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工作人员收走我的通讯工具和随身物品,并给我送来橡胶制成的牙刷和拖鞋(用以防止使用者出现自残自杀等极端行为)后,我的心情越发紧张了——这明显是要“双规”的节奏啊!
麻烦大了。
小屋子关得很严实,出不去,但墙壁隔音效果似乎不太好,隐隐约约能听到邻近屋子传来的哭声,中间夹着笑和断断续续的呓语——似乎是那人精神高度紧张,在交代问题过程中情绪崩溃了。
身为特工,我当然不会被这类幼稚的骗术打动,那些很可能只是播放的录音。哪有那么多出问题的官员天天受审,而且偏偏在这个时间点,在我的隔壁进行?何况隔音是所有审讯室的最基本要求,层层叠叠的吸音材料全弄上,比专业音响测试室还夸张,在里面开枪都听不见,还能让说话声传出?
我摸着屋内那布满密集深孔的软质墙壁,再看看天花板上遮盖的灰白色絮状物,心里涌起一阵阵冷笑。
分明是故意让我听见的!
用背景音扰乱心神,这种手法,吓吓小孩子还差不多。
但身为特工,我知道许多更高级的方法,能不留伤痕地摧毁一个人的心智,比如著名的熬鹰法,以及传说中的“持续拍打法”。熬鹰法很残忍,剥夺一个人的睡眠权利会让其大脑疲劳损伤积累,最后达到无法忍受的地步,如同毒瘾发作般痛苦,那时受害人将不惜一切代价获取睡眠权;而持续拍打法更残忍,轻轻拍打受害人身体的某一部位,比如胳膊之类的,持续拍打,旷日持久,微小的打击积累到质变,受害人皮下组织发生不可逆转的病变,骨肉分离经脉俱断,而外表完全看不出。
如果他们用这类方法对付我,那我真的就恐慌了——或许,他们想要的正是这种恐吓也说不定。
奇怪的是,那些残忍的刑讯过程没有出现,而我获准外出时,透过隔壁半开的门,居然真的瞥见一个被“双规”的官员正在受审,那家伙涕泪横流,一望而知神智已崩溃。
看样貌,似曾相识。
从厕所回来时,我忽然想起来那人是谁了。
一个曾经的市级教育局长,姓冯,因为卸任前连夜赶工“批条”数量惊人,被人曝光后舆论哗然,在新闻上大出风头,时人风传其私产数亿,绰号“冯八亿”。据内线消息,赶工批条非其本意,他只不过是个背锅的,属于派系斗争的牺牲品——这样的人,就算失势,应该也不会沦落到什么悲惨境地,本派会保他,敌对派系也会掂量着分寸。陈云同志早就说过,“江湖争斗不伤性命,不及家人”。现在看来,陈云的话似乎份量很足,至少今天在这里被很好地执行着,只精神打击,不动手动脚。
我想,我是真的撞到难友了,这场景是那些家伙们故意让我看到的。
随后不久,和预料中一样,我经历了“拉单子”,反复折腾几回,连审讯我的人自己都不耐烦了。我把自己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如果还不够,接下来他们会把刑讯升级的,那时我将面临熬鹰,中间还可能夹杂着几次反复“拉单子”的插曲。
我几乎预见了那个无聊到让人崩溃的过程,最可悲的是,那个过程不会中途停止,你就算变节了也得忍受到底。
审讯中,最大的痛苦来源不是身体,而是精神。
跟某些神剧中的情节不同,真实的刑讯中使用酷刑的并不多,对重要人物多是攻心战术,智取为上,“感化”为主——主审的人都很清楚,只有身体健康头脑清醒的受审者才能吐出正确的情报,而那些只需暴力殴打就能撬开嘴巴的杂鱼们通常也用不着带到刑房。现在我所面临的这种内部调查,因为对象都是自己人,还是要害部门,自然更是要坚持文明原则,尽量不动粗,以免出现逼上梁山的事。
这也是发给橡胶牙刷、软拖鞋的原因,他们想打心理战。
而这只是开始……
我暗暗做好了应对那个冗长而无奈的博弈过程的准备,苦笑着积蓄力量。
然后,很意外的,我居然被保释了——但也回不了原单位,我已被解职,勒令回家“休整”。这一切发生的比隔离审查更快,更离奇,从办案人员手中接过保释令的我愣在当场,许久没有反应过来。
那感觉,就像蓄力许久的一拳打在了空气上,说不出的难受。
我呆呆地看着那张“保释令”。
上面“保释人”一栏是空白,同样空白的还有“保释原因”等项目,不禁让人怀疑这是一个玩笑,或者某种更高级的心理战术。我想笑,但办案人员表情很正式,而且,真的把我--放了出来。
我自由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莫非是一场梦?我开始反思自己最近的睡眠,看看是不是没睡好,还是又发梦了。一切转变快的像走马灯,只有梦境才会有这样的节奏。
这不是梦,我掐不醒自己,变化也已经发生,到处都是眼睛在看着,单位不让进,首都也不让待,我几乎是一夜之间成了众生之敌,连昔日同事也成为监控方,看着我就像看异类。无奈之下,我想起了保释令上的话,于是遵照指示,连夜带着一家老小回了老家,北方某省的一个小县城,去“休整”。
在这里,我安静下来,终于可以认真思考最近发生的这一系列离奇的事。
但冷静思考后心中的困惑反而越来越大。到现在,我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卷入了两大能源集团的倾轧。新能源对旧能源的取代是个长期的过程,它发生在经济领域,与日常的生产生活息息相伴,以很自然的形式发生,连当事人自己都习以为常,相关利益集团会被激得铤而走险?
但如果经济博弈升级为政治倾轧的话,倒有可能出现我这种情况,莫名其妙地被隔离审查,觉得人微言轻没有挖掘价值了,便一脚踢开。
我出局了。
应该是这样,小人物的悲哀。
不过对我个人而言,这也许是一件好事,避开巨擘们的战场可保自身无虞。虽然为此丢掉了工作,可工资暂时没有冻结,我还不用为生计发愁。
国家没有将我扫地出门,这个情我领了。
如果不出意外,接下来的我要在这个小县城里终老了。身犯“前科”,被那么多有意无意的眼睛随时看着,我就算求职也会处处碰鼻子,安于现状才是最好的办法。
心定下来后,我开始联系在老家的同学,尝试适应这个城市的生活。
人总需要有一个缓冲过程。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这个天之骄子不在首都好好待着,回这个破地方干什么!”大健喝酒的时候还在调侃我,“怎么,想缩头了?”
“北漂不好当啊,人挤人。”我说了句真话。
“切,骗谁呢!”大健却没有当真,“从小到大,我就没见你服过软!”
“话不多说,我干了。”我自己喝了一杯,冰冷的啤酒从喉咙一直凉到胃底,晦暗的心情随之麻醉了许多。
大健也不多话,默默陪了一杯。
喝完酒,我放下酒杯,失神地看着外面街道上的车水马龙。嘈杂的人声,热情的街边小贩,真真假假的各式廉价商品,店门口声嘶力竭的广告……也许,这些平凡而琐碎的事情才是真正的生活吧?
当个特工,太累了。
心累。
“找个地方乐乐?”大健见我失意,主动岔开话题,看着窗外天色,半认真地建议。
我求之不得,正好顺势而上,化解尴尬气氛:“你有去处?”
“酒吧。”他说。
我颇觉意外:“这里还有酒吧?”
“怎么?看不起小县城?”大健翻着白眼,“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好不好!”
去了才知道,名为酒吧,其实叫迪厅更合适。很小的一个地方,位于简陋的老街区,我记起来自己有几次从那里路过,只是白天它不营业,关着门,窗户也密封着,从外面看起来灰扑扑的,就像破产许久的老旧商店,我竟然没有认出来。这回在夜晚降临后过来,它顿时如浴火重生般,焕发出勃勃生机,变得灯火通明,彩旗飘飘,气球贴纸到处都是,展现出一个夜店应有的样貌来。
我看到了门外排着长长的队伍,以青年男性为主,都在等待入场,在队伍周围游荡着的女孩们衣着时髦,眼神飘忽,等着有人邀请同入——按照惯例夜场都是女宾免票,只要有男宾同行即可,这也是老板吸引顾客的一种方式。而这些等待被邀请的女孩,明显是这里的老熟客,夜店泡多了,精于此道。
看了下日期,今天恰逢情人节,顾客很多,其中不乏真假难辨的所谓临时情侣,也难怪要排队这么久。
真进到里面后,我不禁有些失望。没有酒吧的格调,只有迪厅的喧闹和嘈杂,形形色色的人挤在一个大舞台蹦跳着,宣泄着,主持人衣着庸俗,表演粗俗,用了几个走野路子的东北二人转演员,以下流段子为噱头哗众取宠。
那个黑黑瘦瘦主持人穿着金光闪闪的裤子,说两段黄色笑话,再伸手一甩,漫天的彩纸碎片飞舞。
“情人节快乐!”他的普通话倒是标准,带着一股痞性。
全场响起几声笑。
然后换成衣着暴露的舞女上场,伴着震耳欲聋的音乐疯狂扭动,一头头长发甩啊甩,摇头舞跳得很尽兴,DJ不失时机地卖力喊叫,观众们随之进入状态。
“我摇摇摇啊摇摇摇……”DJ小哥的声音充满魔性。
我不禁摇头,这表演太邪性。
这时,不远处几个人相互推搡起来,可能是摇得太卖力碰到了头,这是迪厅里很常见的意外,一个处理不好就容易发展成打架斗殴,伤人,甚至砸了场子导致歇业,一定要及时发现迅速处理。身为特工的职业习惯让我一直保持清醒,并在第一时间发觉这个,但我随即意识到,在这个众生皆醉的场合,我并不是唯一一个个清醒的,有些人发现推搡的速度并不比我慢,而其反应速度甚至还在我之上!
推搡刚刚发生,附近就有人高高举起了手臂,然后,中央舞台上那几个卖力表演的摇头舞女紧跟着举起手臂,而这时她们摇晃的脑袋甚至还未停下,会让很多人误以为那是个特殊的舞蹈动作!
但我可以确定举起手臂是在示警,因为她们的摇头动作迅速停了下来,眼睛看着推搡发生的位置,手臂也指向那里。
中央舞台那里是视野最好的区域,能够统揽全局,但也是全场关注的焦点,动作失常会影响全场的气氛,我很奇怪她们是如果做到表演和监控兼顾的,既传递了警讯又维持了舞蹈动作流畅。舞蹈动作不停,意味着眼睛无法聚精会神观察,那她们又是怎么在人潮汹涌的舞池里看到了举起的手臂呢?舞蹈还没停手臂就已经举了起来,难道是本能的直觉,或者久经训练形成的条件反射?这不禁让人啧啧称奇。
接下来可以看到暗处的DJ小哥等人也举起了手臂,把警讯传递下去。而这些人在举起手臂的同时,另一只手里的话筒等家什纹丝不动,本职工作不受影响。
于是,接到警讯的后场“专业人员”上场了,开始处理事故。
而这时,推搡也结束了,那几个人彼此分开,继续摇头晃脑。
于是,先前示警那几个节点又开始传递摆手动作,示意事故结束,后场“专业人员”见状迅速退回,舞池没有受到影响,继续热闹下去。
推搡从发生到被平息也就几秒钟的事,自发结束的,属于良性事故。这过程中警讯的传递快得让人惊讶,工作人员的工作迅捷流畅,像神经线路般神奇。我很惊讶,在这个场合,那几个人的反应速度和应变能力,已经不在专业特工之下了!找我之前的那些同事们来当卧底,他们大约也就这水平。
这,就是现实?
原来,所谓特工并不是不可取代,因为专业人员随处都有。像这种小县城的迪厅,全国各地不说成千上万吧,几百个总是有的,随便一抓就是上万的特工苗子。
高手在民间。
看来,我也只是个普通人,无足轻重。我自视甚高,但那些真正有见识的上层人士,肯定知道在迪厅里会有无数的替代品。
顿时,被无故解职的怨愤,变成了认清现实后的无奈和苦涩,我颓然地坐下,却发觉背后被人推了一下,没能坐在沙发上。
回头看,一位小伙子礼貌却又正式地示意我,那里不让坐。他的衣着打扮很普通,初看起来跟其他宾客没什么区别,但这一举动却暴露了其“卧底”的身份。想来是迪厅老板安排这些人混杂在宾客中起着监控作用,暗中维持规矩,之前推搡事故发生时应该也是这些人最先发出的警讯。
不让坐。
我意识到这里的规矩,不点酒不能坐沙发。
正想点酒,大健却来招呼我离开。
“时间差不多了,该撤了,”大健压低声音,“后半场太乱,不能待。”
我会意地点点头,随他离开。
临走前,我又扫了一眼舞台,只见主持人正邀请情侣观众参与户活动游戏,用嘴传递扑克,还有什么接吻比赛,观众们热情很高。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的下半场,在酒精和各种非法药丸的支持下,他们的热情将会彻底引爆,那时,舞池就变成了欲望的天堂。
那也是迪厅的常态。
“有什么感触?”出来后,大健发动了车子,扭头问后座上的我,“爽不?”
“你没喝酒吧?”我担心地看着窗外,搜寻交警的身影。
“放心,我没沾。”他大大咧咧晃着脑袋,“喝了也没事,这里查的也不严,跟北京不一样。”
我笑笑,没说话。
这里虽然还是河北省范围,属于“直隶”,但因为偏僻,却也有身处法外之地、“山高皇帝远”之感。
“感觉爽不?”大健又问。
我沉思片刻,说:“这不像是迪厅。”
“废话,人家是酒吧。”大健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
迪厅里的专业人员,其实都是双面兼职,既是职员,又是特工——或许必要时还能客串一下打手。
大健沉默片刻,突然说:“这地方,是本地一位副市长开的,看场子的是郊区马庄的大痞子,疤三。”
“正常。”我说。
像这类场所,通常都是城市的阴暗面聚集地,毒品**赌博斗殴无所不包,没有黑钱参与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