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柳木接到阿贵的信,要回家探亲了。
几年不见,阿贵长高了一头,当然阿贵是有大名的叫何贵春,部队里都叫他何爱吹,爱吹牛的意思,村里的人当然不知道。据说阿贵在部队混得不错,还当了个小头目,回村里那天,穿着黄布军装,扎着绑腿,穿着皮靴,神气十足的样子。最高兴的是阿福娘,逢人就讲自己的儿子如何的好,如今当了大官,回到县里县长都亲自接见。村里人倒是没有感到什么惊奇,那个阿贵虽然穿着军装,依然是流里流气的样子,好似德行没有啥改变,也没见到他领个媳妇回来,想必是这官也没多大。油坊里的几个年轻人倒是觉得新鲜,拉着阿贵问东问西,想了解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小树感兴趣的是外面的娘们是否好看,阿贵自然是吹的天花乱坠,问他打死过多少鬼子,他眉头一皱,说自己的队伍负责剿匪,没见过鬼子,牢靠说,村里的兔子都打日本鬼子,你怎么只知道打中国人,弄得阿贵想急眼。
阿贵原计划是在家呆个人十几天的,走亲访友也威风一下。哪知没过两三天,部队从县里捎来通知,有重要任务紧急集合。军令自然不敢耽搁,第四天就去济南府赶火车了。
送儿子走的那天,阿福娘抽泣了一个上午,但再次走到大街上时,腰板比往常挺直了好多,说话的嗓门也明显的提高了许多,尤其是训斥三娃的时候。
秋后的夜晚,风冷月清,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白霜,乡村的夜晚,九点以后,除了月光外几乎看不到任何光亮,人们早早的躲到被窝里面,把被子拽的紧紧地,怕凉风顺着缝隙钻进被窝里面。田野里则成了小动物们的天下,距离冬眠的时间还有段距离,秋后的田地里食物还很丰盛,没有收拾干净的玉米,大豆,地瓜,成了田鼠填充仓库的最佳季节,野兔子也漫山遍野的撒着欢,停留在柏树上的夜猫子,两只眼睛瞪的雪亮,随时准备冲下去,为孩子们带回丰盛的晚餐。
何宅里面静悄悄的,阿福从乡里烟馆回来,身上带着小阳春香粉的味道,已经累得精疲力尽,倒头后鼾声响遍了满院子,夜猫子的“咕咕”叫声,和阿福的鼾声配合的天衣无缝。正屋里面早就悄无声息,在南院的西屋里三娃在翻着身,木板嘎吱嘎吱的响着,凉风从窗户纸的窟窿眼里向里冒着。东边那一间里,素素也进入了梦想,梦到了看戏那天的晚上,天上的星星都变成了花瓣纷纷洒洒的落到地上,变成了蘑菇,自己叫三娃一起采了一篮子有一篮子。
吱扭扭的门开的声音,把夜猫子惊的楞了一下,不敢发出声音。一个高瘦的身影从西屋里出来,破褂子披到身上,风一吹双手使劲的拽住褂子边上,沿着南屋的墙根踉踉跄跄的向前走,头发乱糟糟的,月光照在瘦弱的脸颊上,目光呆滞,低头看着脚下向大门走去,走到大门的边上,伸出一只手熟练的把门插关打开,来开门向北院走去,门的声音比刚才的更响了一些。阿福的鼾声好像被门声惊了一下,停止了一会,但没过几秒又恢复了动静。素素睡的轻,刚才在梦里面采蘑菇,却被这门的声音给吵醒了,睁眼看到屋子里还漆黑的一片,窗户外面银色的月光照进来,素素能感觉到还是深夜的时辰,把偷贴到后窗户上面,在破了的窗户纸缝里向外看,不看则已,一看吓的心脏“扑扑”直跳。
素素住的南屋前后都有窗户,后窗户冲着的是前院,就是阿福娘住的正屋院子。
月光下,一个人正站在院子的中央,伸着懒腰,围着院子里的石榴树在转,一边转一边嘴里面还嘟噜着什么。再仔细看,素素更是吓了一大跳,刚想喊出声来,那人正好转过身来,月光打到脸上,五官看的很清楚,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栓柱,他在做什么?
对了,是梦游。素素记得三娃曾经说过栓柱梦游的事情,三娃经常看到栓柱在深夜一个人坐起来,自己摸索着穿上衣服,走出去,过一会再回来脱衣服躺下继续睡。刚开始时,三娃还有些害怕,后来就习惯了,见怪不怪了。对于素素来说还是有些好奇的,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院子里的栓柱,也忘记了刚才的害怕。栓柱依然在绕着石榴树转圈,天气冷的原因,把披在身上的破褂子穿到了身上,停下脚步看着天上的月亮,透过冷冷的月光,素素看到了栓柱的眼眶里竟然满含着泪水。素素不知道此刻栓柱在想什么,随着栓柱的目光,素素也透过窗户纸的裂缝抬头看着那月光,她也想起了自己的妈妈,一丝伤悲涌上心头,泪水顺着眼角淌下来,淌到嘴里咸咸的味道。
“谁?有贼进来了啦。”阿福娘半夜起来尿尿,抬头看到院子里站着个人,尿盆差点扔到炕上。
“在哪?”是何柳木的声音。
“你看看,院子里石榴树下是不是一个人。”
素素听得很清楚,顿时也紧张起来,心里想,栓柱快回屋吧,别让他们把你当成贼打你。正寻思的功夫,何柳木已经拿着棍子推开了屋门,阿福娘手里提着个马蹄灯猫着腰跟在何柳木身上,月光下看的很清楚,乱糟糟头发下面那张消瘦的脸,正双手紧拽着衣服角,仰着脸看着月亮穿越云层,脸上乐呵呵的表情,似乎看到了什么快乐的事情,正屋里走出来的脚步声没有打断这美好的时段。
战战兢兢地那对夫妻看清了院子里站的是谁,心里也没那么紧张了,火气却蹭蹭的窜了上来,何柳木提着棍子便冲向了栓柱,嘴里骂着:“你这王八羔子,半夜吓唬人,我打死你这个傻东西。”
提马蹄灯的妇人也趁火打劫的喊:“使劲打这傻子,叫他吓唬人。”
素素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上面,隔着窗户棱子喊了一声:“别,别,栓柱是梦游呢,千万别叫醒他。。”
从南屋的窗子里突然出了这声音,把何柳木吓了一跳,举着棍子的手愣怔了一下。
梦游中的栓柱似乎还没从梦中醒来,听到声音,脑袋下意识的扭了过来,两只眼睛直直的看着何柳木,何柳木也回过神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棍子又举了起来,雨点般的打向栓柱的脑袋,第一下的疼痛就把栓柱从梦中拉了回来,双手立刻抱住了自己的头,哭喊着围着石榴树狂跑,何柳木也是紧追不放的向下砸着。
院子里的吵闹声,把刚刚沉浸在和小阳春缠绵梦里的阿福吵醒,气恼的穿上衣裤走出了屋门,阿福娘看到儿子出来,好似看到救星一般,喊道:“阿福,快帮你爹揍这个傻子,让他在院子里转悠。”
三人的截击,让栓柱无处可逃,很快便瘫倒到地上,任由棍子拳头的落下。三娃也被这吵闹声叫醒,看到空空的床板上,想到了栓柱的梦游,出屋门到院门的时候碰到了素素,素素一句话也没说,拉着三娃的手推门进了院子里。素素看到情景,当时就呆在了那里,栓柱已经满脸是血的坐到地上,嘴里“哎吆哎吆”的喊着痛,何柳木和阿福却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素素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却差异的看到了旁边的一个身影冲了过去,不知哪来的勇气,一向懦弱胆小的三娃这时正不管不顾的跑了过去,扑倒在三娃身上,嘴里喊着:“别打了,别打了,求求你们了。”
话还没说完,头上便挨了几棍子,火辣辣的红印子如烧一般疼痛,眼泪一下从眼眶中崩了出来,阿福的脚也猛踹在三娃瘦小的大腿上面,留下了一串串的脚印子。
也许是打累了,还是解恨了。何柳木和儿子手脚停了下来,嘴里依然却不依不饶:“原来你们几个是合伙的啊,看明天不把你们呢送到官府里去,吃我的喝我的,还想偷,这些小杂种,找着挨打。”
院子里剩下了三人,栓柱和三娃呜呜的哭出声来,素素的眼泪也止不住的直流。看着两人满脸的血渍,素素除了哭也不知道有啥办法。三个人在地上坐了好长时间,院子里的凉风吹得直打哆嗦,月亮也悄悄地躲进了云层里,正午里和西屋里的灯也熄了,蛐蛐的叫声又恢复了。三个人相互搀扶着从北院一瘸一拐的走进了南院的屋子里。
素素从自己屋子里找来煤油灯,端进三娃屋子里,用洋火棍把灯芯播亮。回头的时候,栓柱已经躺在床板上睡着了,气息微弱。三娃坐在床板上,两眼乌青,额头已经肿了起来,素素个拿了自己存着的一块方布,蘸上清水,轻轻地擦拭他脸上的血渍。湿冷的方布挨着三娃脸的时候,针扎般的疼痛,身子也自然地哆嗦了几下。素素心疼的问道:“疼吗?我轻点。”
“姐,我能忍着。”
“三娃子,你真勇敢,刚才你冲上去的时候,俺都吓呆了,算是个男爷们了”素素嘴里夸赞着三娃。
三娃咧着嘴笑了,是那种幸福的快乐,快乐把脸上的疼痛忘记了。透过煤油灯红色的火光,红扑扑的脸,更加的好看,三娃子闻到了一种薄薄的清香。
“看什么呢?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素素的脸一下红到了脖子里面,手里的方布不留意的摁了一下。
“哎呀,疼”三娃的喊声,让素素的心又揪了一下,歉意的用手摸了摸他的头。
栓柱微弱的鼾声,让坐在床板上的俩人心渐渐地静了下来,等待着天亮,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