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过了黄河后,第1、2、6纵队都打响了;第3纵队的任务是盯住西路敌军;部队不知道还有硬仗等着他们,急得不行。陈锡联骑着马从10连经过,赵金来喊:“司令员,,你的马该换换了!”陈锡联奇怪地问:“我的马怎么啦?”你的马跑得太慢,任务都让别的纵队抢走了!”
赵金来没想到司令员记住了自己的话,笑了起来:“报告司令员,现在你的马不用换了,我们的任务很光荣!”
“也很艰巨!”陈锡联也笑了,“好好对付宋瑞珂,一定不要急躁。”
羊山的“尾巴”上在7月17日的第二次攻击时就被钉上了钉子。第2纵队第5旅第13团3营在三面受敌枪击下筑起了工事。部队伤亡很大,但是敌人再没有夺回去已经被3营占领的15个小山包。
在敌人鼻子底下安营扎寨是要有胆量和智慧的。一斤老白干下肚不动声色的3营营长何福田的性子也是辣辣的,他不光把全营人马扎下来,还天天夜里带着两个排去跟敌人争夺山头。
他的动员很简单,袖子一捋,帽子一摔:“今夜咱们去收拾几个山头。当兵就要打仗,敢打恶仗才算真正的兵。当兵要像兵,当舅子要像舅子。啥样儿算兵?啥样儿是舅子?我给你们做个样子!”’
他让一个排做掩护,一个排跟在他身后。战士们还没看清营长跳起来干什么,敌人哨兵就已经一声不响地倒在泥水里。最厉害的是,他能带战士们一枪不发,10分钟连窝端一个连的敌人,占领一个山头。
3营的阵地每天蚕食一样扩大着,巩固着。
何福田还增加了政治攻势。天一黑,他的战士就对着敌人的山包喊话:“蒋军兄弟们,你们拼死、挨饿为的啥?过来吧,咱解放军是为老百姓打仗的,咱们都是受苦人的子弟,是一家人。仔细想想吧,想通了就过来,枪口一转咱们就是亲兄弟!”
有的战士喊完话,就用迫击炮送炸药的办法,把馒头和宣传品投到对面的地堡上。看到有敌军土兵露出来,就喊:“拿吧!我们不打。过来还有肉吃呢!”
真的爬出来几个抢馒头的;后半夜,两个三个的敌兵结伙儿往这边跑。每天都有。
天一晴,敌人的飞机就来了。嗡嗡地叫着,不是投炸弹,而是投食品、弹药。这是战士们最高兴的时候——运输机不敢低飞(有两架已经被机枪打下来了),双方阵地又相距很近,空投下来的子弹箱和麻袋装的大米、白面差不多都落在3营的阵地上。3营的弹药“补充”得几近饱和,还有了搭帐篷用的降落伞,南方籍战士特别满意有了大米吃。
3营在“羊尾”坚持了八天。7月25日,纵队司令员陈再道突然出现在3营。当时,何福田正在7连2排,他闻声忙钻出帐篷,差点跟陈再道碰了个满怀:“司令员,你怎么……”
陈再道紧紧握住何福田的手:“何营长,你们吃苦了!”
7连连长郭义堂本来就口吃,一着急,结巴得更厉害:“首……首长,这儿……离敌人太……太近,小……小心敌人冷……冷枪!”
陈再道钻进了战士们的帐篷……
陈再道、陈锡联反复切磋了总攻方案,上报总指挥部。刘邓命令:7月26月总攻。
7月25日夜里大雨倾盆,直下到26日黄昏。壕沟里灌满了雨水,掩体工事被冲垮,总攻计划无法实施,推迟到27日。
这天得到情报,******向顾祝同发出命令:
刘邓被大雨所困,交通、通讯均发生困难,是围抄歼灭的良好时机。命王仲廉一日内赶到羊山,与金乡王敬久集团、鲁道源58师合击刘伯承部;此战若予以彻底打击,则结束山东战事,指日可期。自明日(26月26日)起,各部队即应逐渐与匪主动接战;望各级官兵猛打穷追,达成任务。希饬遵照。
此时,王仲廉率整编第10师、第206师、第82旅已抵冉固集,距羊山仅一天的路程;王敬久距羊山10里;鲁道源在万福河对岸,与羊山隔河相望。倘若援敌“主动接战”,进展迅速,不但打乱了解放军的总攻部署,甚至有把第66师接应出去的可能。
刘邓、二陈面对漫天风雨焦灼不安,如果第二天仍是大雨……
鲁西南羊山集1947年7月27日——28日
天一破晓,满天云霞,斑斓似锦,火红的太阳从东方升起,将数日的阴霾驱尽。
羊山集外的刘邓大军上下欢腾,对着太阳呐喊呼叫,如同在祭典太阳神。
7月27日下午6时30分,一颗绿色信号弹腾空而起。
榴弹炮、野炮、山炮、迫击炮万炮齐发。天上的流云急促地飞逝了。大地剧烈颤动,连人的脚都站不稳;开始还可见山上的敌人影影绰绰,渐渐烟雾把羊山、羊山集包裹起来,像一只死羊浸在沸水之中。炮火进行了40分钟,“羊头”、“羊腰”、“羊尾”如同喷裂的火山,红透了。
步、炮、工兵各部队以及四面各友军统一协同动作,从四面八方突破了敌人的强固防线。
第3纵队第8旅旅长马忠全命令突击队向“羊背”进攻。第66师不愧是国民党军队的精锐,在经历了这样的狂轰滥炸后,抵抗仍是顽强的。突击战士一排排倒下,后面的又一批批冲上去,前进的每一步都沾满了鲜血。曾七次负伤的马忠全又被击中右臂,但他仍在弹雨中挥臂指挥。
第19团10连连长赵金来带领突击队向“羊腰”挺进。接近鹿砦,敌暗堡的火力点复活了,十几挺机枪在他们面前打成一道火墙。
赵金来高喊:“骑上‘羊腰’,消灭敌人!”一个横滚,接近暗堡,扔进几颗手榴弹,炸哑了几挺机枪,战士们一跃而起……
前面是断岩。赵金来见断岩太陡,硬冲伤亡会更大,便命令1排长带2班从右侧迂回过去,占领断岩。
时间一秒秒过去了,仍不见1排长那面的动静。赵金来心里一急,爬起来就往上跑,通信员小王把他按住:“连长,全连都指望着你呢……有命令我去传达!”
小王飞跑上去。不一会儿,他爬回来,一身鲜血:“1排长牺牲了,2班控制了交通沟。”
赵金来命令:“史玉伦,你代理排长,带1班,3班上去,一定要把交通沟控制住!”
史玉伦是名冠全军的战斗英雄,定陶战役前,王克勤还跟他提出竞赛条件。两位英雄像刘邓大军的两面鲜艳的旗帜。羊山战斗打响前,史玉伦在日记上匆匆写道:“王克勤,今晚我为你报仇!你的竞赛条件我永远记得。等我的好消息。”
史玉伦头上缠着几道白纱布——那是19日负的伤,左臂挽着一篮子手榴弹向前冲,他身边紧跟着一个瘦小的战士。他们接近交通沟了。突然史玉伦的身子猛地一震,中弹倒地。
赵金来的眼睛霎那间模糊了。
“为班长报仇,冲啊!”史玉伦身边的那个瘦小战士吼道.他是新战士,第一次参加战斗。现在他代替了史玉伦,带着两个班冲了上去。
控制了交通沟后,敌人为夺回阵地成连成营地往上涌,赵金来率领全连打退敌人五次反攻。子弹打光了,就甩手榴弹。最后,连手榴弹也没有了,赵金来就命令用石头砸,战士们有的几个人推着大石头往下滚,有的抱起石块往下扔……
紧急关头,营长南峰岚带着11连赶上来。南峰岚是赵金来十分敬重的领导,多少次了,每当仗打到最关键、最艰难的时候,他都神奇般地“冒”出来,扭转了危机。南营长是个沉默而情感细腻的人。昨天夜里,赵金来还看到他在灯下静静地坐着,面前摊着一封从山西武乡寄来的贴满了邮票的信。赵金来已经知道了这封信的内容,那是一位姑娘写给他的战士的:“福来同志,咱俩虽然是家里订的婚,可是你参加了光荣的人民解放军,我愿意和你结成夫妻。咱们结婚,日子一定能过得很美。跟你一块出去的四孩家,添了一个又白又胖的男娃娃,你给他捎个信吧。菊则。”
这个“菊则”不知道他的“福来;已经牺牲了。教导员说,给菊则回封信吧。南营长就是提不动那支笔,直到深夜他还皱着眉。
沉默的人,往往是最细密最能发现问题的人。
“赵连长,你负伤了!”
赵金来冒血的右肩没有逃过南峰岚的眼睛。营长派人硬把赵金来送下羊山。
借助旅长的望远镜,赵金来看到他的连和9连、11连在营长的组织下,正在开辟通路。炮火在延伸,南峰岚带着部队很快冲上了主峰“羊腰”。
赵兰田旅长随主攻团跟进登上主峰,把指挥所开设在山顶上。
忽然赵金来惊呼:
“营长!……”
望远镜里,一颗炮弹爆炸,南峰岚被掀起两米多高,又重重地抛向山下……
第2纵队第5、6旅也在激战中。第16、17团:由羊山集西北实施主要突击,第18团由羊山集街道向东突击。羊山集内短兵相接,巷战激烈。对手相当顽强,第18团每占领一个碉堡都要经过激烈拼搏。
团长李开道指挥用12毫米高射机枪平射打地堡。这种机枪威力大,压制地堡的火力很灵,几发子弹就能打哑它。李开道光着头,袖子高高挽起,棕色的脸膛被烟尘涂抹得横一道竖一道。由于不住的呼喊,嗓子嘶哑得几乎发不出音。
整整一夜,羊山集火光通明,杀声震天。拂晓时,羊山全部被占领,羊山集守敌也大部被歼,宋瑞珂的三个警卫连也缴械投降了,但是不见宋瑞珂。
俘虏交待:集镇东北一幢带院墙的高楼内还有残部。周发田旅长判断那是敌第66师的指挥所,宋瑞珂很可能在那里。他草草写了一封信,让一个俘虏送去。这封信劝告宋瑞珂停止抵抗;如果投降,保证他的生命安全。
这时,第18团1营教导员韩镜的报告证实了周发田的推断。韩镜说:“8点钟,部队查明:敌指挥所就在镇子东北面的一座大楼里。”
周发田命令韩镜:“立即派部队攻打!如果宋瑞珂投降,就带活的回来。如果敌人反抗就干掉他们。记住,宋瑞珂就是死了,也要把他的尸体弄来。我一定要见见这个宋瑞珂。”
1991年秋天,笔者在上海黄埔同学会见到了宋瑞珂。谈起40多年前的那场战争,宋瑞珂回忆道:
“7月27日晚12点多钟,羊山的制高点被占领了,我知道已经不能再守了。在这前一天,******还派飞机投来他的亲笔信。信中写道:‘羊山苦战,中正闻之忧心如焚。望吾弟转告部下官兵暨诸同志,目前虽处于危机之时,亦应固守到底,援军日驰夜骋,不时即到,希弟信赖上帝庇佑,争取最后五分钟之胜利。’
“我之所以坚持固守,希望正是在援军。可是25日已经到了冉固集的王仲廉怕钻刘伯承的‘口袋阵’,部队跬步行进,每天只走10华里,直到28日66师被歼还没有见到他们的影儿。王敬久近在咫尺,除了一次次欺骗的电告,并不肯接近羊山一步。我当时已经认识到:‘战不胜,守不固,非吾之罪,内启致也’。
“到28日中午,我给185旅打电话,电话不通。给13旅打,电话线也断了。羊山已全部失去,羊山集东西已被突破,我知道大势已去。这时一发炮弹在附近爆炸,把我的头发烧着了。我拔出手枪要自杀。卫士金和甫一把将手枪夺了过去,说:‘师长,你死了,我们怎么办?’
“我心里很悲凉。仗打成这个样子,对不起跟随我多年的部下……。这时候,外面的枪声越来越密集。我想,这仗如果继续打下去,无疑徒招更多的伤亡,便说:‘再打没意思了,你们哪个出去告诉解放军,我们不打了。’中尉龚振华站出来,说:‘我去。’
“过了一会儿,龚振华带进一个解放军指导员。我和参谋长以下的参谋人员、一个旅长、八个团长被生俘,当我们走出大院的时候,一个执行押解任务的士兵端着枪,很高兴地看着我,说:‘师长,欢迎你!’我一看,原来是前几天投诚过去的兵,身上的衣服还没换,只是去掉了帽徽和臂章……”
历时12个昼夜的羊山之战胜利结束。此役歼敌23000余人,击落敌机两架,缴获野炮12门、迫击炮16门、各种小炮102门,轻重机枪367挺,手提机枪158支,长短枪数千支,汽车36辆,电台七部,骡马400多匹。
当宋瑞珂被押解走出羊山集时,第2纵队有个干部面滚热泪,愤恨难平,扬手打了宋瑞珂。事后,他很后悔,人家放下武器了,还打人家干什么?可是,当时他确实是难以抑制:多少好同志好领导负伤了、牺牲了,包括第5旅参谋长在内的团以上干部就有15人负伤,营级干部伤亡32人,连以下伤亡更多。
时隔44年,当笔者问及羊山战役,当年的第8旅参谋长史景班感慨地说:“那是一场恶战,很艰苦,那样的仗我一生中没打过几次……”
当年的第5旅供给处处长黄开群老人现在只有一只眼睛了,他说:“我从14岁起就在炮火里滚。总攻羊山的炮火那个响,那个亮,以前从没见过。”
当年的第4旅第12团参谋长苏涛说:“打羊山,连我们指挥所的桌子底下都藏着敌人。我正在观察第一梯队推进,看他们上去了,高兴地一拍大腿,心里想这回端66师一个团,该发发洋财了……一回身,桌子底下钻出四个国民党兵。宋瑞珂的66师是有战斗力的,上下不怕死,像牦子一样乱钻……”
在宋瑞珂的军旅生涯中,这样的仗他也经历不多。他给我们谈起此役时,很有顺序地叙述着每个微小战斗的经过,有的地方还有一番描绘,使人如临其境。不是感情受到极度的碰撞,神经经受了强烈刺激,大脑皮层的记忆不会留下如此深的烙印。
1984年6月16日,黄埔军校成立60周年纪念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召开,陈再道、宋瑞珂应邀出席会议。两位当年有过恶战之交的对手在数十年后又相聚了。
陈再道问身边的人:“听说宋瑞珂来了,他坐在哪儿?”
宋瑞珂闻讯,端着一杯红葡萄酒向陈再道走来。
陈再道端起一杯白酒迎上去。
宋瑞珂见陈再道手中的是白酒,转回桌旁,放下红酒,换上白酒。
两位将军走近了。止步,四目相对。同时举杯,一饮而尽。
谁也没提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