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菊进殿后跪了半天,终于轮到她说话,先给牧碧微恭敬的叩了头,这才口齿清晰的说了起来:“奴婢小菊,太宁元年入宫,经曹女史教导规矩,由内司分入长锦宫伺候,先前只是粗使,太宁二年陛下册封后宫,林良人入宫后,内司便指了奴婢到林良人身边,一起的还有另外的小兰、小梅和小竹。”
她说到这里,牧碧微闲闲一笑,漫不经心的道:“看来林良人却是个雅人,梅兰菊竹,连身边宫人也透着雅致。”
柳御女立刻接话道:“娘娘这话却是太抬举那林氏了,妾身啊和林氏差不多时候进宫,她没进宫前也不过是个小吏之女罢了,其祖母重男孙轻女孙,在闺阁里的时候认的字怕还没有妾身多呢!就是妾身也不过是略识几个字,别说舞文弄墨,那些个句子里头稍几个生字,妾身就要露丑了,她给身边宫女起这样的名字也不过是附庸风雅而已。”
众嫔都争先恐后的点头。
牧碧微笑了笑也没多说什么,只听着小菊继续说下去:“良人性子喜欢安静,也不怎么得宠,平常有什么心事计较也不爱说出来,奴婢们伺候的时候也只能猜着她的心思说话,若是猜错了,良人也不骂人,就使奴婢们顶着水盆在榻前跪着,有时候跪一晚,有时候跪几个时辰,端看良人心情而定。”
说着不待人问,自己提了裙子露出小腿上的几处淤伤来,上首牧碧微以袖掩面,似极为不忍。
这回是段美人惊呼了一声,道:“自己不说话,宫人猜测意思说错了话,虽然该罚,可哪有为点子小时就罚人一跪几个时辰的?还要顶上水?就算是林氏自己的宫女,可咱们长锦宫可不像那些个没规矩的宫里一样,宣徽娘娘仁慈,咱们这些人自然不能与娘娘相比,可看着娘娘待素绣她们的好,也断然没有动不动这样重罚的道理啊!”
牧碧微就叹了口气:“你们方才还要说本宫待你们好,是没的挑的,如今听小菊说了这话可晓得了罢?本宫……唉,这都是本宫不当心,想着宫女虽然是奴婢,可多年伺候下来总也有主仆情份下来了,不必本宫多嘴,你们自然不会太过亏待,再说小菊也好,林氏也罢,都是比本宫先进长锦宫的,本宫想啊,本宫虽然是主位,到底后来的,贸然关心你们怎么对待奴婢,怕是反而叫你们多心……这主位却是当真难做!”
她连主位难做的话都说了出来,众嫔自然又是一番惶恐的请罪,陈世妇拿帕子擦着眼角戚声道:“娘娘可千万别多心,咱们宫里虽然出了个烂良心没心肝的林氏,可咱们不敢说能够报答娘娘什么,却总是感激娘娘这两年来的维护之情的!”
“说起来呢,也是因为西平公主年纪小,公主身子弱,你们也清楚,本宫前两年一心扑在了公主身上,对你们也只是偶尔过问几句。”牧碧微吐了口气,环视众人,正色道,“林良人呢是个闷葫芦的性子,到了本宫面前,不论本宫怎么平易近人,都是话也没几句的,本宫看着她那拘束的模样也觉得可怜,想她这样也是不痛快的,索性呢就少叫她过来了,也不晓得是不是这个缘故反而叫她误会上了,不想却连累到了小菊她们身上。”
柳御女忙道:“所谓不声不响的是贼,林氏那模样,不瞒娘娘,妾身平时就很看不过去了!也没见人去欺负她,偏生每次站在那里都仿佛是受了委屈一样,一般的宫嫔,她那副样子做给谁看呢?可见其心就是坏的,亏得陛下明鉴没上她的当!”
“林氏这心思的确狠毒,娘娘不常叫她到澄练殿,本是见她局促不安上不得台面的样子,怕她自己不好受,这一片体贴之情,林氏自己不领会,反而迁怒到了身边宫女身上,也难怪她进宫以来不得宠,这样的心思莫说伺候陛下了,就是寻常人家娶到这样的新妇也真正是作了孽!”赵才人脆声接话,面现怒色。
小菊又道:“自打宣徽娘娘执掌长锦宫以来,良人虽然失宠了,但内司因着娘娘的缘故,份例却是不敢扣了,按着良人的份子良人原本过的也是不错的,可良人却将那些个东西都藏了起来不肯动,就连奴婢们也只有每季外出穿的一身衣裙。”说着她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昨儿穿到今日的八成新上襦和半旧的罗裙,惭愧道,“奴婢这一季最好的衣裙就是这一套了,其他都是出不得门的。”
众嫔又是一番怜恤咒骂,这会连侍立的宫女都觉得林氏太过分了些,良人份例充足的情况下,要给身边宫女些体面其实不难,何况小菊她们这些宫女每季也自有衣料份子的,可看这模样,恐怕连她们这些宫女的都被林良人克扣了下去……这样的主子凭哪个宫人来说都要唾弃一口……实在是太失主子的身份!
小菊又说了许多在梨雪庭时的委屈,中间不忘记带上几句牧碧微是如何的大方公正,偏偏林良人就是对牧碧微包藏祸心,因此竟主动与云台宫联系上了,谋害起了自己宫里的主位。
她每说一段,牧碧微闲闲插上一两句,众嫔自然也要有所表示,这么半晌光景,林氏祖孙几代都被众人左一句右一句的扯了出来,从头到脚都堆了几层的骂声。
牧碧微看了看殿外天色,觉得时候也差不多了,便拿帕子轻按眼角,叹息一声道:“如此说来,这林氏虽然背叛本宫,可到底也是因为本宫没尽到主位之责,委屈她了。”
柳御女等人义愤填膺道:“娘娘就是这样天生的一副慈悲心肠,那林氏才打量着娘娘好说话,知道她就算被戳穿了,娘娘也要念一念旧情,这才黑了心肝的谋害娘娘呢!换成了旁的主位,也不必提右昭仪当年曾当殿活活打死过陛下宠幸的宫人了,就是唐隆徽,早先的楚美人、肖良人,哪一个不是她害过的?如今的何光训,虽然也不是个好的,可才进宫的时候也差点折在了唐隆徽手里呢,云台宫的宫人,要不是因为唐隆徽这两年宠爱渐渐衰弱,为了好叫陛下还到云台宫去,因此才松了松手,换做了娘娘进宫前两年的时候,云台宫那些宫人哪一个不是摆设?”
段美人亦道:“娘娘对林氏可谓是仁至义尽,这小蹄子自己昏了头做下糊涂事,如今怎么还能够怪娘娘?她也不想一想,同样是失了宠的宫嫔,长信宫的范世妇、路御女,哪一个位份不在她之上、当年的宠爱不胜过了她?就因为长信宫没主位,当年范世妇是生生病死都没人看的,虽然左昭仪在范世妇病倒后有所照拂,但也只是照拂罢了,哪里比得上有主位从旁看顾的可依?娘娘庇护咱们这些人两年,咱们什么都没为娘娘做不说,竟还出了林氏这吃里扒外的东西!娘娘若还要再说自己的不是,咱们简直没脸活了!”
众嫔对望几眼,都是纷纷跪了下来求牧碧微收回前言。
见她们盛意拳拳,牧碧微又感慨了几句,才道:“本宫晓得你们都是好的,林氏么也不过是一时糊涂,虽然她害了本宫,可如今陛下已经罚了她,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本宫也不能为她说什么,只是永巷日子艰辛,你们若得暇也好歹看顾些罢。”
众嫔纷纷没口子的赞牧碧微心善,又咒骂林氏天良丧尽,才会背叛这般好的主位,牧碧微命她们起了来,望着小菊目含戚色,叹道:“林氏是陛下亲自处置的,陛下对本宫一片爱护维护之心,本宫虽然怜恤她,又岂能罔顾了陛下之意?”
说到此处,也不等众嫔接话,便话锋一转,道,“到底林氏也是长锦宫里待过的,本宫想到她如今的情景心头悲戚,也罢,林氏的事情本宫是管不上了,这小菊既然是林氏身边人,念在她旧主的份上,本宫少不得也要照顾些……本宫这澄练殿里本就缺了几个份额未补,小菊你可愿意留在这里伺候?”
小菊大喜过望,立刻叩了个头欣喜万分道:“奴婢愿意,奴婢谢娘娘大恩!”
众嫔看到这里,哪里还不明白这里头的意思?都再赞了一遍牧碧微的仁义厚道,又说小菊有福气,牧碧微当场给小菊改了名字叫做金蕊,金蕊是菊花别称之一……虽然没排进素字辈,可怎么说也是牧碧微亲自改的名,在场的人都知道牧碧微这样公开且堂皇的把小菊,哦,如今是金蕊了,在林良人才被处置的次日就调到澄练殿,无非就是要警告她们、也是告诉六宫,下次再想这样设计害她,且好生掂量掂量!
包括柳御女在内,这会嘴上颂赞着牧碧微的仁义慈悲,心里却是一阵阵的冷着……林良人在长锦宫的宫嫔里,可以说是最不起眼的一个,就是位份也是最低的,牧碧微执掌长锦宫这两年来,给梨雪庭的东西向来没有多过一份,这样漫不经心的,谁能想到,林良人两年默默无闻之下发难,却不晓得自己身边早早埋下了小菊这颗棋子等着推她一把入深渊?
却听牧碧微命金蕊起来,赏了些东西,着她下去养伤,含笑问那些菊花珍品如何还不搬运上来,众嫔知道,今儿这场算是过去了,可她们心里又怎么过得去?
虽然不知道金蕊是几时被收买的,但想到牧碧微对个早已无宠的良人都这样防备,她们这些人,虽然宠爱无人能比牧碧微更盛,可到底有几个也是有宠的,牧碧微却又留了多少后手?
这个从入主长锦宫以来始终一副笑脸迎人、满口悲悯的主位,不声不响之间,究竟在这长锦宫里埋下了多少棋子?
一时间,众人都觉得背上凉飕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