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花”星际飞船已经默默地在漆黑的银河系边缘航行了二十一天。这艘飞船原本只是作运输矿物之用,但在三个星期前,忽然接到宇宙航行总署发出的十万火急电讯,命令飞船立即抛弃所有货物和一切可以丢弃的物品,全速驶向一个叫“莱姆”的恒星系。原因很简单——宇航总署一艘设备精良的探测飞船在“莱姆”恒星系神秘失踪了,而周围二十光年内只有“五月花”在行驶途中。
驾驶室中,各种仪器灯光闪烁。领航员林辉一面操作面前的航行电脑,一面憎恶地听着身后传来的嘈杂声音——当中有船长粗鲁的叱骂声和大副不怀好意的淫笑声——林辉知道,船长和大副又在欺侮雪儿了。他早就后悔来这艘飞船作领航员了。留在镭矿星的港口站上,虽然待遇较差,也总比每天面对那两个无聊的家伙要好。虽然林辉下定决心一定要忍耐,可当他窥见船长用力扯雪儿身上有弹性的宇航服,大副用一把工具刀在她雪白的颈子上比划时,一股难以控制的怒气会立刻涌上心头。这时,林辉从座椅上弹起来冲过去,一把将雪儿拉过用身体遮住,对愕然的船长和大副怒目而视:“你们住手,再欺负雪儿,我就对你们不客气了。”船长睁得大大的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脸上肌肉由于恼怒而变形扭曲,口中不干不净地咒骂着。大副阴沉着脸,干笑几声打破僵局:“林辉,何必这样呢,大家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我真不明白,你竟会为一个机器人而大动肝火。”
林辉回头望望雪儿见她怔怔地立在身后,蓝宝石一样美丽的大眼睛中露出茫然的神色,像不明白他们三个人为何而争吵。林辉暗自叹口气,虽然雪儿这副神情完全符合一个宇航服务机器人的程序,但他心中似乎总有种莫名的疼痛。那感觉,就像见到一名不谙世事天真无邪的小孩子,正受到阴险狡黠的坏蛋欺凌一样。正是这种感觉,驱使林辉不顾一切挺身而出对抗职信比他高、身体比他强壮的船长和大副。尽管在宇宙空间中,这种对抗是违反宇航规则和异常危险的,但林辉已经下定决心,即使日后被宇航法庭传讯,他也一定要竭尽所能维护可怜的雪儿。
大副见林辉不作声,以为自己的话已经产生效果,又趁热打铁:“林。辉,我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类,雪儿只不过是个仿生机器人。她什么都不懂,只晓得服从命令,我们对她做什么事情她都永远不明白,即使打她,骂她,甚至……”
林辉大喝一声:“住口!”他气得浑身哆嗦,用手指点着大副和船长的鼻子:“你们如果再对她动手动脚,我就不再经飞船导航,让它在宇宙间随波逐流,大家一起死去。”
船长喉咙中发出一句模糊不清的骂声,举起碗大的拳头就要扑向林辉。大副死死抱住他,大喊道:“好了好了,林辉,你想怎样就怎样,快带雪儿走吧。”林辉冷冷地哼了一声,对雪儿说:“我们走。”他带着雪儿回到自己的居室,关上门后重重在床沿坐下,怒气未消。雪儿独自走到房间角落,缓缓落座,垂着头抱着膝,像个做错事被大人斥责的孩子。林辉望着她,心中忽然感到异常悲哀。
雪儿是宇航总署第三代高级宇航服务机器人,专门为远程星际航行而设计的。她装有光子电脑,被输入了人类所知的有关飞船技术和宇宙星系的一切知识。为给枯燥无味的宇宙航行增添一丝温柔的气息,她的外形被设计成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整齐垂耳的金黄色短发,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睛,莹白如玉的皮肤,嘴角永远带着一丝温柔妩媚的微笑。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她都是一名典型的美丽少女——除了情感。也正是她的美丽模样,导致了船长和大副对她的恶意欺凌。林辉不是宇航心理学家,不知道受过严格训练的船长和大副为什么要那样做,是长期宇宙航天行枯燥无味的生活导致的变态宣泄,还是人性黑暗面在失去理智约束后的丑恶表现,抑或是别的原因。总之有天当林辉发现雪儿身上满是被船长用焊枪灼伤的焦痕时,他立即浑身热血沸腾,冲进船长的休息室与他厮打起来。从那天起,一道无形的墙壁把他与“五月花”的其余两个乘员隔离开来。但是船长和大副还是只有依赖他,这艘飞船若没有他,便如一只无头苍蝇,在宇宙间漫无目的地乱撞,直至能源耗尽,然后成为一具金属棺材,永远回不了地球。即使船长和大副能让飞船主电脑制出回程导向图,也逃避不了那些可怕的宇宙陷阱:黑洞、流星群、高能粒子流。因此,虽然林辉屡次与船长和大副发生冲突,他还是成功地保护了雪儿。每天晚上林辉休息的时候,他就让雪儿呆在他的卧室,免得船长和大副乘他熟睡时对雪儿干什么坏事。
林辉清楚,他对雪儿是维护不了多久的。这次航行一结束,船长和大副肯定会对他提出控告,迫使他离开这艘飞船。法律对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作了许多规定,却没有规定人类伤害或侮辱了机器人会怎么样。想到这里,林辉不禁长长叹了口气,轻轻唤道:“雪儿。”
雪儿慢慢抬起头来看着林辉,林辉温和地说:“雪儿,你要学会保护自己。”雪儿点点头说:“我脑中输入听程序中,第二就是遇到危险时要自我保护。”林辉说:“那船长和大副打你骂你欺凌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保护自己:”雪儿碧蓝色的眼睛忽闪了几下,显然电脑在急速对林辉提出的这个问题作分析。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回答,仍然是那副茫然的神色:“他们并没有伤害我呀,他们没有破坏我的身体结构,而且,机器人准则规定,自我保护要在绝对服从人类命令、禁止伤害人类生命健康的前提下方可实施。即使人类伤害我,我也不能反抗。”
林辉颓然坐下,知道自己再也不能改变什么。他默默坐了许久,然后似乎记起了什么,拉开宇航服的拉链,从贴身衣服口袋内拿出一张照片。照片已经很陈旧了,略有些皱痕,显而易见主人把它珍藏了很久。
林辉盯着照片中的人:一个梳着辫子活泼天真的少女,甜甜地笑着,似在向他挥手,林辉静静看着,良久,他的视线模糊了,几滴泪珠轻轻在他脸颊上淌下。
不知何时,林辉才发觉雪儿已悄悄站在一旁,也在看这张照片。他指了指照片中的少女,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她是我妹妹,才十六岁。”雪儿说:“我探测到你的脑电波非常混乱,她一定是你关心的人。”林辉点着头,声音也变得哽咽起来:“我自小丧失父母,她是我在这世界上最亲近的人。我俩相依为命,一起玩,一起长大,一起进入宇航学校。无论多么艰难困苦,看见她,我就忘记了一切烦恼。可她十六岁那年,去宇宙飞船外维修一部失灵的天线时,不慎被一块小陨石擦破了太空服……”
林辉仿佛回到了九年前生离死别的那一幕:他在飞船骨,透过舷窗清清楚楚看见妹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满是惊恐的神情。她娇小的身躯在太空服内无助地挣扎,最终慢慢地停止了动弹。林辉吞咽着泪水,狂叫着,拼命拍打着舷窗玻璃,捶得满手是血。可是无济于事,妹妹就近在咫尺,他却什么都帮不上……林辉记得,当妹妹被救回飞船时,她昔日娇柔活泼的身躯已冻得僵硬,眼睛至死仍睁得大大的,仿佛是在向林辉求助……
林辉不敢再想下去了他抱着头,泣不成声。他觉得一保柔软温暖的小手轻轻抚摸着他后背,耳边响彻云霄着温柔的声音:“别伤心,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你要保重身体。”林辉不禁愕然,他从未听到任何类型的机器人说过如此富有人情味的放,包括光子电脑机器人。此刻,他觉得一股曾经失去的暖流涌上心头,那只柔软的手掌仿佛正在抚慰他心灵的创伤。人类自远古就有的温情,使得他与面前这个机器人的距离骤然拉近,他再也忍不住,咽下泪水紧紧搂住她。雪儿初时不知所措,慢慢地也轻轻搂住了林辉,两人就这么相互拥抱,良久,良久……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林辉突然惊醒,大副正站在门口捧腹大笑:“哈哈,一本正经的林辉居然也和机器人亲热了!哈哈哈,笑死人了…….呃,林辉,船长叫你快去驾驶室,看看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林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走出房门,大步来到驾驶室。船长一看见他,立即大叫:“林辉,你来看看,飞船前头发生了什么事情?探测仪全都乱七八糟,像发疯似的。”
“五月花”装有极先进的宇航探测仪,即使在超光速飞行时,也能灵敏地察觉宇宙间各种各样的危险并由电脑迅速制定规避和消除障碍的方法。可是此时主探测仪的大屏幕上,只是一片混沌,象乌云一样反复翻腾旋转,变化万千,难以预测。
林辉恢复了领航员的冷静和理智,他看了看其他辅助探测仪,全都亮起了红色警报信号。这是预示飞船倘若鲁莽地闯进那个区域,势必是异常危险的。
林辉打开连接飞船望远镜的探索仪,却显示与平素无异的情景:前头是虚空冷冰的宇宙空间,一无所有。大副在旁喃喃自语:“这是什么东西,好象海水冲进礁石群中卷起的旋涡。”船长紧张地问:“会不会给飞船带来危害?”
林辉不禁踌躇起来,他做过多年的领航员,遇到过千奇百怪的宇宙怪异现象,可跟前的景象却是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多年的经验,使他觉察到宇航总署太空探测飞船的失事很可能与这些混沌旋涡状的东西有关系。他沉吟半晌,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据这情况看来,好象是几个巨大恒星只见由于引力波相互拉扯造成的宇宙引力湍流…….”
船长吓了一跳:“你说什么梦话,附近哪有什么巨大的恒星?莱姆γ星系距离我们至少有一天的路程,而且,那只不过是个红巨星罢了。”
林辉不在说话,宇宙毕竟太大了,人类难以获知各个星系的详尽情况。虽然在电脑的星系资料中,莱姆γ星是个濒于灭亡的红巨星,只有一个无名的小行星孤零零地绕着它转,但是那只不过是人们通过望远镜隔着数万光年看到的情景,谁也不知它真正的面目到底是怎样。
林辉咨询主电脑,导向图显示出要到达莱姆γ星系必须穿过那区域。他思考半刻,毅然对船长说:“穿过去。”大副吃惊地说:“你疯了,如果那真是引力波,会把我们的飞船撕得粉碎。”林辉说:“在超光速飞行中,是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挡住‘五月花’的。”
船长和大副半信半疑,却只好照林辉说的去做。林辉预料得不错,“五月花”号果然顺利通过旋涡区,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一天之后,飞船到达了莱姆γ星系,沿外缘轨道作巡回飞行,把速度转为亚光速。莱姆γ星的真面目清晰地显现在“五月花”成员的面前。一颗呈暗红色的巨星,悬挂在冰冷黑暗的宇宙中,虽然它硕大无比,表面是难以想象的原子地狱,但在“五月花”看来,仍不过是个不起眼的温顺的小球而已。
林辉开动了所有的搜索探测仪器,追寻失事飞船的下落,很快就有了眉目:一股极其微弱的呼救信号,由莱姆γ恒星系唯一行星,围绕红巨星旋转的那个不知名的星球上传出来。显然,失事飞船坠落在那星球上。
“五月花”迅速向那个星球飞去。然而在半途中,一件惊心动魄的意外发生了。
当时林辉正在喝咖啡,忽然之间,“五月花”号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撞了一下,他整个人被抛向右侧,咖啡洒得满身都是。林辉挣扎着起身,瞧见船长与大副也被重重撞到金属船壁上,正不知所措地爬起来。大副说:“时不时流星?”话音未了,飞船又被撞了一下。船长脸色苍白,大声喊道:“宇宙湍流……”
林辉忙扑向舷窗,见宇宙景象全变了,天旋地转,星星飞快地一闪而过,看得他头晕目眩。他知道这并非是星星在运动,而是飞船在急速旋转,“五月花”被卷进了这股不知名的宇宙引力旋涡中,就象一叶小舟遇上了大海上的狂风骤雨。林辉顿时省悟到探测飞船为何会失事,它肯定也是在亚光速飞行状态下,猝不及防受到引力波的突然袭击,严重损毁,能够降落在行星上已经是已是万幸。他竭力控制想让飞船冲出湍流,无奈力不从心。忽然间飞船又被重重撞了一下,仪器显示出一个巨大的能源箱正被引力从“五月花”上硬生生地扯出来,霎时间飞离得无影无踪。林辉知道自己也无能为力,只好闭上眼睛听天由命。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五月花”才恢复了平静,脱离了引力波,船体饶幸未破裂。船舱里,三人死里逃生,只默默坐着,谁也不吭一声。
情况是相当严重的,氧气制造舱和食物制造舱被严重损坏,唯一的救生舱和主能源舱被卷走了。剩下的能源休说返航,就连能否飞出莱姆γ星系也是个问题。只剩下一条路可走:像探测飞船一样降落到无名星上。
虽然心情沮丧,林辉还是严格按照程序,把飞船降落到无名星球。
他向宇航总署发出求救信号之后,在探测行星上的环境。结果虽然在意料中,但还是让他大失所望。无名星和宇宙其他绝大多数星球一样:满目荒芜,寸草不生,完全不适合人类生存。如今是夜里,“五月花”降落在背对红巨星的一面,飞船外的温度接近绝对零度,但如果恐怖的巨大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这儿又成为高温的炼狱。
林辉回头看看船长和大副,他们一个瘫在座椅上,一个靠在船壁上,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林辉压低声音说:“我已经发出了求救信号,剩下的一切只是等待了。”大副死鱼般的眼睛盯住林辉不说话。船长脸孔扭曲,喃喃说:“等待,等待…….要等待多长的时间,我们又能等待多长……现在周围二十光年内又没有一艘星际飞船,等他们知道后再派救援飞船来,我们早就饿死、渴死,只剩一堆枯朽的骨架了。”
他忽把牙齿咬得咯咯响,狞笑喊道:“雪儿,过来。”雪儿听话地走到他面前。林辉知道情势不妙,船长可能已经失去理智,便大声叫道:“雪儿危险,不要过去。”上前要拉开雪儿却被船长猛力一推,踉跄倒在地上。
船长拿起一把粗大的工具钳,眼露凶光,用力扯着雪儿的头发。雪儿虽然没有痛感,但可能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意识,她怯生生地用手捂住头脸。
林辉气得发抖:“住手,别打她!”船长狞笑着说:“她只是部机器,我喜欢对她怎样就怎样。以前要靠你领航,才忍住气让你三分,现在都落到这个地步了,我看你还能保住她?”说罢手一挥,工具钳重重打在雪儿后脑上,立即秀发四散,人造皮肤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凹痕。雪儿被打得重心不稳,差点儿向前跌倒,她踉跄踏出一步,口中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林辉瞧见她碧蓝色的眼睛深处竟似隐隐闪烁着一丝愤怒,并向自己投来求助的神情,九年前妹妹在舷窗外的一幕又闪电般在眼前闪过。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跃而起,发疯似的撞向膀大腰粗的船长,随即一拳捣在船长的大鼻子上,两人扑倒在地,拼命扭打起来。
大副见势不妙,竭尽全力才把两人分开。船长气喘呼呼,躺在地上恶恨恨的盯着林辉,却再也不敢说什么。大副又劝解道:“现在情况险恶,我们一定要同心协力渡过难关,才可以生存下去。否则,等不到救援飞船到来,我们早已自相残杀光了。”
船长垂头丧气说:“我们哪等得到救援队来,食物、水、能源都缺少,这星球上除了光秃秃的岩石,什么也没有。”
大副说:“不,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希望失事的探测飞船没有完全毁坏,我们可以从中得到一些维持生命的物资。”
他们立刻在心中点燃了希望的火花。是的,宇宙探测飞船肯定带有比“五月花”更多的物资,它的设备也很精良,如果还存在的话,“五月花”就有救了。
船长和林辉在大副的劝说下,终于象征性地握手表示和解。随后三人一起行动,穿上太空服。太空服能够抵御无名星上极低的温度,还装有接受探测飞船发出的微弱信号的仪器。他们将乘坐登陆车去寻找失事飞船,林辉计算过,根据信号源,探测飞船坠落地点应该在“五月花”二十公里外的地方,登陆车能在一小时内到达。
“五月花”气压密封舱的舱门缓缓打开了,林辉虽有太空服的保护,仍然不禁打了个寒战。眼前是一派恐怖的景象,无边无际的旷野,远远立着几堆嶙峋怪石,头顶便是黑洞洞的太空,像倒转的深渊。两个血红的小月亮,静静的挂在半空,一切都显得毫无生气。
船长和大副在仓库里忙碌着。林辉回过头,看见大副朝他作了个手势,要他给登陆车让出道路。林辉走出飞船,等了数分钟,仍不见登陆车开出来,他朝飞船看去,见船长和大副还在仓库里,凑在一起交头接耳商议着什么。林辉心中隐约升起不详的预感,拔腿向舱门跑去,可已经迟了——舱门迅速关上了。
林辉额头冒出冷汗,他冲上去向打开舱门,哪知舱门却由内锁上了。他听见自己愤怒得嘶哑的声音在太空服头罩内回荡:“开门,卑鄙无耻的家伙,你们想干什么?”
透过舱门观察孔,他看到了船长和大副狞笑的脸孔,他们睥睨着林辉,就像瞧着一头垂死的猛兽。雪儿静静地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林辉忙向她呼唤:“雪儿,开门,帮帮我。”可是雪儿一动不动,无线电肯定被他们关闭了,雪儿听不到命令是不会开门的。
林辉终于绝望了,他用颤抖的手打开太空服的监察器,电脑显示出能源只够用六个小时。六小时之后,林辉将要冻死于无名星的低温。要到达探测飞船坠落地,这个时间是绝对不够的,但林辉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他脚步蹒跚,向冰冷的旷野走去……
还有多少时间,一小时?两小时?
眼前仍旧是无边无际的旷野,似乎永无尽头。林辉的思维仿佛冻结了,双脚也因为逐渐麻木变得异常沉重。监察器的警告灯早已在不住闪烁,但他不能停下。气温越来越低,头罩上结了一层白霜。
“好冷啊……真想不到会死在这个遥远的异星……”
这是林辉最后的念头,在即将昏迷过去的一刻,他又响起妹妹甜笑的可爱样子。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便扑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是梦吗?林辉感觉自己悬挂太空中,四肢无所着力。一副副面孔在脑海中杂乱地浮现,一时是妹妹,一时是雪儿,一时是船长,一时是大副……
感觉终于清晰了些,林辉知道自己还活着。一个柔软温暖的躯体紧紧抱住自己,热量源源不断传过来。林辉睁开眼睛,第一眼便看见雪儿那清丽的面容。她几乎与林辉脸贴着脸,几丝金黄色的发丝落在他的脸颊上,虽然光线不明亮,林辉仍清楚地看得出她眼光中充满关切之情。看见林辉醒来,雪儿欣喜地说:“你终于醒了。”
林辉心中极为感动,他无言地张开双臂抱了一下雪儿,以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就在这时,他才看清自己身处一艘巨型飞船之中,四周隐约有些仪器闪烁着灯光。但飞船显然已经遭到严重破坏,船壁上开了一个直径数尺的大洞,林辉有些疑惑,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雪儿在身后回答:“这就是探测飞船。”林辉又问:“船上的乘客呢?”雪儿迟疑了一下,说:“他们全死了,灾难来得太快,没有人能够避开。这艘飞船是由主电脑自动控制降落的,我已经把他们的尸体按照人类习惯掩埋了。”
林辉黯然,他默默地为这些宇宙的开拓者们致敬。好一会儿,他问雪儿:“我是怎样来到这艘飞船的?”
雪儿忽然缄口不言了,这使林辉有些奇怪。他又重新问了一遍,雪儿才慢吞吞地说:“我从飞船上出来,沿着信号源方向走,看见你倒在旷野上,身体冻得像冰一样。我就一边把热量传给你,一边把你背到这儿来。”
林辉点点头,有些愤怒地说:“船长和大副……”突然之间,他脑海中飞速闪过一个疑问:船长和大副已经决定要置我于死地,他们肯定不会放雪儿出来救我:雪儿没有他们的允许,绝不可能出来。可是……他打了个寒颤,知道当中肯定有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他不禁倒退了几步,背靠在船壁上看着雪儿。雪儿在一旁静静站着,黑暗之中,她全身似乎隐隐裹着一层微光。林辉声音有些颤抖:“雪儿,你老老实实告诉我,船长和大副有没有叫你来救我?”
程序中严格规定机器人必须忠实于人类,林辉知道雪儿绝对不会说谎。雪儿又沉默了半晌,才低声说:“没有。”
林辉倒吸一口冷气。光子电脑机器人到底与普通机器人有何不同之处,他也不大清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所有输入电脑的机器人必须遵守的准则是完全一样的,雪儿也不应例外。但是现在似乎有些异常,他感到头脑一片混乱。
雪儿忽然激动了,林辉从未听过机器人带着如此悲伤的语音说话:“你不要怪我,我也不想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分析出你会死,我就难以控制自己。你不要怪我,我也不想的…….”
林辉一下明白了,站在他面前的雪儿,再也不是个纯粹听命令行事的机器人,而是带有人类的情感,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形式出现的智慧生命!
雪儿忽然像以前那样在墙角缓缓坐下,低首抱膝,娓娓叙述道:“我是宇航总署设计出来的最新一代机器人,装配有光子电脑。光子电脑是以全新概念出现的电脑,他比以前所有类型的电脑计算速度快了近亿倍。科学家们还未能完全弄清楚这种电脑对机器人产生什么影响,因此把我当作试验品,放到‘五月花’上作观测和试验。”
“你们一直以为我的电脑中只储存着关于星系和宇航的知识,其实远远不止这些,我还被输入了历史、物理、化学、生物学,以及人类一切心理和情感知识。”“我的任务处协助‘五月花’远程航行之外,还担负着协调和缓和远程航行对宇航员造成的种种心理负担和烦恼。我体内先进装有先进的脑电波接收器,能够极灵敏地接收到人类在种种情绪下发出的脑电波。电脑将根据脑电波区别是伤心,还是愤怒,或者其他情绪,从而制定出相应的措施。我的外形被设计成一个美丽的女性,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船长若觉得烦躁不安,我就让他打,让他发泄……”
“可是我一直不明白,人类为什么会那么强烈地受到情绪的影响。直到那天晚上,你捧着妹妹的照片哭,那种极其强烈的脑电波突然袭来,融进了我的光子电脑。自那时起,我才知道了什么叫人类的伤心,人类的爱……”
“从此,我不知不觉受到两方面的控制,一种是先前输入的程序,一种是那情感。以前船长和大副打我骂我,我丝毫不觉得怎么样,因为我是一丝不苟按照程序去做。可那天晚上以后,我就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他们很丑陋,我要保护自己。而对于你,我觉得很温磬,你很好。”
“船长和大副把你骗出飞船那会儿,我站在后面,看着他们欣喜若狂,笑得几乎掉出眼泪。我根本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那么高兴。当我的电脑分析出你六小时后会死亡时,我忽然有种对他们说不出来的冲动,后来才知道,那叫愤怒。”
“你离去几小时后,船长又拿钳子打我。我再也控制不住,那种冲动的情感竟压倒了要终于人类的准则,我用力向他推去,他撞在了船壁上爬不起来。大副吓呆了,一动不动,我不理会他,打开舱门冲出飞船,一直找到你……”
林辉静静地听雪儿的叙述,他心中感慨万千。
人类的科技经过漫长时间的发展,已经能够随意在茫茫宇宙中行驶,已经能够设计出像雪儿一般高级的光子电脑机器人,可是人性的完善速度却远远落后于科技的进步,自私、嫉妒、残忍……像船长和大副那样,为发泄私怨和抢夺生存的食品和氧气,竟不惜不择手段地置他人于死地。他们虽然是有血有肉的人,却远不如这个机器人可爱和有人性。林辉终于消除了心中的惊骇和恐惧,他走向雪儿,轻轻搂住她的肩膀。雪儿抬起头,眼睛闪烁着欣喜:“你原谅我了?”
林辉微笑着点点头,雪儿高兴地把头轻轻搭在林辉肩膀上。他俩就这么坐着。林辉给雪儿将昔日自己和妹妹的事情,雪儿用心听着,听到有趣处,她不禁抿嘴轻笑。他俩全不觉时间飞逝……
忽然周围的光线好象明亮了不少,林辉脸色一变,走到飞船破洞旁,远远望去,异星旷野地平线上露出一丝血红的曙光。林辉黯然说:“红巨星升起来了。”他环顾四周,知道这艘飞船残缺的外壳是绝对不能抵御炽热的高温。
雪儿慢慢地走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林辉柔声说:“我要走了,你回‘五月花’去吧。”雪儿摇摇头:“他们不会让我进去,我也不会再回去了。你别走,我不想你死,可是我又没有办法救你……”雪儿说到最后一句,哭了,虽然她蓝宝石似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可是林辉清楚地知道,她哭了,真正地哭了。
林辉把妹妹的照片取出来,深情地看了最后一眼,然后紧紧拥抱住雪儿。他心中再也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宁静和温磬。在银河系边缘遥远的一个星球上,一个人类与一个机器人的心由于善良和真诚完全融合在一起。巨大的红太阳越升越高,越来越热……
“亚罗号”星际救援飞船银河历8073年6月15日航行日记:
今天,历尽艰险,我们已经到达莱姆γ星系,成功地避开了黑洞群所造成的宇宙引力旋涡,降落在无名星上。经过搜索,找到的坠毁的两艘飞船,探测飞船成员全体遇难;而“五月花”号上的两人,据现场勘察,系因精神崩溃自相残杀而死。还在野地找到一个snow-Ⅱ女性机器人,她一直守在一座人类的坟墓旁。她的光子电脑完全烧毁经分析竟是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