的手语要他们离开。他们不干,他们可不愿放弃勤勤恳恳创建的家园,纷纷拿起棍棒和石头,与之战斗。男人、女人都上了,整个过程混乱、残忍,木棒与石头同时击中双方参战人员。有的人当场倒下死去,有的人受了伤在剧痛中备受煎熬,一些人幸存下来。哀鸣中,战败的人离开甑皮岩,另一些人住了下来。他们唱着胜利的曲子,在原甑皮岩人创造的中国新石器洞穴遗址最早的石器加工点上制造陶器,打磨石器,享受甑皮岩里的快乐生活,成为新的甑皮岩人。

这时候的甑皮岩人,也许已经有了灵魂不死的概念,因此将死者以屈肢蹲着的姿态葬在身边,造就了史前人类遗址甑皮岩既是史前人类家园,又是史前人类墓地的文化色彩。这样的色彩,在史前人类相当普遍,仿佛生死共舞的赞歌,万古长存。只是,甑皮岩人的葬式特别的特别——以死者生前休息时的蹲踞或蹲坐的姿势埋葬,头上还有大石块或大蚌壳压着。考古学家将这样的葬式称为“屈肢蹲葬”或“蹲居葬”。蹲居葬和屈肢蹲葬在桂林岩溶地区存在的时间,不晚于距今6500年,是甑皮岩人的路标。

后来群殴而起的争夺在甑皮岩内外一再发生,死亡的钝器从天而降,连小小的儿童都不放过。甑皮岩人采集狩猎的手,于是再度紧握棍棒与石头参战。弱小的部落再度被人赶走,强大的部落再度住了进来。这样的画面,在甑皮岩众多意外死亡的屈肢蹲葬中得到了证实。他们从头到脚,伤痕累累,惨不忍睹,很能说明当时混战的残酷。

我满怀柔情的目光,穿过一眼望不到边的时光,长长久久停留在那位年约三十五岁的女性头骨上。她的头骨上有三个触目惊心的巨洞,表明她生前遭的罪有多大。我弄不清是谁如此残忍,趁乱给了她那致命的一击、一击、又一击,在她头上砸出三个窟窿,但我清楚地看见了她立即毙命的样子,战斗中与自己的部落永诀。

我在恰好能够看到她永诀的时光隧道里沉默,继续听考古学家李珍给我讲述他在这里发掘时的过程,讲述他们发掘到那个屈肢蹲葬的小孩骨架时的情景,以及他们小心清理完那个小小的蹲坑,登记信息、拍摄照片后重新把那副小小的、不到五岁的骨架重新用土覆盖的过程。我知道,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源于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敬重。

好多天,我们整整清理了好多天,那些天的岩外一直飘着不太灿烂的云彩。李老师在走出时光隧道时,抬头望了望天上无尽的长空。

“不知那时候,是不是也飘着同样的云彩。”我说。同时暗忖埋葬那个小孩的那天,那个家族一定特别难过。那个失去孩子的母亲,一定特别伤心。

她伤心得昏昏沉沉,既吃不下她的族人为她烧熟的鹿肉,也吃不下他们放在她身边的浆果。那一夜,不,那一串的夜,她的悲伤啊,一定流成了一条河。

我好想好想知道那个夜晚,是不是有个体贴的男人,一直体恤地搂着这个失去孩子的伤心女人,说着一些温暖的话。但我完全可以想象,埋葬那个小孩前一定有过的一场简短对话。有人问:“是不是就把小孩埋在旁边?”有人简短回答了一句:“就埋在旁边吧,他还那么小,一个人太难。”事实正是如此,距今9000年至8000年间的甑皮岩人,他们的丧葬观念就是让已故亲人睡在自己身边,视死如生。他们的丧葬习俗就是屈肢蹲葬,灵魂不灭。因此,安葬小孩后,甑皮岩里的火堆依然闪着灼人的红光。红光使活着的人复又体会到生的珍贵,他们重新拿起骨针,重新在陶器里煮肉,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距今8000年至7000年间,是甑皮岩人高速发展的一个魅力千年。泥质陶、三足器、圈足盘、平底盆……石斧,石锛,石矛,骨镞……他们创造并拥有的日常生活用具越来越多,差不多就是一应俱全了。他们带回的食物,也越来越丰盛。但是,他们丢弃的生活垃圾,也越来越糟糕——垃圾已经把家填充得越来越矮。

把家填充得越来越矮的危机是,甑皮岩不再适合人居。此时全球气候进入一个温暖期,气候炎热,雨量充足,海平面上升,一些海拔高、程较低的洞穴被淹。甑皮岩亦不例外,他们去意徘徊。有一天,极具毁灭性的大洪水来临,河水出其不意地上涨,上涨,以致湮没了整个溶洞空间。趁早逃到洞外高地的人幸存下来,心有余悸谈论这场大水,谈论迁徙——他们已经不得不走出洞穴,寻找新的家园。但是,迁往哪里?河的对岸,河的上游,还是河的下游?他们千年的声音至今仍未飘去。

我久久地站在甑皮岩洞前,在飞鸟的鸣声中遥望他们远去的背影。此时天光渐暗,一块甑皮岩人在距今8000年至7000年间烧制的陶器残片,带我飞到那时花开的时光。我在高空俯瞰到一些干栏式的房屋,在甑皮岩附近的土地上,花儿一样开放,与陶器残片上栩栩如生的干栏式房屋文饰一模一样。

刹那间,我明白了甑皮岩人从甑皮岩迁出,但仍在甑皮岩附近生活,把甑皮岩当作墓地的秘密——他们,也许住到绵延至今的干栏似的房屋里去了。

我的灵魂靠近那些干栏式房屋,仰起脸,细看并不陌生的他们,以迷人的姿态生活。狩猎归来的男人,被他深爱的女人一一深吻了前额、鼻子、眼睛、嘴唇……我认出了其中的卧室、床,发现了他们愉悦中的性爱。但我难以判断他们的“婚姻”,是“从女居”阶段的对偶婚,还是群婚。我只是清晰地闻到了厨房里飘出的香气,那是我所熟悉的蚌与螺的浓郁芳香。我看到他们丢弃的蚌壳与螺壳,跟甑皮岩人丢弃在甑皮岩里的蚌壳与螺壳一模一样——有的敲掉了田螺的屁股,有的没有敲掉,跟现在桂林人吃田螺的方式一样。

蚌螺是一种几乎不能生吃的食物,直接烧烤也不好吃。但是甑皮岩人发明了陶器,他们也就与螺蚌结下了不解之缘,煮螺蚌一直是他们的家常菜谱。是的,在陶器里煮几捧螺蚌跟煮几尾鱼都是再美不过的事情,燃烧的燃料遍地都是,十分易得。但煮螺蚌是有讲究的,没煮透不好,没有香料也不好。甑皮岩人在漫长的生活实践中,一定渐渐掌握了煮螺蚌的技艺。他们把火烧得旺旺的,在水烧开时将敲掉了螺屁股的田螺与芳香的干果放进陶器里慢煮,直到螺的泥腥味完全去除,香气飘出。岁月漫漫,他们一直以这样的方式煮螺蚌,以这样的方式享受大自然的恩赐,亲情融融……一阵清风从甑皮岩飘过,又一阵清风从甑皮岩飘过,几千年的光阴,又过去了。终年不断的溶岩滴水,嘀嘀嗒嗒在洞穴内形成了一层厚厚的钙化板。钙化板将史前甑皮岩人的秘密,牢牢地尘封起来。

1965年,广西文物普查发现,桂林竟有数十个古人类活动遗迹和遗物的洞穴,是史前人类的家园。而其中的甑皮岩——一个被世人遗忘的、文化堆积几乎完整的幽隐岩洞,竟是史前人类的万年地书。

万年地书给考古人带来了无穷的喜悦与缅想,发掘进程一步步向前,一步步推进。无论是1965年的小面积试掘,还是1973年的抢救性发掘,或是2001年对甑皮岩遗址的再度科学发掘,考古人的不断发现震惊了世界。“成果”是一个被人用滥的词,但我不得不用在这里。它于甑皮岩而言实至名归,不是滥用。因为,累计以发掘出动物化石一百多种,其中有亚洲象、犀牛、椰子猫、板齿鼠、食蟹獴等热带地区典型物种,有梅花鹿、棕熊等喜温凉典型物种的甑皮岩,还发掘出土了上千件石器、陶器(片)、骨器、角器、蚌器和大量水生、陆生动物遗骸,有“奇特的屈肢蹲葬”、“年代超过9000年的最古老陶片”、“最早的家猪骨骼”、“一个动物新种属——广西桂林鸟”,等等,使它享誉中外考古界。

我在21世纪温婉的阳光下,凝视这曾经终年寂寞的甑皮岩,发现它是一个不规则圆形或圆角方形的岩洞。洞顶离地很高,洞厅宽敞,外高内低,非常适合古人类居住。是的,这样的洞穴空间对于史前的人类来说,已经足够阔大,足够诱惑。我一一认出了万年前甑皮岩人的生活区、墓葬区、取水区。当我轻轻走近他们时,我看到了他们充满善意的神态,听到了桂林鸟在那时枝头上的啼鸣。我还闻到了那时花开的桂花,花粉飞舞,通过时空隧道停留在今日桂林的桂子枝头,芳香依然。我伸手抚摸了一个甑皮岩人丢弃的螺壳,拂去万年的尘埃,穿越时空。

可我没有及时认出一个半圆形竖穴土坑——屈肢蹲葬坑。屈肢蹲葬,是史前人类——甑皮岩人的路标啊!我由衷地感谢考古学家李珍对我的点拨,由是,我与远古的人类相遇了。他们像活着的时候一样,像胎儿在母亲的子宫里一样,蹲在远去时空的半圆形竖穴土坑里——两膝蜷缩在胸前,两臂也抱在胸前。似是坐在火塘边安睡,又似坐在火塘边烤火讲古。我与他们进行了神交,我甚至拥抱了远去的他们。

作为一篇散文,我也许已经写得太长了。但我意犹未尽,对史前明珠甑皮岩人缅想不止。甑皮岩里尚未发掘的原生堆积世界,还埋藏着多少未知的秘密呢?

(刊《广西文学》2011年9月号)

追逐永吉青铜器

永吉是一个村庄,青铜器是春秋晚期的青铜。

过去,在没有真正了解青铜器以前,我以为中国所有的地方都有自己的夏、商、西周和春秋,有自己的青铜时代。我根本不知道,有与没有各自的青铜时代,需要有青铜时代出土的青铜器件为证据。

我目睹广西桂北在春秋晚期至战国早期进入青铜时代的证据,是因为一个文物收藏爱好者在2010年2月12日上午——虎年除夕前两天往我们单位打的那个电话。这是一个被法院错判后反告法院而告赢了的农民,他说他刚得到一批青铜器,有几十件,是永吉人挖沼气池时挖出来的。

我和同事大吃一惊,吃完午饭就怀揣着青铜器的种种猜测,前往那个农民家。我当时还不知道这个下午下乡意味着什么,我们在风中颠簸了一个多小时。我在车向前开时,一直默默注视前方,缅想青铜时代。青铜,是铜和锡或铜和铅的合金。青铜时代,是人类利用金属生活的第一个时代。这个时代是人类从原始社会过渡到文明时代的伟大奇迹,是不同种族的人在不同地方、不同时间创造出来的。这个时代的人类想象力和创造力光芒四射,充满创造。青铜工具、青铜兵器、青铜酒器、青铜乐器、青铜食器、青铜水器、青铜烹饪器、青铜车马器等,均传递着那个时代的永恒真实。这种真实的伟大魅力在于,今天的人类,依然能够凭借一件青铜器与几千年前的人类共享岁月之美。加锡炼铜,是一种睿智。加铅炼铜,是又一种睿智。把铜和锡、铜和铅的合金称为青铜,是后来的事情。把拥有青铜文明的社会命名为青铜时代,也是后来的事情。中国青铜时代形成于公元前2000左右,经夏、商、西周和春秋,共十五个世纪。时间,则不断地把这一个个被后人称为青铜时代的岁月尘封起来。

我最初见到的青铜器皿,是我奶奶陪嫁的铜盆,口沿直径约20厘米,又漂亮、又厚重、又迷人。奶奶早晚洗脸单独用它,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这个记忆曾经泛起一个年轻女子的华丽梦想,坐拥青铜,为爱举行一场世俗的盛典。

2005年8月,当我在桂北文物库房第一次触摸中国青铜时代的青铜器皿时,呼吸都要停止了。我在那批百看不厌的青铜器皿中流连。经过允许,我站在窗边,用一面汉墓出土的铜镜照容,用一尊汉墓出土的酒簋假装喝酒。

我在举起铜镜照容时看见,另外一个女子也在窗前举起了铜镜,在鬓角插上汉代鲜艳的野花。我在端起酒簋假装喝酒时看见,另外一个男子也端起了酒簋,他喝完簋中佳酿轻声说,“我的美人,你可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