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法之初,得到神宗绝对信任的王安石,意气风发,确实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估计到可能的反扑。所以,有一位叫范缜的大臣,上书反对他,“疏入,安石大怒,持其疏至手颤”,可以想见他那气不可遏的样子。接着,他还犯了一连串策略性的错误,树敌过多,从不主动争取盟军和友军的支持,而把有可能成为盟军和友军的人打成敌军,也不放下身段去说服那些不同意见者,甚至下手打击其实完全不必打击的反对者,听不得任何相反的声音。后来的事实证明,当司马光复出,全部否定新法的时候,苏轼曾与之争辩,认为有的新法未可一笔勾销,为此获罪于当局。因此,回过头去看他在熙宁二年《上神宗皇帝书》中:“陛下自去岁以来,所行新政,皆不与治同道。立条例司,遣青苗使,敛助役钱,行均输法,四海骚动,行路怨咨。”重点放在老百姓的不能承受上,并非全部否定变法,只是新法在具体落实的过程中,过于峻急伤民,与民争利,而“四海骚动,行路怨咨”的结果,持有异议罢了。
据宋人王栐《燕翼诒谋录》,可见实施新法中的“青苗法”,其弊何在?“上散青苗钱于设厅,而置酒肆于谯门,民持钱而出者,诱之使饮,十费其二、三矣!又恐其不顾也,则命娼女坐肆作乐以蛊惑之。”本来,春季借给农户的小额低息贷款,秋后还款付息,农民国家均得利的“青苗法”,本是无可非议的事情。但在执行的过程中却变成诓骗农民的一个局。譬如保甲法,老百姓为了逃避摊派的军费和被抓壮丁去当兵的双重威胁,民间发生了多起自残事件。再譬如保马法,分户领养军马,平时自用,战时军用,王安石想得太天真,他以为马是水牛,有青草吃即可,孰不知当时大半江山’都在长江流域一带,根本不适合马的生存,而把马养瘦了,养病了,或者养死了,饲马户便要受到责罚。诸多事实证明,苏轼才三次上书神宗,亟论此法之弊。
据《长鉴拾补》:“诏收还司马光枢密副使告敕,仍旧职。先是上欲光置两府,王安石曰:‘光虽好为异论,然其才岂能害政。但如光者,异论之人倚以为重,今擢在高位,则是为异论之人立赤帜也。光朝夕所与切磋琢磨者,乃刘攽、刘恕、苏轼、苏辙之徒而已。观近臣以其所主,所主者如此,其人可知也。’”看他在神宗面前嚼的这顿舌头,第一,量小非君子,第二,绝对容不得反对派,第三,把所有可能争取的同盟者,都推向对立面,势必要成为孤家寡人。我想,“拗相公”的“拗”,显然是从他精神上的缺陷,思维易走极端而来。我始终相信,想将苏东坡送上断头台的最致命的原因,不完全是因为他的《上神宗皇帝书》,不完全他是保守派的核心人物,而是文人相轻,到文人相嫉,到文人要把文人干掉的恶心理,王安石也逃不脱。从这里看到,他尤其在意苏轼,一举一动,全在眼中。因为苏是大家,王也是大家,大家之间,惺惺相惜者少,相轻相嫉者多。如果仅仅是文友的话,也许存在着一定程度的紧张,现在这两个人,既是同行,又兼政敌,那就如同荒野里两条公狼相遇,必有一场较量发生。同是文人的苏辙,苏轼的胞弟,就因为其在文学上名声、建树、令誉、着述,不在王安石的眼中,那日子就要好过得多。
因为苏东坡的诗词,歌赋,甚至为皇帝拟的诏书文告,道德文章,都要胜王安石一筹。清人袁枚在《随园诗话》里说:“王荆公诗无一句自在,故其为人拗强乖张。”就冲王之矫揉造作,苏之坦荡率真,两种性格上的差异,也能理解人品的高下之分,文品上的高低之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王安石忍受不了他实际上的二流作家的地位,尤其不能忍受苏东坡根本不把他当回事的调侃。但冲他起劲反对的那些政敌,如司马光,如欧阳修,如苏轼,都是在文学上有建树的大手笔,我又不禁政治大义之外的小人心胸。因为文人,通常不能宽容比他稍好一些的同行,王安石是毫无疑义的大家,但同是大家,也还是存在某些质素上的差别,因此,借助于非文学的手段,将同行置之死地,便是可以理解的下作了。
读王安石未发迹时,《上欧阳永叔书》之二中,“某以不肖,愿趋走于先生长者之门久矣,初以疵贱,不能自通。”这几句话,颇有“****”中写效忠信的那股卑微口气,读起来有点像嗑瓜子嗑出一个臭虫似的,大不以为然了。接着读《宋史》,知道曾巩曾经将王安石介绍给欧阳修,欧“为之延誉”,王才渐渐得志的。可他很快把最早的牵线人抛到一边。再后,青云直上的他,连曾经鼓吹他的欧阳修,也要排挤出政坛,断情绝义。这就颇令时人为之不齿了,这期间有人建议应该留下这位有经验的政治家,“安石曰:‘欧阳修附丽韩琦,以琦为社稷臣。如此人,在一郡则坏一郡,在朝廷则坏朝廷,留之安用?’”把欧阳老逐出开封,回安徽滁县去筑醉翁亭了。
所以,王首先是政治家,然后是文学家;苏相反,第一是文学家,第二才是政治家。政治家允许自己无耻,而文学家至多允许自己风流。能够做到彻底无耻的政治家,往往一往无前,永操胜券。王安石最后终于凄凄惶惶地回到了金陵,回顾他为相八年,权势达到顶点,也只是把所有他的政敌,统统逐出开封而已,说到底,他还是个文学家的缘故。而作为一流文学家的苏东坡,确实风流倜傥一辈子,作为二流政治家的苏东坡,也“为小人忌恶挤排”了一辈子。
还是那部《邵氏闻见录》,说到他们两人在金陵相见的情景。“子瞻曰:‘某欲有言与公。’介甫色动,意子瞻辨前日事也。”他以为苏还放不下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被关进大狱,他的那些党羽李定、舒为亶是如何要判以死刑的事情。但苏子瞻并不计较个人恩怨,而是说“‘某所言天下事也。’介甫色定曰:‘姑言之。’子瞻曰:‘大兵大狱,汉唐灭亡之兆。祖宗以仁厚治天下,正欲革此。今西方用兵,连年不解,东南数兴大狱,公独无一言以救之乎?’介甫举两指示子瞻曰:‘二事皆惠卿启之,某在外安敢言?’子瞻曰:‘固也,然在朝则言,在外则不言,事君之常礼耳。上所以待公者非常礼,公所以事上者,岂可以常礼乎?’介甫厉声曰:‘某须说。’又曰:‘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盖介甫尝为惠卿发其无使上知私书。尚畏惠卿,恐子瞻泄其言耳。介甫又曰:‘人须是行一不义,杀一不辜,得天下不为乃可。’子瞻戏曰:‘今之君子,争减半后磨勘,虽杀人亦为之。’介甫笑而不言。”
常失败的苏对王能看得透,坦然而自信,虽空间有限,但时间无穷,政治总是短期性的,而文学则长在不败,表面上的苏败了,精神上的苏并不败。显赫过的王对苏就看不大透,虽然眼前这个手下败将,曾经将他扳倒过,时过境迁,竟连一点赢的感觉,也找不到,显得拘谨而戚戚,惶惶而不安,看来,清人王夫之着《宋论》一书,在神宗的这一章,将王安石定位在“小人”这一格上,也许不是诛心之论。
一个有分量的人说了一句有分量的话,尽管事实并非完全如此,但驳诘的异议终于被这位大师的盛名远誉,给盖住了。虽然,近年来,王安石重新被认识,被高置到了大政治家、大改革家、大思想家、大文学家的位置上。甚至,还有大军事家的光荣头衔,中国人要是神化起一个人来,遍体贴金,涂抹光环,也真是令人匪夷所思。王夫之说,王韶请击西羌,收河湟,以图夏,王安石称为奇策而听之。诚奇矣。唯其奇也,是以进无尺寸之功,而退有邱山之祸也。
以奇用兵而利者有之矣。正不足而以奇济之,可以暂试,不可以常用,可以脱险,不可以制胜,可乘疲寇而速平,不可御强敌而徐效。如其用之,抑必有可正而后可奇也。接着,这位史学家批判王安石:“舍正用奇,而恃奇以为万全之策,此古今画地指天之妄人,误人家国者所以积也。”
据宋人陈善《扪虱新话》:“王韶在熙河,多杀伐。晚年颇悔恨,栖心空寂,冀有以洗涤之。”据宋人李昌龄的《乐善录》,也说过:“王韶晚年频悔取熙河事。”因为王安石支持发动的这场与西夏的熙河之战,导致元丰四年(公元1081年)宋军损失惨重的灵州之战,接下来,引发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宋军基本覆来的永乐之战,都是由这一次小胜而鼓动起来的动武狂热。王韶固然成就了带括号的“大军事家”王安石,但之后的大败,却是这位将领永远也不能释怀,多少将士死在了那干旱无水的沙漠孤城啊!也是一则宋人笔记,洪迈的《夷坚志》里讲了这样一个神怪故事,读来令人不胜恐怖。“王厚,韶长子,位至节度使,晚年归京师。一日家集,菜碟内萝卜数十茎,忽起立,须臾行案上。”
众皆愕然。厚怒,悉取食之。“登时呕吐,明日死。”这种离奇的想象,都因为神宗元丰年间的战争,死了太多的将士有关。
因此,我们在评断一个历史人物时,不能就其动机之善良,愿望之真诚,初衷之美好,言辞之动听,而作出他了不起的结论,而是看其实践,看其结果,看其后效,看其对于历史所起到的作用,才能得出比较实事求是的准确看法。
我始终认为,即使最伟大的人物,也有其不足之处。何况,王安石离伟大尚远,所以,王夫之对他的定位,还是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王夫之以小人定性王安石时,他先划清君子和小人的区别何在?“君子之道,有必不为,无必为;小人之道,有必为,无必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