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香和邢妍道别,离开茶座,直接到了江山开发区的一处民房。
顾香见的是一个他深爱的人。一个他没有勇气让之走进阳光、浮出水面的人。
顾香知道,自己的爱不应该是一种错误,但现在,只能称之为错误。
因为顾香爱上的是一个男人。
杨刚强。山东沂蒙山人。来江山市打工已经有很多年了。
两年前和杨刚强初次见面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农历腊月二十五,寒风裹挟着冰雪在阴晦的天空飞舞,杨刚强就在江山开发区一处建筑工地最高的塔吊上迎接着风雪的考验。
他是在用生命作赌注为自己以及和他一样急欲回家过年的农民工讨要欠薪的。在苦苦的哀求之后,百般无奈之下,杨刚强爬上了塔吊。
顾香到达现场的时候,警方、消防、包工头、工人、记者等等都已经把气氛渲染得非常热闹。警察在手持喇叭喊话:杨刚强,请冷静点,不要有过激行为,天气寒冷,你赶紧下来,以防冻伤,你的要求,有关方面会替你协调,予以解决……
消防官兵已经在塔吊下铺开了充气垫子。因为塔吊太高,消防人员无法使用升降器材强行将杨刚强带离。
顾香从相机的长镜头中看到,杨刚强穿了件草绿色军用棉大衣,络腮胡肆意张扬着,他骑跨在塔吊的顶端,面无表情,一幅白布从塔吊上垂下,上面是墨汁写的文字:还我血汗钱,回家过大年!还是很漂亮的隶书。
顾香看出,杨刚强的讨薪行为是有预谋的。他居然还在塔吊上用小灵通和包工头谈判。顾香推测大概是这样的对话——
杨刚强,你放心,你赶紧下来,你的钱我一分都不会少你的,你一下来,我就给。
不行,所有兄弟的工钱你都付清了我才能下来。
你这样搞得我很被动,算我求你了,你快下来吧,出了事我担当不起啊。
王老板,我最后给你半个小时,你给我立即把钱发给兄弟们,否则,跳下来摔不死,我就吊死在上面。
王老板身边围着的工人七嘴八舌说:王老板,你就行行好,赶紧把钱发给大家吧,杨大哥这次是铁了心了,你不把钱发给我们,他是决不会下来的。
警方和一些领导模样的人也在敦促王老板尽快解决问题。王老板简直要哭出来:我也不是有意拖欠的,人家也没给我结账,我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啊?
想想办法,借点,哪怕先发一部分,你得让工人带点钱回家过个年吧?警官说。
最后,在市有关部门的干预下,建筑单位付了施工方一部分款项,包工头从中分得了一杯羹,给杨刚强们当场发放了部分欠薪。
杨刚强这才不慌不忙从原路返回,神色从容地走下塔吊。
在上面和风雪亲密接触了3个小时,他居然一点事都没有。在警车前,他跺了跺脚,笑道:脚有点麻了。转头对王老板说:谢谢啦。早点想办法把兄弟们的钱给了,哪会出这种事?剩下的钱得爽快些,我可不希望再在塔吊上挨冻。
上车吧,到派出所作个笔录,你的行为可是违反了治安管理条例了。一名警官拍了拍杨刚强的肩头。
顾香的采访车一直跟着警车来到开发区公安分局新通派出所。
做完笔录,警官笑着对顾香说:顾记者,抓紧时间采访吧,杨刚强的行为按照规定可得治安拘留几天的。
杨刚强说:我知道,我早就作好了准备。不过最好少拘两天,总得放我回家过年吧?
警官说:我可作不了主,这得局里批。要我作主,我现在就放你走。
顾香问:杨刚强,我是江山早报记者,你觉得自己这样的讨薪行为妥当吗?
我承认这样做不当,但我们也实在是迫不得已,不这样闹腾点动静出来,哪有这么快就能拿到钱?唉呀,记者兄弟,讨要欠薪不容易啊。
为什么不通过正当途径,通过有关智能部门来解决问题?
杨刚强大笑起来:我们也找过的啊,没用。要不,就得等到猴年马月。
只身一人为民工们讨薪,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
杨刚强反问:记者兄弟,你说我做的难道是坏事?被拘留,被逮捕,被判刑,甚至被杀头的,历来就不全是坏人。
顾香也笑起来,从饮水机上接了杯热水递给他。杨刚强很有礼貌地说:谢谢。
顾香问:如果还碰到老板拖欠工资,你会不会还这样做?
杨刚强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不是被逼急了,谁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顾香点点头:今天如果拿不到钱,你真的会吊吗?
杨刚强狡黠地笑了笑:你说呢?
顾香合拢了采访本:我哪儿知道啊?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杨刚强大笑:我也不知道啊,我也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
这条讲义气、爽直、聪明的汉子一下子就把顾香深深吸引住了。顾香有一种一见钟情的感觉。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体验。
杨刚强最终被治安拘留三天。腊月二十八从拘留所出来时,杨刚强没想到接他的除了几个一起打工的弟兄外,还有顾香。
两个男人间的友谊发展起来非常的迅速。顾香就农民工欠薪问题做了连续深入的报道,在江山市产生较大影响,各部门有力行动起来,大力解决这一问题。过了年后,在顾香的奔走下,杨刚强所在工地的欠薪得到了全面解决。随后,顾香又深入到江山市各个角落,对底层农民工的工作和生活作了全面报道,提出了不少尖锐的问题。在采访中,顾香得到了杨刚强的帮助。在交谈,喝酒,奔走的过程中,两人的感情渐渐发生了质的变化。
男人和男人间的恋爱,男人和女人间的恋爱,究竟会有多大的不同呢?
顾香以前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小时候,顾香长得秀气,郭爱红就把他打扮成女孩的模样,顾香的玩伴也几乎全是女孩子。玩跳橡皮绳,玩给布娃娃打针……玩得都是些婆婆妈妈的项目。童年时代的这个环境给他性格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顾香的性格是内向的,上了学,他也不善于和同学交往;做了记者,他能够和采访对象沟通,但他的这种沟通也是非常的拘谨。和女性的沟通则是更加的困难。他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已经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性取向。在那段时间,他陷入了深深的苦恼和不安中。他读了大量的关于同性恋的书籍,但始终无法让自己释怀。他曾经尝试着让自己去对女性产生兴趣,但最后发现,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他对女性的身体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他迷恋的是强健的男性。在他的房间里,张贴的是男子健美冠军,世界先生,足球明星;在他的电脑里,下载的大量的图片,都是有着健壮体魄的男人。
他的偶像是张国荣。
张国荣从高楼上大鸟一样飞下来的瞬间,成了顾香心中最深的痛。在张国荣身上,他隐隐看到了自己。他眉宇之间的忧郁便一天天浓重。
直到有一天,顾香遇到了杨刚强。那是我的爱人啊。沉醉在恋爱中的顾香凝望杨刚强的眼神是深情的。在开发区一间不到20平方的出租屋里,两个男人执手相看的场景同样纯洁而动人。
顾香说:今天我妈又让相亲了,是江东小学的一个老师,人很漂亮,可我对她一点感觉也没有。我对不起你。
杨刚强叹了口气:你总得给你父母一个交代吧。
那我们怎么办?我不愿失去你,我爱的,只有你。顾香的眼眶湿了。只有在杨刚强面前,顾香才会变得如此脆弱。
顾香眼里的杨刚强是完美的。那是一个从小就非常倔强的男人,一个从十八岁就担负起全家重担的山东汉子。一个单薄的身子走男闯北十多年,在艰难困苦中,成长得如此强健而美丽。他用一把瓦刀,送两个妹妹上了大学,让一个弟弟娶上了媳妇。现在,还得挥舞瓦刀,挣钱供两个妹妹读完大学,还得替生病的父亲挣来寻医买药的费用。在和生活拼命的岁月里,杨刚强没有时间接触女人,没有时间恋爱。三年前,母亲张罗着替他娶了一个女人,但这个女人在他外出打工的日子,耐不住寂寞,跑回了娘家,很快就成了别人的女人。从此,杨刚强开始厌恶、仇恨女人。除了自己的母亲和两个妹妹,女人在他眼里都是些不可靠的动物。
当顾香走进他寂寞生活的时候,他简直是毫不犹疑地恋爱了。
而现在,他们面临着严峻的考验:顾香必须对父母有个交代。
显然,把杨刚强交代出去,谁也不会接受。
这是一个宽容的社会,这也是一个不宽容的社会。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也是一个最糟的时代。张开在江山中学的讲台上前后只呆了28天。这个28天成了张开一生中最难忘的回忆。应该说,张开已经全身心地融入了这所百年老校,而且几乎每天都被新的发现激动着。做教师的感觉,和做学生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在初一新生的入学仪式上,看着操场上一片整齐的白衣、蓝裤或蓝裙,看着兴奋的笑脸在红领巾的映照下放射着充满活力的光芒,张开也像孩子们一样激动。国旗在学生乐队奏响的国歌声中冉冉升起,张开的心便也逐渐在空中升腾并且哗啦啦飞扬起来。张开感觉自己年轻的心化作了一只白鸽,直窜云霄,又快乐地鸣唱着俯冲下来,在楼宇间盘旋。张开便看到漫天的飞鸽,在湛蓝的天空里追逐,欢舞,向着风雨所在,雷电所在,翱翔。
来自北京和上海的院士都是江山中学的校友,从江山中学走出的院士超过两位数。他们在世界上都声名显赫,提到这些人的名字,口气自然而然就变成尊敬。江山中学的学生提起他们,口气中又多了一份自豪。初一的新生看到得高望重的院士,听到他们深情的回忆,谆谆的教诲,热血便不免要沸腾起来。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郎就想:哈哈,几十年以后,给后生小辈讲话的,说不定就是我啦。那一股豪气在一瞬间,往往就打通了许多人的任督二脉,大师的种子在不经意间,就种植在了一片神奇而又肥沃的土地上了。
张开相信,数十年后,这些少年中,会成长出许多条好汉。
孩子的健康成长,做教师的必须付出很多的心血。在上学的时候,张开还没感觉到老师有多辛苦,等到他走上了讲台,才知道,太阳底下最崇高的职业,人类灵魂工程师,这些美誉,一点也不为过。
早晨,太阳还没上班,张开就得上班了。他必须要在他的学生进教室前,站在教室门口,热情地迎接他们。因为他的校长,在他来学校之前,就已经站在校门口,含笑问候着所有的师生。
身教,言传,在点点滴滴间,文明的种子慢慢发芽,终究成长为翠绿的森林。
近年来,江山中学的德育教育实践成了全国中小学的一面旗帜,引得数十家中央级媒体接踵前来报道,海内外许多学校闻讯前来取经。
互联网时代,面对人类普遍的道德沦丧和精神家园的迷失,如何构建人类的道德素质便成了一个共同的课题。江山中学的实践便可以放在国际化的背景下观照,其中崭新的理念和富于操作性的规程确实能够发人深思。张开在近一个月的体验中,觉得江山中学的道德教育实践不是浪得虚名。
他觉得,最关键的问题是得有人去面对一个一个的学生,一天一天的岁月,一点一滴的细节,去慢慢慢慢地做。大家都知道,水滴石穿,但是,又有多少人愿意是这样的水呢?
张开愿意,真真切切地愿意,也几乎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这样一种充满理想主义精神的事业中了。白天,他都在学校。备课,改作业,上课,和学生交流,在短时间内像父母一样熟悉每一个学生。总是在不经意间,发现太阳已经下班了,而自己还没离开学校的大门。
林灵开始抱怨:你已经很长时间没陪我打球了,逛街了,吃饭了。
张开满脸歉意:对不起,才开学,很忙,才工作嘛,不熟练,总得比别人都花点时间,过两天陪你好吗?
但是张开不知道等他成了熟练工以后有没有空陪林灵。他看到身边忙碌的前辈也总是在忙碌,并没有因为在讲台上站了30年或者更多而有松懈或者就能享受悠闲。
张开面对的是一群智力和学习能力都有很大差异的学生。有的学生,你讲一遍,就能考100分;而有的,你就是讲100遍,他还是满目茫然。做一次测验,最好的满分,最差的几分。因材施教吧,50多个孩子,累死你;不分青红皂白,一板子砸下去,高个子撑着,直喊疼,矮个子还在傻笑,没他的事。
张开感得了疲劳。一种来自身心的疲劳。看着前辈们风风火火走在校园里,在讲台上循循善诱,谈笑风生,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他努力地去学。自己没课的时候,就搬了椅子到老教师的课堂里听课,去感受,去学习。越听,就越体会到,做个好教师,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当年做学生时,只知道老师讲得有趣,生动,严谨,哪里知道,要把课上到这种境界,是那么的难!
校长看到张开经常听课,在路上遇到,便微笑着拍他的肩膀:好,好,小张,好好学,你一定会很出色!
张开便备受鼓舞,劲头十足起来。想:真的是要激励教育为主,不要说学生听了鼓励的话高兴,自己也一样。
但林灵不高兴了:张开,你不能这样忙,不能,我要你陪!
张开说:实在是工作忙,体谅体谅我吧。
林灵的不满意全部在脸上:不行,好好工作我不反对,但工作得只剩下工作了,我反对,强烈反对。
林灵说完,开着车一溜烟消失了。一连几天,张开都没看见她人,也没接到她电话。到了稍微可以喘口气的时候,张开打她电话。林灵说,我和爸爸在省城,还要去上海,有点事,过两天回来。
等到林灵再次出现的时候,带来的是一个让张开吃惊的消息:下周到《长三角都市报》江山记者站上班。
林一夫居然有能耐让长三角都市报在江山市设立一个记者站,并且让张开成为这个站唯一的一名记者。在江山国际大厦15楼,一个设施一流的办公室,等着张开去坐。
张开犹疑了。去,还是不去,这是一个问题。
林灵说:本来你是可以直接到长三角都市报上海总部去的,但是我不想你离开我,爸爸和朋友设计了这么一个方案。
张开是很愿意从事新闻工作的,但在江山中学的20多天里,他和那里的同事,孩子,一草一木,已经建立起了难以割舍的感情。
暮色渐浓,张开站在那棵曾经徘徊过许多先烈与院士的老楸树下,仰望灰色的天空中,天安塔的飞檐默默无语,那些宋代的铜铃在西风中诉说着遥远的故事,天安寺的钟声轻轻地响了两声,间或,还有木鱼在凌乱地敲打。莫非有个年轻的僧人,也像张开一样心乱?
人究竟有多少自由选择的空间?
张开摇了摇头。
他一步一步走出江山中学的大门,校园的灯光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站在北江桥路回望学校的大门,张开的眼睛湿了。在每年的这个季节,江山市都显得特别的美丽。道路的整洁,灯光的璀灿,喷泉的活跃,人们脸上的笑容,都有点异常。因为这个时候江山市一定有盛会。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已经成了各地争相追逐的亮点。什么龙虾节,银杏节,科技节,长寿节,旅游节,禽蛋节,金花节,都挖空心思推出特色,吸引客商。论坛,经贸洽谈会……动用全市之力,广邀宾朋,营造出一个热闹、祥和、繁荣的氛围。
白雪飞也算是一嘉宾,在会议期间,将出席那个重大能源发展项目的签约仪式。晚宴后,众人散去,钟情留下陪白雪飞沿着古老的护城河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