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治病是一场磨难,不仅仅是肉体上,还有精神上。这个我在五年前已经深刻体会过,我现在只希望,不论以何种方式,父亲在未来住院的日子,受到最大的尊敬和照顾。至于所欠的人情,我愿意做牛做马去报答。
陈教授和张医生一起对我详细分析父亲的病情,陈教授制订了新的医疗计划,他新加了一些药,有些药中国还没批准进口,不过他可以通过做医疗研究的名义开给我父亲。
我毫不犹豫地签署了同意书,毕竟这是这么多天以来,我听到的第一线希望。
回到病房,父亲精神还好,我也心情比较振奋。
一个护士来给我们送热水,以前都是我自己去打的,她离开前又客气地说有需要帮助的时候,随时找她们。
父亲笑着和我说:“我家蔓蔓出息了,爸爸也跟着沾光了。”
我摇着他的胳膊说:“你家蔓蔓花见花开、人见人爱,朋友都愿意帮她。”
老爸摸着我的头笑,一会儿后,眼中忧色又浮现出来,“蔓蔓,你……宋翊……”他终是不忍说下去,轻声一叹,转移了话题,“陆励成这小伙子看着也不错,这段时间多亏他帮忙。”
我笑了笑,抱着他胳膊,挤到他身边,和他躺在一起:“爸爸,给我讲故事吧!我想听你年轻时候的故事,还有,你怎么认识……妈妈的。”我犹豫了一下,吐出了我在爸爸面前许久未提的妈妈。
爸爸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缝:“那都好久了,你妈妈……”爸爸看我一眼,叹气,“你可真不如你妈妈长得模样俊俏,你的额头像爸爸,不好看!”
我哼哼唧唧地不肯答应:“我让你给我讲你如何认识妈妈的,你干吗说我坏话?你要再说我坏话,我可生气了。”
“好,好!我就讲,那时候,我是货车司机,不拉人的。那天,你妈有急事,要进城,听人说我正好要去城里拉货,就跑来请我带她一程。我刚开始也没留意她长什么样子,就记得她两条辫子甩来甩去,甩得我眼睛都花了,她的头发可真香,车厢里一股槐花的清香……”
父亲的笑容没有平常的勉强,幸福得十分真实,如同回到了那个冬日的午后,他紧张地带着一个少女奔驰在路上,车厢里能闻到她头发上的清香。他根本听不清楚她说了什么,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得好像要蹦出胸膛……
我靠在父亲肩头,也快活地笑着。他们曾经那么幸福过,而这幸福,只要有记忆,就不会走远。宋翊没有说错,对父亲而言,他很愿意谈论母亲,因为那是他的快乐和幸福,她从不曾离去,她永永远远都活在他心中。
我每天的生活单调而忙碌,早上起来给父亲做早饭,然后去医院陪父亲。等他治疗的时候,我把脏衣服带回家洗了,做中饭,再去医院看父亲,陪他吃中饭,和他聊天、下棋、散步,再一起吃晚饭。
我们在一起聊很多事情,爸爸给我讲他小时候的事情,给我讲他和妈妈的每一件小事,也给我讲我的姥爷姥姥的故事,常常聊得忘了时间,护士要来赶我走。
父亲的身体被化疗折磨得越来越差,头发逐渐全掉光,副作用大的时候,他疼得身子蜷缩成一团,我却无能为力,只能袖手旁观着父亲的痛苦。常常是他疼完了,我就冲到卫生间,躲起来大哭一场。哭完后,我又回去腻在父亲身边,让他给我讲故事。
积蓄已经快要花完,我打电话给中介,问房子究竟卖得如何。中介语气兴奋地说:“先不要着急。现在有两家都看上你的房子,我正和两边抬价钱,已经比我们预期的价钱多了六万。”
我不解:“怎么回事?”
“刚开始一个女的来看房,说是买来投资用,看这个地段很容易出租,又说房子维护得好,直接就答应了你要的价格六十万。我们正要签约,另一个看房的老太太,看着挺有钱的样子,也喜欢你的房子,尤其对墙上的画赞不绝口。听说已经有人要买,就加了一万,我们和原来的那家一说,那家加了两万,我们就再告诉老太太,老太太一口气就又加了三万,现在是六十六万了,我们正打算给另一家打电话,看她是加价,还是放弃。”
我心内算了算账,刨除我欠银行的钱和给中介的手续费,我大概能净落三十万,已经高过我的预期。
“真麻烦你们了,我现在着急用钱,麻烦你尽量在下周前帮我卖掉。”
“好,没问题,我们一定帮你争取最好的价格。”
“多谢!”这点我的确不用担心,中介按比例抽佣金,价格卖得越好,他们拿得越多。
大姐在厨房喝我留给她的汤,听到我和中介的对话,神色一宽,低声说:“还好,还好!虽然着急出手,但价格卖得还不错。”
我说:“那个房子是爸爸当年帮我挑的,本来我想买另一套更便宜的,可爸爸说这个地段好,虽然贵一点,但是将来好卖,看来,老爸虽然不懂金融,眼光却很好。”
大姐端着碗坐到我身旁:“苏蔓,这段日子你见过宋翊吗?”
“偶尔,他有时候下班后会去看一下我爸爸,陪我爸爸下盘棋。”
“他可好?”
我不明白地看着大姐:“他应该不好吗?”
大姐点头:“他最近的日子应该不好过。”
“为什么?”
“我也没看明白。感觉上,似乎是他在国内的人际关系没处理好。几个大企业的一把手们都不太待见他,原本他负责的客户全部移交给陆励成负责了。别的客户也跑了不少,如今就几个外企在中国的分公司还是他在做,但那个业务量很少。我听说,他已经被架空。这事对MG的冲击很大,有流言说,纽约的老头子们对他很失望,搞不好,宋翊会离开MG。可他这个样子,不管他业务能力再好,如果不能维系客户,在中国的任何一个投行都不敢要他,也许,他只能返回美国。”大姐满脸困惑,“我现在都不明白,究竟是宋翊太弱,还是陆励成太强,怎么局势突然就明朗了?我本来还期待着他们大战三百回合呢!太反常了!你见到宋翊,他就没一点异样?”
我摇头,我压根儿没仔细看过他,的确不知道他有没有异样。何况,他的心事总是藏得很深,即使有异样,我也看不出来。
“陆励成呢?我有一次去医院接你,看到他也在医院,他应该不止去了那一次吧?”
我想了想,也摇头:“他和以前一样,没什么特别。”
大姐咕咕地笑:“苏蔓,你的桃花运似乎很旺,老实招供,到底喜欢哪个?”
“神经病!宋翊来看我爸爸的时候,都是和麻辣烫一块儿来的,陆励成也是别有原因。何况,你都去看过我爸爸,就不能允许陆励成和我是朋友,也去看我爸爸?”
大姐彻底无视了别的话,只震惊地问:“宋翊和许怜霜在一起?”
我点点头。
大姐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那个……那个不可能!许怜霜……”她看着我,闭上了嘴巴。
我说:“我已经知道了,许怜霜的父亲是许仲晋。”
大姐终于可以一吐为快:“是啊!你终于知道了!宋翊有这么一棵参天大树,他怎么可能搞不好客户关系?不用搞,客户都会巴结他。”
“这棵大树很不喜欢宋翊,我想他在逼宋翊离开中国,宋翊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难过。”
大姐目瞪口呆,又开始替宋翊打抱不平:“宋翊哪里不好了?我们清华的校草级人物,要貌有貌,要才有才,要德有德!他家的许怜霜又没长得比别人多两只眼睛,他凭什么这么欺负人?”
“我以为你是向着陆励成的。”
大姐赧然:“我是向着陆励成,我和陆励成一样是土鳖,是靠着自己一步步的拼搏,获得成功,却因为这些外企不公平的用人策略,让我们不能爬到金字塔最顶端,我当然向着他,巴不得他能赶走宋翊。可是,毕竟我、宋翊、陆励成都是靠双手打天下的人,不比许怜霜这些特权阶级,我们辛苦努力的一切,只因为某个人不喜欢你,竟然说被摧毁就被摧毁,我心里觉得憋闷!觉得难受!觉得太不公平!”
我不吭声,这世界上有什么是公平的?为什么妈妈会死?为什么爸爸要生病?为什么我爱的人却爱别人?似乎这世上,幸福、成功、快乐都从来和公平没有关系。
“苏蔓,你说一句话呀!”
我站起来,走向自己屋子:“我要给麻辣烫打个电话。”
拨通了这个曾经无比熟悉,现在有几分陌生的电话,电话铃刚响,麻辣烫就接了。
“蔓蔓?”
“嗯,你现在还好吗?”
“我很好。”
两个人沉默着,都不知道说什么,可又都没有说要挂电话,时间一分一秒地在沉默中流逝,终于,麻辣烫说:“我挂了。”
我说:“好。”
挂了电话,心里却难受得像要爆炸一样,我打开电脑,登录QQ,她在。
我不想再假装客套,开门见山地说:“我上次见到你妈妈,你妈妈说你有一个姐姐。”
麻辣烫震惊了很久之后,才给我回复:“在我心中,只有你是我姐妹。”
“你的姐姐在哪里?”
“她不是我姐姐,她叫许秋。”
“好,那许秋现在在哪里?”
“她已经死了。”
这次轮到我震惊了很久才给她回复:“怎么死的?”
“她大学毕业后去了美国,留在美国工作,具体细节我没有关心过,我只知道她和朋友去黄石公园玩,他们越线超车,和对面的车迎头相撞,她抢救无效身亡。”
所有的细节,所有的疑问在这一刻都串联到一起,我终于隐隐约约明白了几分前因后果,明白了宋翊眼中永远无法消融的哀伤,麻辣烫妈妈眼中无法掩饰的恨怨,明白了宋翊为什么能那么理解爸爸的心思。
“和你姐姐一块儿出去玩的朋友呢?”
“不知道,我不关心,关于她的任何事情,我都不关心。也许你会觉得我冷血,但是,我就是这样的人,她生前,我恨她,她死后,我只能说我已经不恨她,但是我永远不会原谅她对我和妈妈所做的一切,她加于我身上的痛苦,我需要一辈子去遗忘,你让我如何去原谅她?”
“能告诉我你小时候的事情吗?我想知道。”
“我妈妈跟你说了什么?”
“她什么都没说,她只说在你心中没有姐姐,全是她的错。”
麻辣烫发了一个仰天捶地大笑的表情,我不知道能如何安慰她,只能发给她一个拥抱。
她写道:“好,我告诉你,这些事情我以为已经永远埋起来了,没想到还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我请你喝酒,老酒吧的老地方。”
我似乎能看到麻辣烫怔怔的表情,我们已经有多久没有光顾我们的老地方了?
她录入了一个“好”字,头像迅速变暗。我也立即穿起衣服,提起手袋出门。
酒吧的老板看到我和麻辣烫,没等我们说话,已经给我们倒了两杯酒:“我请客,庆祝故交重逢,庆祝你们还在。你们这么久没来,我以为你们来自人海,又消失于人海了。”
我和麻辣烫举杯,轻碰一下,一饮而尽后,相视而笑。老板把调好的酒和冰块放到我们面前,安静地走开。
我和麻辣烫没用冰块,就一小杯、一小杯地喝着,你一杯、我一杯,像灌水一样灌下去,麻辣烫喝了三分醉之后,才开始说话。
“我妈妈不是我爸爸的第一任妻子,许秋是我爸爸和他前妻的女儿,因为出生在秋天,所以叫许秋。许秋三岁的时候,她妈妈去世,两年后,我妈妈怀着我嫁给了我爸爸,没多久,我就出生了。听说因为我在夏天出生,本来应该叫许夏,可许秋不喜欢,她说夏天比秋天早。爸爸就重新给我想名字,起名叫怜霜。我刚懂事,许秋就告诉我她的母亲小字‘霜’,怜霜、怜霜,真亏我爸能想得出来,也真亏我妈能接受!”
麻辣烫冷笑:“许秋的妈妈是个美人,和我妈妈不同类型的美人,妈妈是真美,她妈妈的五官其实普通。”她从包里翻了一会儿,翻出一张照片扔给我,照片里的女子一身黑裙,宽幅凉帽,站在一座大教堂面前,因为是全身照,照片又被揉过,看不大清楚女子的五官,可那股逼人的夺目让人立即明白这是一个出众的女子。
“这是许秋的照片,背景是巴黎圣母院。她母亲和她很像,用别人的话说是非常非常有气质的女子。她妈妈和爸爸是大学同学,听说成绩比爸爸好,比爸爸早入党,还是爸爸的入党介绍人,她们那个系专出女强人,现在的××就是他们的师姐,听说许秋的妈妈和她当年关系非常好。”麻辣烫报了一个全中国人都耳熟能详的名字。
“我妈妈没上过大学,更没留过洋,她初中毕业就参加工作,因为人老实可靠,长得又好看,所以一路做秘书一直做到我爸爸手下,当然,我爸爸那个时候官阶也没现在高。许秋的妈妈去世后,我妈就近水楼台先得月,在众人的嫉妒艳羡中,嫁给了我爸爸。可是风光之后的辛酸,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爸爸总是一副情痴的样子,至今他的书房里依旧挂着前妻的照片,给我起名字叫怜霜,逢年过节,不管大风大雪、阴天晴天,必定去给前妻扫墓。不管搬多少次家,我们家里永远都有另一个女人的影子,我前几年一直在琢磨,如果老天再给我妈一次机会,她究竟会不会嫁给我爸。不过,现在我连琢磨的兴趣都没有了,我看我妈过得挺自得其乐,也许她自始至终都没在乎过,她只在乎我爸爸能让她过她想过的生活。”
麻辣烫一仰脖子,狠狠灌了一杯酒:“许秋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她继承了她母亲的聪慧美丽,继承了她父亲的心机手段,可以说她是他们两个最完美的结晶。我告诉别人,别人肯定都不能相信,我三岁的时候,她就会对我说:‘许怜霜,你知道吗?我爸爸一点都不喜欢你妈妈,他永远爱的都是我妈妈,你妈妈只不过就是我们家的保姆而已。’我妈妈的确也就是一个保姆,她照顾她爸爸的衣食起居,照顾许秋的衣食起居,所有人都盯着她看,等着看她这个后母的笑话,所以妈妈每一个举动、每一句话都小心翼翼,可怜兮兮地讨好许秋。人家都是可怜有后母的孩子,却不知道许秋根本不是灰姑娘,她其实是那个恶毒的后母,我妈妈才是那个受尽欺凌的灰姑娘。没有人的时候,她对妈妈呼来喝去,把我妈妈完全当佣人,可只要有人在场,她就装文静、扮乖巧,她永远都是那个善良的、等待别人同情赞美的女孩。没人的时候,她打我,她甚至故意当着我妈妈的面挑我的错,可我妈妈不说她,反倒说我不该去打扰姐姐,应该让着姐姐。她用圆规针刺我,把大头针放在我床上,把我第二天要交的作业扔掉。”
麻辣烫看向我:“蔓蔓,你知道吗?有一段时间,我一看见她,身体就会发抖,而我妈妈……我妈妈她总是说我要让着姐姐,我已经躲到墙角里,甚至听到她说话的声音,我就主动消失,可她仍然不放过我,我真的不知道我还能如何让她。”
“你为什么不告诉你爸爸?”
“我爸爸?”麻辣烫冷笑,“在许秋去世之前,我想他大多时候都想不起他还有一个女儿。对他来说,许秋才配做许仲晋的女儿,才是他爱的结晶,我只是他没有控制好自己男人欲望的副产物。”
麻辣烫淡淡地笑着,可让人觉得她似乎在流泪:“许秋在很小的时候,已经知道如何吸引爸爸的全部注意力,她从不允许爸爸多看我一眼。有一次我要文艺汇演,我和爸爸说老师希望家长能去,爸爸答应了,可是第二天许秋就生病了,爸爸要陪伴她,而我妈妈要照顾他们。所以,在学校的文艺汇演上,别的小朋友都被家长前簇后拥,只有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很长一段时间,学校的几个老师都以为我是孤儿。还有一次,妈妈的朋友送我一辆自行车,我就央求爸爸教我,爸爸答应了,许秋说她要一块儿去,然后许秋摔断了腿,并且得了‘自行车恐惧症’,爸爸把所有视线范围内的自行车都送了人。蔓蔓,你能相信吗?许秋从自行车上摔下去的时候,我真的看到她在冲我笑,眼中全是蔑视,可是连我自己都怀疑是自己眼花了。这样的例子太多,多得我可以和你说三天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