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雪域长歌:西藏1949—19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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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甘孜岁月(4)

到八美后借住藏民家中,王贵鼓起勇气走到房东老大娘面前,用藏语问:“到泰宁还有多少里路?”对方笑着用四川口音的汉语爽快地回答:“四十里。”原来,那一带不少藏民会说一点汉语,王贵高兴得跳了起来:“终于说通了!”

1951年1月,侦察科从昌都出发西进至边顼与一五四团三营会合,成为全军到达最西面的一个前沿点。侦察工作很繁重,搜集整理藏军的情况,继续调查兵要地志材料,上报军部。科里的藏语文学习仍坚持不断。边坝话仍属康巴方言,但已比较接近西藏方言,比昌都话更好懂。学得快的鲁晋、杜焱、吕超、李其绪、王贵等几个参谋已开始不用翻译单独外出开展工作。在边顼驻防八个月,是侦察人员藏语文水平提高最快的时期。

部队进驻西藏后,更深刻体会到“不会藏语文寸步难行”。西藏工委和各分工委都曾对“机关干部学习藏语文”专门发过指示,要求大家为长期建设西藏做好本职工作,必须攻克藏语文关。每天学习藏语文一至一个半小时成为部队雷打不动的制度。不久,被藏族群众誉为“通司切嘎(半个翻译)”的人数大增。当年十八军的官兵们,从一句藏语都听不懂、说不出,到“藏话、汉话加比画”能跟藏族百姓沟通交流,再到个别精通者可以用地地道道的拉萨话宣讲政策,交藏族朋友。军人们知道,学会藏语,才能真正走进西藏,走进藏族百姓的心中。

首批进藏官兵几万人,从上到下,每个人都投身到学习藏语文的热潮中,踏踏实实、认认真真地学,这是何等壮观的场景啊!

1950年7月9日,记者林田背着米袋、帐篷布、挎包、照相机、手枪等几十斤重的东西和南路先遣部队的一五七团一起向巴塘前进。同行的有团里的藏语翻译格桑,“这位巴塘的藏族青年干部黑瘦的长脸上总是带着热诚的微笑”。一路艰辛,幸好有格桑这样的藏族好伙伴。格桑爱唱,教会了林田许多西康民歌和情歌:

心爱的马儿,系在槽边,她脱缰而逃,但这是她自己的意愿,就让她去吧。

在这山的山谷里,有着一匹洁白的马儿。我心想骑上她,但她是喇嘛的马儿,我只有回头向她遥望。

山顶积着白雪,山脚长着禾苗。它的命运,只能听风雪的安排。

清早出现在天空的太阳,且莫藏在云里,我们无衣的孤女,还靠你着意的温暖。

格桑是个热心肠,看见闲事就要上前管一管。行军走过一片草地,几个为部队赶着牦牛运粮的藏民正在休息煮茶。格桑上前与他们打招呼。他们告诉格桑,对汽车驾驶员很不满意,因为在康定附近汽车经常冲散他们的牦牛群。格桑答应一定代为反映意见。他接着说,将来公路会正式通车巴塘,那时就不需要他们的牦牛驮运了。

路过东俄村,工兵十团正在修路,孩子们围着战士们玩。一个女孩正在晒青草,格桑说:“你那些草给我的马吃点吧!”女孩大方地笑笑:“可以。”格桑笑道:“太好了,谢了。”

格桑和团供给处的同志要到一个牧场买牦牛,他叫上早就想到牧场看看的林田,他们带了一个武装班前往。因为牧民要到天黑时才会把牛群从山上赶下来,战士们只好等着,结果遇上了一场大雨,后来湿淋淋的战士们被牧人领进一个足有两间屋子大的温暖帐篷。

帐篷中间的灶上一排坐着三口铜锅,一口正在煮茶。帐篷里有母子二人,儿子叫阿朗多吉,是个喇嘛,常年和母亲一起生活在牧场,魁梧健壮,说是三十多岁,看起来像二十多岁;母亲六十多岁,赤脚,光头,戴一?顶旧毡帽。阿朗让战士们坐在灶台左侧烤火,“妈根”(阿妈)一定要给他们煮新鲜牛奶喝。格桑说,煮也可以,但喝了一定要给钱,不然我们是不喝的。

“妈根”不愿意这样办,坚持要送战士们每人一碗鲜奶。

阿朗也坚持要战士们在他家喝茶吃饭。格桑张罗起来,买好鲜酥油,亲自动手打酥油茶。大伙又商量决定买只小绵羊,这样十几个人便有了丰盛的晚餐,第二天还可吃一天羊肉。阿朗好奇地问格桑,为什么买一只小羊还要大家商量一番?格桑告诉他,这是共产党的规矩,做什么事都要大家出主意。“你们共产党的领袖是谁呢?”格桑回答:“就是天下有名的******主席呀!”阿朗说,他(指******)领导的这办法很好。

天快黑了,牛呀羊呀都回来了。格桑和阿朗带着战士们到各家各户去买牛。阿朗是中间人,他先和牛主人在破皮祆袖子里拉拉手,然后再和格桑拉拉手,最后拍着肥胖的牛屁股高声吵一阵,就成交了。

雨下得更大了。在河这岸讲好价,又到河对岸挨家挨户谈价格。其中一家,小点的孩子头发像刺猬一样立着,一丝不挂地趴在妈妈肩膀上,稍大的长着黑炭般的小脸,身上也一丝不挂。大家争吵一气,价格定下来了。谈妥以后,他们一起冒雨过冰河回到阿朗的帐篷。这时大铜锅里的羊肉已经飘出令人垂涎的香气。

林田请格桑问问阿朗母子,是否知道当年红军从这里路过的故事?

阿朗母子都说知道。

“那时军队怎样呢?”格桑问。

“他们只是弄吃的,另U的东西全没动。”阿朗回答。

“‘共产’没到以前你们怎么想?现在军队的纪律怎么样呢?”

“没来以前,简直怕得要死,似乎都不敢在地面上存在了。可是‘共产’真的到了以后,那简直规矩得没话说。不要说不要我们的牛羊,就拿两件事说,第一,城里街上很少有当兵的游逛;第二,喇嘛寺里没有军人去。”

“妈根”问格桑:“人家说‘共产’快来了,说什么东西都大家平分。你告诉我,这办法什么时候实行呢?”

格桑回答:“‘共产’也不是把东西平均分。‘共产’喜欢的是靠自己劳动吃饭的人。”

1950年,中秋节。巧得很,藏族的八月节后一星期就是中秋节。格桑要到城北山里去慰问在那里为解放军打草的民工。林田决定与他一起前往。

过了一山又一山,远远已见打草人的白色帐篷,藏族姑娘响亮的弦子调也听到了。

终于到达解放军雇请打草的草场,见到了李股长。他们参加到打草的人群中,打草,比赛。太阳落山了,山谷清凉起来。林田碰到熟人——个藏族老婆婆,她儿子也参了军。老婆婆说,她把从家里带来的胡桃给了路上遇见的驮运干草的解放军战士。她在心里想,自己的娃娃在外面,别处的老妈妈见了他,也会给他吃的东西吧!天下的母亲心是一样的。晚饭后,格桑召集大家围坐一圈,用藏语讲话,鼓励大家多割草,支援解放军去解放全体藏族同胞。他讲到解放军历尽千辛万苦来解放藏族人民时,有人发出“啧、啧”的感叹。有人发言说,一定有多大力气出多大力气,多割草。

会散了,妇女们的笑声、娃娃们的闹声,盖住了河水的哗哗声。野灶里仍燃烧着熊熊火焰,人们准备睡觉了。他们没有帐篷,只用毛毯或破烂的粗毛布单子裹在身上,在草堆旁蜷曲着睡下。格桑、林田和李股长喝了口小酒,走出帐篷。月亮已爬上山头,又圆又大。野灶旁有妇女在煮明早的茶,几个男人在围火闲谈。冷风刺人,万山静寂,露水凉得快变成霜了。这是海拔三千多米的山里的中秋之夜。

1950年1月18日,刘伯承、******向中央军委建议:十八军从川康进军西藏的同时,再由青海、新疆、云南各派一支部队作向心进兵的部署。1月24日,中央军委复电批准后,青海派出了一支六百余人的第一军骑兵支队;新疆方面,王震批准独立骑兵师第一团一连为“进藏先遣连”进入西藏阿里地区;云南派出了十四军一二六团及二十五团三营。

1950年8月15日,十四军四十二师一二五、一二六团奉命从云南北上,向察隅进军,配合昌都战役。10月1日,四十二师政治部副主任王杰敏、一营营长卫俊才率先遣营进驻察隅,不久成立了桑昂曲宗(察隅)人民解放委员会。

参加这次进军的陈炳后来回忆说,部队到察隅后,即动手修建营房,开荒生产,深入到山区,发放救济。他们一行六人进入僵人居住区“野人山”。当地藏民称僵人为“那洪”,意为有大耳环的人。僵人自称“登润”,征得他们同意后,改称“僵人”,藏族同志随之称他们“僵巴”。

初到巴安通,通过僵人居民点时,陈炳心想,僵人对解放军不了解,冷不丁看见,说不定会跑得远远的。哪知,他们刚跨进一间长形房屋就算是进村了,正好碰上这家人请客,屋里坐满了人。他们不仅对这些佩戴着解放军牌牌的战士们毫无敌意,而且亲热得很。战士们直爽地问:“我们到这里来,你们欢迎吗?”

澄人诚恳地回答:“为什么不欢迎?我们原来都是一家人,一直希望大哥早点回来。”“大哥”?几位年轻的战士都有些纳闷:什么意思?不懂!都说“野人山里的人”与世隔绝,很少与外界往来,他们从来也没见过解放军呀!何来如此称谓?况且,那些热情的僵人又是上了年纪的。战士们赶紧说:“我们都是一家人,像兄弟姐妹一样。解放军是全国各族人民的子弟兵,称我们‘大哥’,我们不敢当。”

澄人非常肯定地说:“你们就是我们的大哥嘛!”接着,澄人给战士们讲了一个故事:话说很久很久以前,大地上有个名叫阿加尼的金人,他和一个雌性猴子结婚,生了四个儿子:长子叫“东客”,次子叫“东玛”,三子叫“东督”,幼子叫“东岱”。有一天,幼子上山开荒种地去了,回来时发现三个哥哥都走了。原来,大哥到了出金子、产粮食的平原,成了汉族;二哥走到能种庄稼又能放牧的地方,成了藏族;三哥就在不太远的山区,成了珞巴族;留在家的,就是我们,今天的澄人。所以,我们都是阿力眤的子孙呀。

陈炳他们连忙回答:对对,我们都是阿加尼的子孙!等再过半个月,请你们到日卡来,领取救济粮和生产工具。僵人立即拿出绳子,结了十五个疙瘩,表示应该在什么时候动身:每天用刀砍去一个结,结砍完了,就是他们应邀的日期,那时他们就整装前往。临走时,僵人分别给每一位战士送上一份用芭蕉叶包好的牛肉。

1950年夏,在贵阳,二野五兵团司令员杨勇急令所属工兵团驰援十八军,开辟雅安至甘孜道路。

二野五兵团所属工兵团从贵州遵义出发,到达甘孜后,被安排在甘孜城南数里外的斯吾村。他们的任务是为面积三百万平方米的甘孜机场跑道准备石料。因斯吾村驻扎的部队太多,工兵团八连随即移至斯东村。

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在哪儿搭帐篷呢?临近中午,小村子静悄悄。战士们很想找藏族老乡问问,可他们会说的藏语就是:“天叫朗,地叫沙,吃饭就叫撒马撒。”无论怎样也凑不出一句:“这里可以搭帐篷吗?”

正一筹莫展时,传来马铃声,一位当地汉子骑马而来。他背枪挎刀,身体瘦弱,脸色白皙。他就是彭大哥,当年的红军副连长和司务长,长征时负重伤留在了当地。他的身旁还有一位藏族妇女。

彭大哥说:“我有个藏族名字叫彭措泽仁,是拉姆起的。这是我妻子曲珍拉姆,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她懂汉语,害羞不肯讲。你们尽管对她讲汉语。你们可以叫我彭大哥,叫她嫂子。”

虽说他依旧眷恋部队,但身体残疾怕是再也不能归队了。他向八连连长提出请求,让他当他们的参谋兼翻译官和“编外司务长”。他说,你们今年的任务是采五千方石头,建议先不要到大山里开山炸石,那样光准备工作就得半个月,今年任务未必能完成;附近有三条河沟,总长近四十公里,把河沟里的鹅卵石拾起来,二十多天就可完成任务。汽车从河沟里走,运程短,运走了乱石头,群众走路也方便,一举两得。郭连长一听,乐了:“好主意!照办。”

为数不多的好天气时,飞机能来空投,但毕竟物资有限,而且有限的物资首先要供应前方作战的部队,因此工兵团战士们的伙食质量可想而知。彭大哥眉毛拧成疙瘩:“这比红军时代好不了多少。时间一长,身体必垮。”他要连长派一名身强力壮、会骑马的同志随他上色达草原买牛。

甘孜也能买牛,为什么上色达?彭大哥说,甘孜买一头牛的价钱,在色达可以买两头牛,质量更好。

说走就走,彭大哥跨上马一路疾行,显出骁勇的军人本色。四天后,彭大哥与八连的胡宝文风尘仆仆赶回六头牛。胡宝文瘦了一圈,他说:“老革命干起事来不要命,四天走三百多里跑了几个牛场,挑最壮实的牛。晚上睡草地,饿了吃糌粑。我比他年轻十五岁,都陪不住哦!”

机场要修一年,吃菜问题怎么解决?彭大哥想出了新点子:在江边找一块无主的地种菜,种上四五亩地,一连的战士一年都有菜吃。战士们在江边找到一块荒废的地。彭大哥顺路又带战士们到了河边一个巨大山洞的洞口。哇!这里有温泉!大家喜出望外。

突然,七八个藏族姑娘嬉笑簇拥而来,脱衣入水,边洗澡边嬉笑打闹,战士们羞得连忙转身进入山洞。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彭大哥竟径直向温泉走去,他也脱衣下水,和藏族姑娘们共浴,笑谈家常,惊得指导员半天说不出话来。事后,彭大哥对指导员说:奇怪啥子!这里离孔夫子远,不懂男女授受不亲。人们生活在大自然中,形成天然的习惯,已经千百年了。你大惊小怪,她们反而感到很怪。这种混浴的习俗在青海和康藏,凡是藏族群众聚居区都有。你们不习惯可以不接近,绝不要表现得怪怪的。

彭大哥讲起妻子拉姆和她妹妹的故事。“这里是我生命的转折点。每年七月初,我都要和拉姆来到这个洞里坐几个时辰,怀念那段终身难忘的经历。”原来,1936年7月,红军二、四方面军甘孜会师后北上。留下来的一些伤病员,格达活佛在劝说敌人停止屠杀无效后,就把大批伤病员接到甘孜,换上藏族服装,一部分藏在白利寺,其余分散到山洞隐藏,洞口还有藏族群众守护。彭大哥当年就被藏在这个山洞里。不过,他们最终还是被抓起来,押到雅砻江上游,推入湍急的江水中……当彭大哥被江水冲回山洞旁的温泉边时,正好有两个藏族姑娘正在沐浴。她们发现了昏迷不醒的彭大哥。姐姐把他背进洞内,用干草盖住。天黑后,又用马把他驮回家。这两个姑娘就是拉姆和妹妹白姆。拉姆给彭大哥起名叫“彭措泽仁”。一家人对彭大哥恩重如山。彭大哥表示,只要他活着,一定要重重报答。

拉姆问:“你用什么报答我呢?”彭大哥回答:“你要什么?”拉姆说:“我要你做我的大牦牛,一辈子为我干活。”

拉姆告诉父母,她要彭措做她的丈夫!阿爸说,彭措是好,可他的腿有残疾。拉姆说:“彭措脑子十分聪明,有一颗金子一样的心,我有健壮的手脚,可以弥补他的不足。”

拉姆阿爸送给彭措祖传的枪。阿妈捻线,拉姆织氆氇做新衣服。全村出力,花了一年时间为他们盖起新房。十二年前的秋天,斯东村最美丽的姑娘曲珍拉姆成了红军彭大哥的新娘。

1951年12月8日,工兵连接到一纸调令,到甘孜西面的玉隆,打通开始封冻的公路。11日,一辆大卡车从甘孜菜地拉回了上万斤萝卜、白菜。“彭大哥和嫂子辛苦了半年,你们没有给他们留一些菜?”连长急急地问。“本来是要留的,老革命说什么也不要。最后连萝卜缨子也装到车上。”种菜的战士带着深深的不安和无奈回答。幸亏有这一车彭大哥带领大家种的菜,工兵连才能在玉隆过了一个有菜吃的冬天。工兵连的官兵们心里,一直惦记着红军彭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