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停当,马扩周楚看到手续已经齐备,大功告成,也就齐身站起来准备告辞道:
“国王、王妃之意,马某都已领会得。我二人这就拜辞了,专候王中秘摒挡就绪,今夜即星驰回去。”
“且慢!”萧皇后急忙拦拄马扩说,“宣赞且请坐下,本宫与周副使还有话说。”
“马扩不明所以,慢慢坐了下来,周楚闻言上前一揖道
“国妃还有何见教?”
“请随本宫来”
“国妃,已是深夜怕是不便吧”
“无妨”说罢倩影一闪,走进内室。
马扩点了点头,脸上表情很有趣。
李处温老贼的目光闪烁大有看好戏的架势,捋须不语。
周楚进了内室,萧普贤转眼间除去皇后正装,身上只贴身一袭轻纱绸裙。
直到此时,萧皇后无论是声泪俱下地谈到国破家亡,举境投降,还是无限含蓄地提出谈判要求,或者是殷勤恳切地为宋朝献谋划策,这一切都属于国家大事的范围,出之以悲怆和庄严的表情,都属于正旦脚色的戏。现在,她要谈到个人问题了。她忽然对周楚嫣然一笑,这是一种**式的媚到骨髓膏肓中的媚笑。它固然不符合皇后的身分,却与她现在的处境和需要相适应。身分不是固定的,它可以随着处境和需要的改变而改变。统治阶级的妇女到了不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必须委身给别人的时候,她的身分不知不觉地改变了,就会出现这种**式的媚笑,好像这个阶级的男人在同样情况下常会出现奴才式的谄笑一样。失败的统治阶级一般都不是死硬派。
萧皇后这时已经估计到归降后她个人可能遭遇到的两种命运,眼前这个年轻人在最后决定她命运时可能会起很大的作用,在他身上,应当预作伏笔。
周楚知道她要干什么,不动声色坐下,神情不变。
随着这嫣然一笑,她又把自己的座位略为挪动一下,使它和周楚的座位更加接近一点。
“咱把宗庙、社稷、国土、军队一齐奉献给贵朝,”皇后用不需要让皇帝、宫女和侍从大臣听见的糯米般的柔声说,“奴家夫妇俩的生命也一并奉托副使了,副使好歹要为奴家作主。”
她连‘本宫’的称呼都变成了‘奴家’,周楚立刻领悟了她的意思,也许认为这也属于谈判中的一个正题,她尽可以当作正式条件提出来,没有必要用她现在表达的这种方式来表达她的忧虑。当即正容回答道:
“国王、国妃举境投顺,建了不伐之功,本朝必有妥善处置。将来奕世富贵,可以预卜。周楚来时,宣相再三嘱托要把这话与国妃讲明,国妃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能够如此,倒也罢了。”萧皇后娇声地加上说,“只怕事到临头,未必就能如此称心如意。副使好歹记住奴家今天的这句话。”
“国妃难道不相信周楚?”
“非是奴家不相信副使,只怕到了那时,身不由主。副使纵有心搭救,也怕是力不从心的了。”在发挥女性外交功能的同时,她也表现了女性的柔弱的一面。说到这里,她从内室金柜中捧出两大盘光辉灿烂的珠宝,使得这间临时隔成、显得有些光线不足的寝室顿时变得光采夺目,满室生春。单是那一对用整块翡翠镌成的卷边荷叶盘已是稀世之宝,更不用说盘里装着的那些珍宝了。
“副使来此不易,”萧皇后再一次用一个侍女劝觞、使客人非干下这杯酒不可的殷勤的笑劝说,“怎可空手而归?些许赆仪,聊表寸心,兼壮行色。副使过目了,奴家即饬内监们送到行馆去。”她一边说,一边又解开颈口的排穗钮扣,从里面取出一串闪光耀眼、沉甸甸的珍珠坠领说道,“这串坠领,正好称为‘骊龙串’,还是西洋琐里国的使臣赠与先帝。先太后御赐与奴家,奴家已佩了十多年。如今也请副使带回去,留个纪念。不枉奴家与副使结识一场。至于赠送朝廷与童宣抚、蔡学士等的礼物,咱已别有打点,托秘书郎王介儒带去,不在此数之中。”
周楚一见她把珍宝搬出来,连忙推辞道:“周楚饫闻嘉猷,兼带得国王、国妃投顺消息,上报朝廷,实属满载而归。这金银珠宝,万万不敢领受,国妃留下转赐与别人罢。”。
“国信使往来,常例都有赆仪相赠,”萧皇后听周楚说得决绝,不禁愕然道,“历来使节往返,两朝都是如此,副使何必固执谦辞?难道怕马宣赞回去参奏童宣抚”
“心之所安,虽无旧例,也可创新立异。”周楚正色回答道,“心所不安的,纵有成例,周楚也万万不敢祗领污手,国妃快请收回去罢。”
“难道这串坠领也不带去?这可是咱特意赠与你的。”
“国妃馈赠,价值连城,只是周楚别有爱好,这个也不带去了。”
“副使执意不收,奴家也无法勉强,”不过今夜一深,霜冷寒重,请副使在此歇息一晚,奴家陪伴,明日再走可好”说罢娇躯缠绕,轻解纱裙。
周楚大惊“国妃切莫如此,当自重”
萧皇后露出一个劝酒的侍女遭到拒绝时惭愧和失望的神情,叹口气说,“只是副使在取予之间,如此耿介,只怕奴家到患难之际,副使也不肯说句公道话相保了。”说着,她又深深地看了周楚一眼,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一时又无从说起,最后只说得一句,“周楚,你是个好人,希望到时不要见死不救”
“那是自然”周楚脸上古井不波“只要国妃初衷不变,持之以坚,你就是我大宋的人了。有谁敢凌欺于你,周楚不揣微末,誓当挺身相保。国妃听了周楚这话,总可放心了。”
“周楚还有一事望国妃解惑”
“不敢,何事”
“国妃为何单招周楚进入内室,马宣赞才是正使”
“奴家当然知道,林牙把你的情况,包括袭帐烧营等事一一报来,奴家就知道,而且马宣赞虽多次出使女真,但毕竟是武官身份,你虽然是个虞侯,却胆气非凡,智略过人,相比你才是真正的正使”
“原来如此,国妃过誉了,国妃之才也胜男子十倍”
萧皇后忽地把头上戴的冠子掀起一角,拔下一股金钗来。她戴的那种冠子与汉族妇女完全不同,成高筩形,这使她更加显得玉立亭亭。她当下把金钗用力一拗,折成二段,斩钉截铁地说:“奴家与副使言尽于此,如有渝盟,有如此钗。”
然后她迅速把自己的纤手伸过去把半截断钗强塞在周楚手中,以此为见证,强迫周楚接受了这项珍贵的礼物,她的动作是那么敏捷、干净,使他简直没有推辞的余地。
周楚也没有办法,只得把断钗装进随身衣袋,露出竹筒,萧普贤好奇道
“不知副使竹筒中所装何物,竟视此如生命般”
“只是一幅思念的女子画像罢了,国妃见笑”
“想必此女定是倾国之貌,令清濯俊朗的周副使如此珍视”萧普贤调笑道。
周楚,萧普贤二人齐齐走出内室,马扩,李处温还在外等候,马扩见周楚衣衫整齐放下心来,李处温则露出失望之色,也露出一丝钦佩之色。马扩又一次站起来告辞国妃,仍然由李处温陪同退出偏殿。
他们一起退出偏殿时,萧皇后仍然不肯放过最后一个表演的机会,她款款地下座亲自把马扩,周楚送到偏殿门口,为辽、宋外交史上开辟一个从未有过的先例。她最后还留下一个楚楚动人的表情跟周楚道别,这才慢慢地阖上偏殿的双扉,结束了这一幕悲喜剧。
李处温领着二人出了皇宫直奔驿馆,李处温道“二位国信使请稍后,老夫这就派人与二位接洽”又低声道,“马宣赞周虞侯,我南京李家就此仰仗二位了”
周楚道“内有李相,外有我等,复燕之日,李相不失为公侯之位”
李处温浑浊老眼霎时精光乍现,微笑一揖转身去了。
“复生,没想到如此顺利,多亏了你”马扩一拳轻捣在周楚胸口笑道
“小弟不敢居功,此事是我们同心协力最好的结果,这下宣相杀不了我了,再说此番有功他凭什么杀我?”周楚也一脸轻松。
“你呀,好了,那我们明天什么时候动身?”马扩正了正色。
“不,今晚就走,越快越好”周楚肃然道。
“猛虎窥伺在侧,于心不安啊”
“也好,迟则生变,尽快复命,如果横生枝节的话就不好了”马扩点点头。
寝殿内
目送着周楚离开后,一脸春色肆意含情脉脉的萧普贤面容逐渐平静下来,重新披好凤袍对着寝殿暗处道
“重德,出来吧”
这时从暗处屏风后转出一人,脚步微蹙却熊健有力,赫然是耶律大石!
耶律大石面容肃然,恭敬一礼就坐,开口道
“可敦此番表演,臣侄万分钦佩,这下南军必然骄怠,我军胜算大增”
“刚才这样真的奏效?南军可有十五万兵马,我军仅有万余勇士”萧普贤仍不解道。
“无妨,檀,顺,景三州两万余新募精壮转瞬即至,丰圣,可汗,归化等几万兵马也星夜向南京急进,只要我们与南军虚与委蛇,拖住他们个把月,我军战力可增加四成。”大石侃侃而谈。
“话虽如此,可仓促间拼凑的残兵败卒和新兵壮丁怎能敌得过南军号称精锐的陕西军?”萧普贤仍不放心。
“陕西军虽然名声在外,可毕竟是常年在南朝西北作战,熟悉地貌占了山川地形的便宜,而此番出征前又南征了方腊起义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夺下清溪城,精力大损且未加休整,况据报,南军粮草质量粗糙,一斛米里半斛糠,军卒中怨气沸腾士气低落,将帅间上下不和勾心斗角,只要萧大王做成那件事,十五万兵马顷刻土崩瓦解,则我朝危难可解。”大石依旧自信。
“这倒是,对了本宫兄长来信已经抵达易州西南狼山,面见他们的首领,信上说已有眉目,几日后见分晓”萧普贤稍微安了心。
“如此甚好,大破南军指日可待”大石扺掌兴奋不已。
“只是,南危可解,北难何以”萧普贤神情又落奠下来。
耶律大石兴奋的眸子也黯淡了下去,他知道女真可不是南朝那样好对付的,他把目光投向了殿内屏风地图上,定格在了一处,用坚毅如铁的声音在心底默念两个字: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