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走近苏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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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走近苏东坡(1)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这首标题为《六月二十日夜渡海》的东坡先生名诗,是他于宋绍圣四年(公元1097年)谪放海南岛儋耳三年后,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六月遇赦,“量移廉州”,六月二十日渡琼州海峡北归,到廉州,也就是现在的广西合浦时,所作的过海诗。

这些年来,我一直循着这位大师的岭南行踪,探寻他的被小人排挤,被朝廷放逐的行吟苦旅。现在,坐在广西合浦廉州中学校园里的东坡亭上,我似乎于冥冥中听到他在苦吟这首渡海之诗。

三年流放,九死一生,竟轻轻松松地落在了“兹游奇绝”四个字上,绝不是一般人的心境,能够想得开的。诗人的乐观胸襟,豁达精神,不屈意志,全在笔下流露出来了。他曾经写过一首《观棋》诗:“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优哉游哉,聊复尔耳。”就是这种意思了。

据《苏轼诗集》引《王氏交广春秋》注:“朱崖儋耳,大海中极南之外,对合浦徐闻县,清朗无风之日,遥望朱崖州如菌廪大。从徐闻对渡,北风举帆,一日一夜而至。”于是,不妨设想,那时,过琼州海峡,可不是现在一两个钟头的事情,而是坐帆船,需作二十四个小时的长途航行,海水茫茫,天色苍苍,波涛万里,浪逐船高,东坡先生伫立船头,会不想起当年贬往海南的那次暗无天日的行程吗?

三年前,在雷州半岛的徐闻港码头上告别登舟时,无论送行的亲友,还是同船的渡客,都不相信年逾花甲的东坡先生,还有北返的可能;恐怕连他自己,也作了老死海南之想。他给友人信中说过:“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死即葬身海外。”但天不绝人,三年后,他又重渡海峡,北望中原,能不感叹系之,诗兴大发吗?这首诗是他的代表作之一,也是诗人艰苦卓绝,特立独行,整他不垮,打他不倒的一生写照。

这位中国文学史上的巨人,由于他始终“忠规谠论,挺挺大节”,所以“为小人忌恶挤排,不使立于朝廷之上”,常因文字之祸,无罔之灾,难以逃脱小人一族屡次三番的围攻,饱尝贬谪他乡之罪,领受颠沛流离之苦。文人遭嫉,多由文人而起,而文人相轻,走到文人相整,只是一步之遥的事情,历史上的文学屠杀案,往往由这种恶性嫉妒而起。

如果作一次中国文字狱的起因调查,你会发现整人整得最起劲的,一是那些根本不入流的作家,出于嫉妒。二是那些已经写不出作品的作家,由嫉生恨。

三是那些写得比他好的作家,比得黯然无色而不甘心的作家,由恨而萌发出刻骨的歹毒。四是那些压根儿就以文章为登龙术,为敲门砖,为垫脚石,志在攀附巴结,其实是打着作家幌子的作家,为了达到目的,连杀人之心都敢有的。

五是那些吃柿子拣软的捏,以作家为靶子,为猎物,根本不是作家,却挤在作家行里来谋算作家的文学杀手,那就更是可怕了。这些人,无一不身怀绝技,无一不入其面而兽其心,无一不是想将正直文人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家伙。

这些文人,唯其志不在写,所以,只要一有机会,或则结伙、成群;倾轧、排他;派性、门户;封王、称霸。或则告密、陷害;检举、揭发;批判、打击;压迫、厮杀。最可怕者,是那些能够倚仗自己的、或他人的权势,得以放开手脚,来整同行的文人式小人或小人式文人,那一副杀气腾腾的嘴脸,甚至连皇帝老子都自叹弗如的。

苏东坡被放逐海南岛,不一定是哲宗赵煦的意见,而是那些想整苏东坡的小人们,变态的施虐心理作怪。据说,已贬往惠州的他,写过一首诗,题名《纵笔》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这首诗传到了京师,已经爬上高位的章子厚冷笑一声,“苏子尚尔快活耶?”

于是,再贬儋州。陆游在《老学庵笔记》里说过:绍圣年中,把一批元佑党人贬往外地,因为苏轼号子瞻,瞻字的偏旁为詹,就罚往儋州,苏辙号子由,由字与雷字下半的田字近似,就罚往雷州,刘莘老罚往新州,也因为莘与新两字的部分相同。从这种挖空心思的刁钻行径看,绝对类似性功能不健全的太监们的阴毒意识。当他们操刀宰人的那会儿,你不能不赞叹此等心术不正之人,竟能想出如此刻薄无聊的伎俩。所以,文学杀手比职业刽子手更毒辣阴狠,更卑污龌龊。

在习习海风吹拂下的苏东坡,眼看海岸线已在视中,终于又将返回中原,抚髯而想的他,恐怕也不禁摇头了。我们都有这样的经验,被人整了一辈子以后,还仍旧活着,而整人者本以为整倒了别人,扶摇直上的,结果也还不过庸庸碌碌,如此而已,有的甚至连屁毛也未捞到一根。东坡先生掰掰手指,先贬黄州,后谪英州,再罚惠州,后流海南,说得上命途多舛。他摇头,因为,他纳闷,落在小人包围圈里一辈子的一介文人,如此折磨,如此拨弄,而居然不死,如今,还能站在北渡的一叶扁舟上,活着回返家乡,会不感慨系之吗?

但也不能由此断定,那些文学跳蚤就咬不死人,文坛上的书生悲剧,诗人噩运,作家痛苦,文人灾祸,而由此身陷缧绁,终生冤狱者,可谓层出不穷;断颈割首,横遭极刑者,简直络绎不绝;或“生平文字为吾累”,“头颅掷处血斑斑”,再无生路;或“冤沉狱底文章罪”,“远戍散关不见还”,饮恨而终。在文学史的字里行间,何处不是泪痕血渍啊!苏东坡虽不死,但也掉了一层皮以后,终于踩着跳板,踏上离开三年的大陆,不能不说是一次性格强者的胜利,也是一位对自己充满文学自信者的胜利。

被整,不垮;活着,而且很好,这对那些下手整过你的人,别看他装得煞无介事,其实,那是他永远排除不掉的噩梦。王安石后来白昼见鬼,恹恹而亡,恐怕也只能够以“现世报”三字来解释了。

从这首渡海诗看,那些想扼杀这位文豪的小人们,恐怕是大大的失望了。

第一,他没有如他们所设想的,把他放到当时物质异常匮乏的海南岛,饮食不继,无以为生,困迫得丧失斗志,最后以瘐毙了结。第二,他也没有如他们所盼望的,把笔放下,将诗情收起,再也不抒发他那满腔的巧思和才华,从此成为一只不能鸣唱的鸟。第三,出乎他们所预料的,苦行的磨炼,对诗人来说,酝酿成他思想的最后一次升华,南渡以后,他的诗更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所以,他把三年流放,看成不过是平生最奇最绝的一次难得的经历,这实在使他的对手气得发昏章第十一的事情。

合浦,据《舆地广记》:“广南西路廉州,领县二,其一为合浦。”可见是个相当古老的县城。从苏东坡的赞廉州龙眼一诗中的“坐疑星陨空,又恐珠还浦”句看,“合浦珠还”的故事,早在那时就流传了。所以,这是一座以出产珍珠闻名于世的古老城市。人称“西珠不敌东珠,东珠不敌南珠”的南珠,就专指合浦产的珍珠。但我不远千里,来到合浦这块土地,倒不是冲着那些美轮美奂的珍珠,而是实实在在地沿着大师的足迹,寻觅他,走近他,了解他。

因为宋元符三年的六月二十日,到八月二十八日的两个月间,这座古城曾经张开怀抱,迎接渡海归来的苏东坡。当我在这个苏东坡暂住作客的城池里,在这座东坡亭里,似乎真能感触到大师的一丝遗泽呢!

荒凉海南北,佛舍如鸡栖。

忽行榕林中,跨空飞拱枅。

当门冽碧井,洗我两足泥。

高堂磨新砖,洞户分角圭。

倒床便甘寝,鼻息如虹霓。

童仆不肯去,我为半日稽。

晨登一叶舟,醉兀十里溪。

醒来知何处,归路老更迷。

这首标题为《自雷适廉,宿于兴廉村净行院》的诗,井,亭,榕,多少有一些相符或暗合之处。不禁猜想,一千年前,渡海归来的苏东坡,坐在那敞亮清凉的亭子里,汲井水,烧团茶,任秋风萧瑟,听秋雨淅沥,恐怕诗中的“归路老更迷”的“迷”字,多少道出了苏东坡的兴奋之余,悲怅随之的复杂心境。

芒鞋不踏利名场,一叶轻舟寄森茫。

林下对床听夜雨,静无灯火照凄凉。

这一首当是同时作品的《雨夜,宿净行院》,也可佐证大师回到大陆南端后那种迷茫、凄冷,和孤独之情。任何历史阶段,从来是“抽刀断水水更流”,很难截然分开的局面。我记得,过分乐观的朋友们,有一程子,春光未必妩媚,春风也不荡漾,就作出春天已经到来而兴高彩烈的评估。谁知话未落音,接着便是“雨疏风狂三月暮”,“落花流水春去也”的节气,这都是发生在不久前记忆犹新的故事。所以,智慧如苏东坡者,会不明白,即或如王安石,如章子厚,退出了历史舞台的力量,也不等于马上“烟飞虏灭”,总有一脉相承的残余势力,要他面对的。然而,在合浦的那夕阳余晖里的他,已不是开封资政院里风华正茂的他了。无论如何,对这位“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的文学大师来说,快走到人生尽头,返顾既往,能不为被延宕的时间,感到森茫和凄凉吗?

我们失去得最多的,而且永远也找不回来的,是时光。

从他在这里做过一首诗看,其中提到了欧阳修和梅圣俞,“我忆汝州六一叟,眉宇秀发如春峦。”“作诗颇似六一语,往往亦带梅翁酸。”说明他经历了“九死南荒吾不恨”的坎坷命运之后,仍怀着对故人的不忘之情。于是,我不禁猜测,他会不想到另外一位造成他终身淹蹇的王安石吗?

谈起苏东坡,不可能不谈王安石,唐宋八大家之一,文章与诗词写得绝棒,同样,提到了这位拗相公,自然也就不会忘怀因与新政相背,坐过大狱,飘泊半生的诗人。他们俩,在政治上,不同营垒,在文学上,也相互匹敌。如果,苏东坡的文学成就,不是那么令王安石不安,如果,苏东坡的刚直性格,些许敛抑一些,不去忤弄这位权倾一朝,其实也蛮“小人”化的同行,也许,他在政治上的命运,说不定要稍稍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