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优雅地响着,一身汉服白袍的噶尔·钦陵端坐在几子前,微闭着眼,信手弹拨着琴弦,一曲《清平调》在室内渺渺盘旋不已,虽谈不上宗师之作,却也颇有可观之处,并不在中原一般乐师之下,只是放之于此地,却显然有着对牛弹琴之虞,这不,下头站着的数名大将全都听得直打瞌睡了,也就只有噶尔·赞婆稍好上一些,勉强还能站得笔直,然则心思显然也不在琴曲上,只因其望向噶尔·钦陵的眼神里满是惶急与不安之色。
噶尔·赞婆心里头很烦,只因前线的战局实在是太过糜烂了些,当初接到其兄密令之际,他本就不想战,也没少提出反对的意见,奈何却无法改变噶尔·钦陵的决定,只能是不甚情愿地让噶尔·摩索多率部前去打草谷,结果么,这一去之下,草谷没打着半根,反倒损兵折将地大败了一场,如果仅仅如此也就算了,噶尔·赞婆虽不满,也勉强能接受,毕竟败于河西最精锐的铁骑军之手真谈不上有多耻辱的,问题是李贺部不依不饶地反杀进了吐谷浑,四下大杀一气,经此一劫,西线各吐谷浑部落均损失惨重无比,好不容易方才从数年前的瘟疫回过一口气来的吐谷浑各部族再次陷入了嗷嗷待哺的窘境之中,这等惨况叫噶尔·赞婆又怎能不揪心,再加上国内政局变幻之下,朝中隐隐有着股反对噶尔家族的暗流在涌动不已,此时的吐谷浑已是处在了内忧外患之中,而这一切,在噶尔·赞婆看来,全是其兄那道密令所致,一思及此,噶尔·赞婆原本就烦的心不由地便更烦上了几分,偏生自家兄长脾气大,他实在是没勇气上前打断其弹琴咏志的“雅兴”,也就只能是焦躁不安地候在了一旁。
“铮……”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噶尔·钦陵总算是尽了兴,但见其五指在琴弦上用力一抡,一声尾音响过,琴曲就此消停了下来,只是其双眼依旧微闭着,人也不见动弹,似乎依旧沉浸在乐曲的意境之中,那等样子一出,噶尔·赞婆登时便有些子憋不住了,可又实在是没胆子出言打搅,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朝其四弟噶尔·悉多偷偷地递了个眼神。
“咳咳……”
噶尔·钦陵在一众兄弟中威望极高,几个弟弟对其都甚是畏服,噶尔·赞婆不敢做的事,噶尔·悉多同样也不敢,可又却不过噶尔·赞婆的眼神催逼,没奈何,只好憋着嗓子,狠狠地假咳了数声,算是将室内的虚假祥和彻底打破了去。
“嗯?”
噶尔·悉多的这几声假咳声音虽不算大,可在这等琴音兀自缭绕之际,听起来却是刺耳得很,噶尔·钦陵自无法在保持无我之超然,双眼霍然睁开,眉头微微一皱,从鼻孔里冷冷地哼出了一声,内里满是不悦之意味。
“二哥,而今唐寇在我境内四下肆虐,各部族损失惨重,颇有怨言,我军是战是和,还请二哥详加指示。”
一见兄长已睁开了眼,噶尔·赞婆可就不想再多等了,也不管其兄的脸色如何,紧赶着抢上前一步,满是忧虑之色地开口问策道。
“战!不单要战,还要大胜!”
噶尔·赞婆话音刚落,噶尔·钦陵的脸上已是露出了一丝微微的狞笑,言语果决地给出了个明确的答案来。
“二哥,这……”
噶尔·赞婆原本只是打岔之言,并没真指望其兄给予答复,可却没想到噶尔·钦陵竟然放出了这等豪言,一时间不禁有些子愣了神,实在搞不懂其兄这话到底是有甚了不得的依据在,要知道吐谷浑的现状可不是当年那等兵强马壮之时了,五年前那场瘟疫以及战败的损失实在是太惨重了些,到目前都尚不曾恢复旧观,纸面上的兵力虽说尚有三十二万之众,可真正属于吐蕃精锐之师的也就只有十五万出头罢了,其余都是吐谷浑各部抽调来的附属之军,战斗力实在成疑,至于国中的增援么,在这等新旧政权交替的当口,那是想都不用去想的了,光靠手头这么点兵力,守虽有余,攻却是远远不足,对此,噶尔·赞婆可是反复推算过了的,实在是找不到战胜河西唐军的胜机之所在,这一听其兄说得如此豪迈,自是吃惊非小,一时间竟不知说啥才好了。
“二哥,您说咋打便咋打,小弟听您的!”
“二哥说得对,要战,还要大胜!”
“大相英明,我等愿战!”
噶尔·悉多与噶尔·摩索多这对难兄难弟可没噶尔·赞婆那等谨慎心思,尤其是噶尔·摩索多,自打没了鼻子之后,对唐军可谓是恨到了骨子里去了的,也不等噶尔·赞婆将话说完,他便已率先站了出来,高声地表了态,噶尔·悉多与诸将们见状,自是不甘落后,乱纷纷地便全都跟着嘶吼了起来,人人喊打,个个要战,一时间士气倒是颇见高涨了起来。
“二哥,此时我赞普新丧,国中必有不安,实不可妄动无名,若不然,恐遭覆巢之祸矣,当慎之!”
噶尔·赞婆素来谨小慎微,加之前后数回惨败于唐军之手,胆气早已大不如前了,这一见诸将全都嘶吼着要打要杀,他可就稳不住神了,赶忙出言进谏道。
“三哥,您这是啥话,休要长他人威风,灭自家志气,这会儿唐寇都已杀到家里了,不战可能成?再者,有二哥在,这仗又如何胜不得!”噶尔·摩索多一心想要报鼻子之仇,早就盼着战事开启了,这数日来,若不是噶尔·赞婆压着,他早已点兵前去找李贺部决战了的,此时一听噶尔·赞婆又拿出了那套稳守之道,登时便火了,不管不顾地便跳了出来,气咻咻地出言指责道。
“放肆!你……”
一听副手跳出来与自个儿唱反调,噶尔·赞婆心头的火气也“噌”地便蹿了上来,怒目圆睁地叉指着噶尔·摩索多便要出言呵斥其一番。
“够了!”
这一见兄弟俩要当众起争执,噶尔·钦陵的脸色立马便有些子不好相看了起来,这便一拍几子,断喝了一嗓子,将脸红脖子粗的二将尽皆喝止了去。
“二哥见谅,小弟失礼了,只是这战事还是须得谨慎些方好,望二哥明鉴。”
噶尔·赞婆本心就不想与噶尔·摩索多这等自命不凡的家伙一般见识,怒气自是来得快,去得也快,顺着其兄的喝止之言便稳了下来,但还是不忘出言进谏上一番。
“嗯,三弟无须多言,此事为兄心中有数。”噶尔·钦陵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长出了口气道:“世易时移,敌我之势已更,我军若稳守,或能苟安于一隅,这便是为兄数年不曾兴大军之根由,所求者,不外乎待那李显职满离去罢了,奈何赞普英年早逝,朝局均衡已破,再欲稳守亦然不可得,纵使某不兴兵,那李显也断不会错过这等攻我之良机,李贺所部骑军出现边州便是明证,呵,与其待敌万事俱备而来,不若我占之先手,前番某之所以让摩索多去打草谷,只是想引鄯州军出战罢了,却不想钓来的却是李贺这条大鱼,倒也有趣得很。”
噶尔·钦陵说“有趣”,在场的诸将却没一个觉得真的有趣,反倒是各自黯然神伤了起来,只因众人都清楚噶尔家族之所以能全面掌控吐谷浑乃至大半个吐蕃的军政大权,全都有赖于已逝赞普芒松芒赞的鼎力支持与无条件信赖,而今芒松芒赞已死,新君年幼,与噶尔家族有仇的赫茨赞高居庙堂之上,必然会设法构陷噶尔家族,内患迟早必生,而李显这头猛虎又在近旁窥视,形势对于噶尔家族来说,着实是不容乐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迟战还真不若早战来得强。
“二哥所言甚是,小弟别无异议,愿为二哥决胜沙场,请二哥明示行止。”
噶尔·赞婆乃是精明之辈,自是听得懂其兄长话里的惆怅之所在,也就不再固持己见,而是面色肃然地请起了战来。
“二哥(大相),您就下令罢,我等愿与唐寇决死一战!”
在场诸将大半是噶尔家族之人,剩下的也尽皆是死忠于噶尔家族的将领,一待明了了形势的严峻性之后,也全都叫嚷着请战不已,群情激奋之下,士气陡然间高涨到了个顶峰。
“好,诸公能有此心,此战我军必胜无疑!”
说一千,道一万,噶尔·钦陵摆了半天的谱,目的其实只有一个,那便是鼓起诸将们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这一见目的已是达成,自是不会再故弄旁的玄虚,这便霍然而起,豪气十足地一抖左手,将搁在几子边的大幅地图甩了开来,右手极之有力地往地图上一点,眼神烁然地环视了一下诸将,语气激昂地开口道:“诸公,某已有了胜算计,决战之地便在于此!”
“啊……”
“嘶……”
“这……”
一众将领们的目光顺着噶尔·钦陵的手指看了过去,一见那地方的表示,全都不由自主地倒吸了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