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说来何氏明里还是靠着太后,暗中居然与孙贵嫔联手了吗?她也真是大胆。”窄袖高高的挽起,阿善摘了钗环,只着中衣,站在炭火熊熊的浴房里,动作轻柔的替牧碧微揉着肩,牧碧微半靠桶壁,水极热,白雾翻腾,看不清她神色,只听她语气之中带了一丝疲倦道:“她这是未雨绸缪,依太后的心思,自然是希望宫里世妇以上的位份统统都是至少太后看得上眼的门第里出来的女郎,如何氏这样的出身,就算生的美貌若花又侍奉太后、陛下周到,照太后来看,做到世妇也差不多了,她能够做到容华,执掌景福宫,多半还是因为孙贵嫔。”
阿善手下一顿,才继续揉了下去,沉吟道:“若是将这个消息告诉太后……”
“鸟尽弓藏,何氏担心这一点,我何尝不担心?”牧碧微轻轻摇头,声音渐渐放低,却带着碎冰般的凛冽寒冷,“春狩之前,莫作司就打着照顾孙贵嫔的旗号住进了祈年殿,那是伺候太后多年的人了,孙贵嫔年轻,万一被莫作司就这么打了下去,你说我的位份还有指望吗?”
“女郎现在打算怎么办?”阿善想了想,问道。
牧碧微思索了片刻,忽然问道:“欧阳氏这回随驾仿佛一直很平静?”
阿善一怔,道:“她还不是与安平王约好了谋害女郎这才没有惹事?”
“可如今郝大、周十一死了,不知道欧阳氏听了欧阳十九的话后还会不会继续想出其他法子来对付我?”牧碧微冷笑了一声,道,“很该给她寻些事做,免得陛下无暇召她侍寝,她就整日里无所事事,尽想着歪门邪道!”
“女郎是说……”
“欧阳氏既然是书香门第里出来的女郎,总该有几分读书人家的娴静之风。”牧碧微悠悠的道,“只不过咱们两个都算不得正经世家望族出身,对于世家所谓的娴静之态有些琢磨不准……你说,整日里躲在屋子里头对着窗外海棠花枝吐血这算不算娴静?”
阿善怔了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森然一笑,道:“欧阳氏的身子虽然未必能比女郎康健,但要说整日吐血到底不至于,而且如今这时节也没海棠花开。”
“那就打到她整日吐血!”牧碧微淡然道,“没有海棠花,就叫她对着屏风上的也一样!”
“女郎说整日对着屏风上的海棠花吐血是娴静,那欧阳氏非如此无以称娴静!”阿善真心实意的笑出了声,“牧家这几年的下人都乖巧得紧,奴婢也好几年没正经动过手了,这个机会还求女郎留给奴婢!”
何氏匆匆进了房,桃枝桃叶见她坐了下来,双手兀自微微颤抖,心下也有些慌张,桃枝定了定神,替何氏倒了盏热茶,却不想被何氏拂落到了一边,若不是内室的地上铺了厚厚的锦毡,那兔毫滴斑茶碗早就摔成了碎片,响声也传了出去!
“娘娘莫要着恼,奴婢想那牧氏身份低微又能够知道什么?怕是见咱们恰好站在那株冬青之畔才那么说的。”桃叶见状赶紧劝慰道。
只是说这话时她自己脸色都是一片惨白,显然内心极为惊悸,这番话怕是自己都不相信,何氏冷笑了一声,反问道:“若她当真知道了呢?”
“左右她也不可能有什么证据……”桃枝下意识的接了一句嘴,随即被何氏狠狠瞪了一眼,怒道:“本宫若要处置杏枝杏叶可要证据?”
桃枝顿时噤了声,何氏抿了抿嘴,强自镇定了一些,这才简短道:“太后只要知道你曾奉本宫之命私下里与居氏接触,只要太后信了这件事,太后还要什么证据?不说如今她已有牧氏那个贱人帮她分孙贵嫔的宠爱,未必一定要本宫了,就是没有牧氏,太后知道本宫有背叛之意,岂能容下本宫!”
“娘娘,既然如此,当务之急便是不能够叫牧氏活着回到邺都!”桃枝、桃叶陪伴何氏长大,是在嫡庶不分、庶子张狂更甚嫡子的何家三房里一路与人明争暗斗出来的,皆非无决断之人,听何氏说到此处,桃枝已经下定了决心,立刻沉声道!
桃叶亦缓缓点头:“事不宜迟,娘娘,咱们得尽早安排,牧氏这是头一回到这西极行宫来,虽然其父兄并两个表兄这次也随了驾,但想要帮她把消息传递回邺都怕还不能够,毕竟欧阳凝华上回在这牧氏手里吃了大亏,这一回欧阳凝华来之前就说过定要在春狩之中给牧氏颜色看!只要在圣驾还都前让牧氏永远闭了嘴,太后又怎么会知道什么?”
何氏亦非优柔寡断之人,只是她思索片刻,却还是摇了摇头:“牧氏在这行宫除了那个叫阿善的贴身近侍,再无他人可用,但本宫又有什么区别?这行宫里的人都是高祖时候所留,先帝在位时间不长,是以并未更换过,陛下继位后每次狩猎雷监都伺候的周到,因此也未过问过行宫之事,这里等于是雷监的地盘,他虽然名义上隶属于内司,但你们岂不见阮文仪这个大监对他也是客气的?在他眼皮子下做点什么,若他并不肯为本宫遮掩,反而提前把事情泄露去了太后面前!”
何氏所忧并非多余,桃枝与桃叶都是哑然,半晌后,桃枝不甘心的道:“牧氏今儿就是独自出了行宫的,行宫之内是雷监的地盘,行宫外,雷监未必手伸那么长吧?咱们与雷监并无仇怨,雷监又何必与咱们做对?”
“牧齐好歹是朝中大员,又曾为先帝伴读,雷监若是想送他个人情倒是……”桃叶却是想到了这一点,但很快建议道,“然牧齐一个人究竟难与欧阳家比肩,莫如娘娘再寻了欧阳凝华一起设法,趁牧氏到行宫外时悄悄的下手,反正行宫靠近西极山,牧氏偶然摔着碰着出了事也不是说不过去!”
“你们莫要忘记桃蕊的伤至今未好!”何氏冷冷道,“孙贵嫔身边的宛芳这会怕已经死在永巷里头了,莫作司说她的昏迷乃是染了重病,你们难道还真信吗?”
桃枝桃叶这才想起牧碧微虽然看着柔弱,到底是将门之女,莫要说独自与她动手,就是自己主仆三个一起上,恐怕吃亏的也不会是牧碧微,她们都惨白了脸色,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惟有何氏低下头飞快的盘算着,片刻后,她却忽然醒悟了过来,仿佛放下了千斤重石一样,冷笑了一声,道:“是本宫自己糊涂了,牧氏刚才既然说出了槲寄生三个字,那就是暂时不欲向太后告发此事,反而是在提醒本宫!提防他人泄露口风!”
桃枝与桃叶都吃了一惊,双双道:“娘娘这话怎么说?”
“牧氏此人表里不一,说她口蜜腹剑一点也不为过,你们且想一想,这一回春狩,从出了邺都起,本宫就被陛下召入帝辇同她一起伴驾,这一路上嬉笑闲聊,她什么时候不是亲亲热热与本宫仿佛嫡亲姊妹也似?”何氏却冷静道,“当然,那些时候陛下也在,可陛下不在的时候,她虽然对本宫不够恭敬,却也没有如今日这样公然挑衅!你们想一想,这是什么缘故?”
她虽然是在问两名宫女,但不等她们回答,何氏自己却已经说出了答案,“因为太后!”
“孙贵嫔盛宠两年,如今又有了身孕,绝对不是撵走了她两个贴身宫女,又将一位作司派到她宫里去住着管头管脚,就能够把她管得住的!就算陛下如今不在邺都,太后想要不与陛下留下罅隙的收拾了孙贵嫔,也不可能!”何氏冷笑道,“这一点本宫坚信,所以才会派桃枝你去与居氏私下见面试探,同样太后也相信!所以牧氏此行定然得到过太后的叮嘱,不许她与本宫彻底把事情闹大!若不然,孙贵嫔还没彻底倒下,牧氏倒与本宫先拆起了台,试问如今的后宫又有谁能够趁机笼络住陛下的心?”
桃枝沉吟道:“太后既然会这样叮嘱牧氏,为何不向娘娘露出这个口风来?”她声音之中难掩沉重,“牧氏进宫才几日,就能够知道奴婢与居中使私下见面,难道太后已经……”
“嘿!”何氏冷笑,“本宫从进宫以来便对左昭仪与欧阳凝华恭敬有加,就是偶尔遇见了崔列荣也是极为有礼的,可却因了出身之故,太后始终不肯相信本宫!这一回自然也是如此,牧氏虽然至今论宫中位份远不及本宫,可她胜在了乃牧家嫡女!牧家纵然比不得源远流长的曲、高之族,但从前魏牧家第一代镇守西北的先祖算下来,也是五代有余的人家了,何况太后如今还用着她,自然要加以叮嘱……至于本宫这边,太后自然是觉得本宫若是自己识趣,不碍着了太后的打算,便留本宫继续做这个容华,若不然,太后自会想法子对付本宫!”
说到此处,何氏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怒火,抓起手边一柄摆件,狠狠砸到了锦毡上!
锦毡虽然厚重,但何氏为着发泄,用力极大,桃枝看着那摆件被砸到了毡子一角才哎呀道:“那是御赐的玉鹅……”
说话间桃叶已经飞快的将玉鹅拾起,却见一只雕琢成天鹅的冻白玉摆件已经从脖颈处裂成了两截,损毁御赐之物乃是一件可大可小的罪状,以何氏如今的宠爱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但想到高太后……何氏皱眉道:“拿个合适的盒子装了,回宫后设法叫母亲进宫取出去,寻人接一接。”
桃叶点了头,便听何氏疲惫的说回正题:“牧氏如今走的与本宫才进宫时走的路并无二致,无非是靠着陛下的宠爱,替太后并左昭仪出头去对付孙贵嫔,从而取得太后这边的支持罢了,只不过高太后这一干人都是世家大族出身,讲究姻不失亲,忌辄婚非类,如本宫这样的出身再怎么替她们卖命也休想落个等价的好下场罢了……牧氏既然走了本宫的路,本宫所虑,她难道就逃得了吗?如今本宫暗地里帮孙贵嫔一把,正是她所期望的,否则她今日何必一反常态,公然用槲寄生来挑明了话题,提醒本宫?”
桃枝沉吟道:“如此说来牧氏将此事告诉娘娘也是不安好心!”
“她当然不安好心!”何氏冷笑了一声,“借槲寄生三字既是提醒,也是威胁,左右与孙贵嫔联系的不是她,一旦有必要,她还可以将本宫丢出来作为她的晋身之阶……这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听何氏这么说,桃枝、桃叶素知她性情,都是精神一振:“娘娘可是有法子回报她今日之辱?”
“正如桃枝方才所言,牧氏进宫才几日?就是风荷院里那四个宫人都未必收拾得死心塌地,又何况把眼目安插到六宫?桃枝与居氏私下里会面之事定然是有人在暗中助她,这才告诉了她!”何氏捏着帕子冷冷一笑,“这个消息她知道不会太早,毕竟她今日忽然独自出了行宫……哼!你们以为,她知道桃枝与居氏私下会面乃是受本宫之使,这是谁告诉她的?”
桃枝、桃叶想了一想,都是面现怒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