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浓,定兴殿中的嬉闹丝弦声渐渐平息。
何氏等了许久,柔媚的唤了几遍陛下,不见姬深回答,再看他睡得已沉,便悄悄推开他揽着自己的手臂,无声无息的下了榻。
挑帐而出,却没有走寝殿的大门,这是因为外头守着的除了桃枝,还有阮文仪,她小心的开了通往后、庭的殿窗,虽然没有牧碧微那样的身手,然而何氏早有准备,从旁边拿了一只绣凳爬上去,外头却是早有人在等着,小心的扶了她跳出去,落在一片柔软的雪地上。
一件裘衣先盖住了只着中衣的何氏,两边的侍者默不作声扶着她挨着墙根迅速离开。
距离寝殿隔了几间屋子、阮文仪等宣室侍者绝对听不到的地方,桃叶小心的点着了一盏碧纱宫灯,桃萼则拿起桌上锡奴,倒出热热的乳酪捧与何氏。
何氏随便喝了一口驱寒,立刻沉声问:“方才陛下恰恰过来没顾得上仔细说……聂元生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
“娘娘,聂元生道牧氏已入太后之眼,他不想再惹太后生气!”桃叶叹了口气,从袖中拿出了先前何氏慎重交与了桃枝打算贿赂聂元生的胭脂红掐金丝番莲纹盒来递还于何氏。
“这紫鸦忽乃是前魏鼎盛时候由多食行商经万里越关山历无数磨难才带到了中土来,自从前魏衰落,西域诸地为异族所侵,中原便断了与多食的商道,别说聂家也就起自聂临沂,袭爵的还不是他聂元生!就是如今的曲家高家,这样的东西也未必能有差不多的!”何氏紧紧握着盒子,也不知道是气是惊,身子竟微微颤抖,不敢相信道,“他竟然不应?早先不过百金就允了助我使唐氏失宠!他……”
见何氏情绪激动,桃叶和桃萼赶紧劝说道:“娘娘莫要动气!只恨那牧氏先一步去了和颐殿,偏生又巧舌如簧的说动了太后,聂元生才有所顾忌,奴婢们继续劝说他总会收下去的。”
“你们懂什么?”何氏因为生的美貌,天资也不错,在一心往上爬的何家很受重视,本性其实颇为骄横,如今心情极差,又当着心腹的面便不再掩饰,先怒斥了两人,复恨道,“聂元生抬出太后来,分明就是借口!当初陛下要立孙氏那个贱婢为后,太后与前朝坚决反对,那时候他都敢帮着孙氏说话……又何况现在?”
见桃叶和桃萼不敢说话,何氏气愤的将盒子随手一扔,虽然还是扔在桌上,但那雕琢繁复莲纹的盒子却被这一下弄的开了,听得一声响,何氏自己也吓了一跳,赶紧去抓,幸亏不曾摔坏了,打开的盒盖却露出了里头一块足足两寸来长、寸满有余的紫色宝石来!
这种极为纯净璀璨的宝石因最早从多食那边传来,那边称宝石为鸦忽,此后中土便沿用下来,但见这一颗紫鸦忽色泽晶莹剔透,打磨光滑,毫无瑕疵,那种深邃华美的紫色多瞧上几眼便叫人移不开眼去……桃叶和桃萼是何家的家生子,早知何家豪富了,在何家的时候因为伺候着何家最有指望的何宝锦,平素里见的世面也不少,饶是如此看着盒中也不禁失了神。
何氏也看了几眼,越发恼怒:“此物当时拿出去,本宫都心疼!那聂元生居然回绝!”
“娘娘莫要生气,身子要紧,何况今儿陛下不就到了咱们定兴殿吗?可见陛下心里到底是有娘娘的,娘娘如今贵为容华,掌景福宫,乃是正经的一宫之主位,那牧氏又算什么呢?”桃叶见她频频动怒,惟恐她怒极伤身,赶紧劝说。
“桃枝把这盒子给他时,可曾打开来叫他看到里头的东西?”何氏想了一想还是不甘心的问道。
桃叶苦笑着点了点头:“听桃枝方才说,聂元生倒是停了下来,还伸手托过紫鸦忽打量了半晌,夸赞了几句,桃枝本以为他就要收下,不想聂元生却又客气的还了她,还说多谢……多谢娘娘叫他开了回眼界,他确实不曾见过这般大的鸦忽。”
何氏闻言又气了一回,桃萼见状忙道:“照奴婢说娘娘其实很不必把那牧氏放在了心上,太后用着牧氏却连避子汤都没停,可见也不过是用她这么几个月罢了,娘娘倒不如趁这个机会也好好抓住陛下的心,若是能够有了身子……”
“若子嗣是想有就有的,先帝一生怎的只有寥寥几人诞下皇嗣来?”何氏不耐烦的说了一句,脸色难看道,“本宫如今所怒者不仅仅是聂元生不识抬举!兼有他这句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奴婢也觉着奇怪,只是聂元生除了不肯应下这回的事情外,桃枝道他态度并无不妥,提到娘娘也是极恭敬的。”桃叶咬着唇道。
何氏冷笑了一声:“他当初帮着咱们算计云台宫那贱人的时候,在宫里头遇见了唐氏可不恭敬吗?”见桃叶不敢多言,何氏恨道,“他就是个口蜜腹剑的主儿!若不是陛下念着从前伴读的情份有事没事爱问一问他的意见,本宫当初何必寻了他办事?如今本宫晋了主位他倒是生了旁的心思了吗?”
桃叶和桃萼都有心提醒何氏,姬深的伴读可远不止聂元生这么一个,可在先帝驾崩之后都被姬深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打发了去,这五年来竟只留了聂元生一个,若姬深是个不喜欢伴读的,那么唯一能够被他留在身边的聂元生可见手段,若那些人都是聂元生算计走的,此人就更可怕了。
只是她们都知道何氏如今正在气头上,这样的话也不敢说,这会听何氏这么问了,桃叶小声道:“聂元生这些日子虽然也不时的进宫,只是除了娘娘请凝华娘娘并那牧氏过来的那日并后来几日在靶场上失了手,到过祈年殿外,其余时候都没有踏入后宫啊!”
何氏皱起了眉:“他没到后宫旁人难道不会遣了人去……”话说到这里,何氏脸色忽然阴沉了一下,沉声道,“那牧氏可不就是在宣室殿之畔?”
桃叶和桃萼都是一惊!
“他进了宫却没与其他宫妃联络,犹可以说是这段时间不想引人注意所以谨慎行事……可照着此人的性子,就算为了忌惮太后所以不打算帮本宫这一回,也该顺便劝说本宫缓一缓才是,牧氏……牧氏也在冀阙宫中!”何氏先是喃喃自语,逐渐的若有所思,最后竟是眼睛一亮,猛然抬头问两人,“聂元生这些日子到冀阙宫,直接遇见陛下的有几回,陛下不在、他在宣室殿里等得不耐烦,在冀阙宫里随意‘赏景’以等待陛下的又有几回?”
被何氏这么一提醒,桃叶两人顿时醒悟了过来……负责盯着冀阙宫那边动静的乃是桃萼,因聂元生是宫中最方便可以接触到的外臣,此人又不是什么刚正之人,收取宫人贿赂为其说话、助其得宠的事情聂元生实在没少做,何氏当初扳倒唐隆徽虽然借过聂元生之力,但也知此人认钱不认人,为了防止聂元生被唐氏或其他对头笼络了去,何氏这边对他自然也是颇为注意的。
桃萼仔细想了一想,好在牧氏进宫日子也不长,她又年轻,记性不错,当下仔细报来,听着桃萼的话,何氏、桃叶仔细对照了一下,竟发现聂元生在牧氏进宫后入宫时,大部分都有机会与牧氏见面!
“奴婢想起来了一件事儿!”桃叶默默的听着,忽然道,“娘娘可还记得聂元生在靶场上受了轻伤,因此向高阳王告退,当时陛下正在祈年殿里陪着孙贵嫔,于是聂元生直接过去要了解淤散?”
何氏点了点头。
“那一日仿佛就是牧氏到和颐殿去过的那日。”桃叶提醒道,“奴婢没记差的话,聂元生离开靶场往后宫来的时辰与那牧氏返回冀阙宫的时辰差不多,虽然从靶场到安福宫未必能够与牧氏碰上,可聂元生对宫闱路径何等熟悉?必定是能够碰面的!”
被她这么一说,桃萼也醒悟了过来:“那日聂元生取了解淤散也没出宫,还在宣室殿里待了一会,到快晚膳的时候却出现在祈年殿,说是在宣室殿里敷药后因伤处疼痛没有立刻出宫,闲逛时看中了陛下御案上的一只釉里红四鱼纹水丞,陛下当场就叫他拿了去……中间那几个时辰他说在宣室殿,可以他的为人为了一个水丞还用得着犹豫那么久才去祈年殿求吗?”
主仆三下里对照着一说,竟将真相拼了个七七八八!
何氏双手握拳,目中冷芒闪烁,切齿道:“好啊!本宫只当聂元生当初既然襄助本宫,好歹也有几分情义在,不想此人从前虽然口蜜腹剑,插手宫闱争宠之事,好歹还知几分底线,不敢很辜负了陛下的信任,不想他竟如此无耻!”
“娘娘,高太后虽然按着牧碧微侍奉陛下时给她赐避子汤,可聂元生……”桃叶机警,立刻想到了最重要的一点!
何氏冷笑道:“本宫知道从前也有服了避子汤却还是有了身孕的例子!”
“可是娘娘,这件事情可不能叫咱们捅出去。”担心何氏一怒之下立刻回寝殿去摇醒了姬深告状,桃萼赶紧道,“一来涉及陛下尊严,若是传了出去即使牧氏与那聂元生都无幸,娘娘怕也要失了圣心!二来聂元生极受陛下宠信,此人又生性狡诈,没有十足的理由,怕是陛下未必会信,届时反被他诬告却是不妥了!三来聂元生从前也与咱们殿里相熟……”
最后一条桃萼虽然没说全,但意思已经表达了出来,聂元生出入宫闱不忌,这是姬深所给予他的特权,这两年想走他的路得宠或扳倒对手的宫妃不在少数,别说何氏当初能那么快压下唐氏就得了他的帮助……虽然是拿银钱收买的……就是盛宠的孙贵嫔也没少明里暗里的赏过聂元生,这边告聂元生与牧碧微有私,那边满宫里除了左昭仪等不常与聂元生往来或者压根收买不起聂元生的低阶妃嫔们,从孙贵嫔以下怕都要跳起来了!
谁不知道聂元生在宫闱里已经自由出入数年,他能够与牧碧微有染……其他妃嫔难道就清白了?与他接触的妃嫔都不清白,皇家又不缺能伺候姬深的美貌女子,就算此事是何氏揭发的,她自己也未必会有幸,迟早被灭了口!
甚至……多次夸赞聂元生、公然说过朝中很该多些聂元生这样“年轻有为”的臣子的孙贵嫔,如今正有了身子!
这事若传了出去,她腹中子嗣的血脉都要被质疑了!
高太后本来就对孙贵嫔恨之入骨,如今孙氏有了身孕反而比从前更加谨慎和担忧……若高太后知道孙氏腹中骨血未必是皇嗣,哪怕是有那么一丝丝的怀疑!
这等大事,就算姬深再怎么宠孙氏,总也是男子,又是帝王,又怎么忍耐得了?没了姬深的庇护,孙氏死定了!
孙氏一死,牧碧微也被除掉,这宫里头论宠爱论手段论心机,又有谁能够比得上自己?
自己既然能够在一年不到里从一个良人晋为容华,又怎知不能够位列九嫔,甚至问鼎三夫人、左右昭仪之位?
何氏想到这里,狠狠用力掐住了桌沿才能够将那种极大的兴奋压抑下去,只是她的声音里却含着说不出来的兴奋:“孙氏、牧氏,真真是天赐良机!幸亏聂元生这一回没收了这块紫鸦忽,竟叫本宫发现了如此绝妙的机会!”
她倏的抬起了头,明媚的凤眼里充斥着难以形容的光彩,犹如九天星子闪耀,沉声对桃叶、桃萼两人道,“这件事情的确不能咱们捅出去……不过,这宫里头,什么时候缺过人?”
两人会意,眼中都涌现出狂喜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