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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采访手记(20)

市场经济宛若世纪飓风,一下子改变了许多人的思想和观念。但是,正像飓风是气候秩序的一部分一样,它能带来凉爽的空气和丰沛的降雨过程,也有绝对的破坏力。比如市场经济的交换原则和利益驱动原则,就特容易滋长拜金主义、利己主义、惟利是图等思想,也容易诱发行贿受贿、贪污盗窃、投机诈骗、走私贩毒等经济犯罪。市场经济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实际上有着本质的区别。对一个有着共产主义理想的人来说,要时刻记取市场经济的负面作用:它不会自发地走向社会主义,而却会和资本主义有着血缘般的亲密关系。因此,在发展市场经济、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条件下,社会主义思想道德建设只是教育人们树立经济人的思想品格和价值观念是不够的,还必须教育人们树立社会主义和社会主义者的品格和价值观念。这就是我们仍要坚持爱国主义、集体主义、革命英雄主义教育的初衷。

徐州市下水道四班是个英雄的集体。

有人说,城市具有植物和动物的全部特征。植物大都具有根茎叶,把这三者之间有机相连的是输送水分和营养的维管组织。植物的每片叶子就像是一只抽水马达,它们在阳光的作用下,把地下的水分和营养按照成长的需要从底部蒸腾到顶部让大自然的爱意涌遍全身。当每个叶片充分享受阳光和风的爱抚之后,在植物成长的后期,在它体内的营养消耗殆尽时,那些蓄满阳光之吻的叶脉就会通过体内维管组织回报给根系。因此,植物成长的每个环节都少不了维管组织,它们靠植物内部的管道构成循环系统,因此,植物学家大都称维管组织为生命管道。

作为动物性特征则更加形象。城市就像一个人,它要吃要喝要享受山珍海味美馐佳肴,当大嚼之后胃袋装满,余下的就是排泄。排泄也是一个绝对不能忽视的大问题,如今电视广告上诸多关于排毒清火之类的内容,都是在讲述一个通与不通的故事。倘若有关排泄的通道被堵塞,一个人就不可能完成循环,就会大病将至。城市何尝不是这样?万千人众,吃喝拉撒,生活污水,工业废水,雨水雪水,最后都往下水道汇聚。倘若下水道堵塞,就会污水遍地,秽物如山,就像一个人失去了排泄能力,这个城市就会成为一座死城脏城。

下水道工人实际上就是掌管生命通道的人。

徐州下水道四班有男女工人12人。女工居多,男工只有一两人。四班的工作就是保持徐州西区5000米下水道和4000多座窨井的畅通。下水道大都埋在城市地下,浅者几米,深者可达十米二十米。四通八达的下水道就构成了城市肌体脉络的循环网络,就像是一个健康人必须要脉络畅通一样,下水道必须时刻保持畅通,而四班就是西区地下畅通的实施者。

在下水道里工作全靠手工作业。四班人的工具就是铁锹、铁子、铁桶和竹片。下水道里最深的地方有十七八米,腰里系上子,倘若不小心滑落,就会进入地狱般的世界。遇到特殊情况,去时还要背上氧气瓶,戴着防毒面具。下水道狭小的地方不到米,只能在那里蹲着或者跪着干。夏天,里边臭气熏天,有毒气熏得你脑袋疼;冬天,冰碴子透过衣服刺得骨头疼。可以说,倘你置身在这里,即使想像力再丰富的人也绝想不到人间四月,也想不到灿烂的阳光。但四班人不是普通人,他们每个人怀里都揣一轮太阳。

我们从下水道四班的几任班长身上便可以解读出一个神圣的题:光荣是怎样诞生的——

你说你叫孙景华,中华的华。你像妈妈一样把手伸过来,我住了你的手,在这一刻里,我像被击中一样惊呆了。你的手完全形了,上面写满了崎岖,写满了沟壑,写满你辛劳的一生。我知徐州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四面高地环列,城区处在凹处,因此水道的排泄量和承受量要比别的城市大得多。但是,即便如此,也没有想到一个城市的美丽竟会让一个个体生命承受这样的代价你知道我在为你那双畸形的手而惊愕,但你很平淡地说起你一次挖下水道时的情景:

我干下水道工作之前是在美丰磅厂工作,美丰磅厂就是现在的徐州工程机械厂的前身。那时我才17岁,我是车工。后来工厂下马,我被调整下来到了市城建局。那时候不知道城建局是干啥的,只觉得名字怪好听的,就高高兴兴来了。

上班第一天,班长发给我了一条稻草编的草袋子,那是一条簇新的草袋子。我拿在手里,一股新鲜的田野的气味飘了出来,很好闻。我不由得想起农村的草垛子,麦秸垛、稻草垛。听娘说,我就生在草垛里,那是徐州沦陷跑老日那一年。可能是因为这关系,我对草类的东西感到很亲切。我当时年纪还小,只觉得这草袋子很新鲜,很好玩,但却不知道它有啥用场。我问带我的老师傅做啥用,老师傅说装人用。

老师傅在前边走,我在后边跟。我手里还拿着发给我的一把铁锹,看着老师傅的背影直犯嘀咕:装人?装啥人?

师傅也不解释,他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我突然想起装入这句话,就紧张起来,装人,我们城建局是干啥的?是不是装坏人去的?那年月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加上看过一些电影,就想是不是把坏人枪毙后往袋子里一装,挖个坑埋了?要不每个人手里拿个铁锹干什么?

到了大街上,老师傅掀起一个窨井盖子,将草袋子往头上一套,这才对我说,咱们的工作就是挖下水道。说完他把手一挥就跳下去了,我跟在后面也跳下去了,没想到这一跳就是一辈子……

你说这些话的时候讲述了许多细节。你是一个特别有感染力的人,当你讲述故事的时候,那些很有质感的清洁就从你的感受里走了出来,释放了出来,这证明你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一个特别注意观察和敏感的人,但是你从那个历史隧道里穿行过来,岁月改变了你,时代造就了你。在我们的眼里,你是一个传奇人物,一个真正的女中豪杰。但你却说你曾经为当下水道工人而哭过鼻子,并且找过领导要求调换工作——

刚当下水道工人时,我真想不通。那时我的两个孩子还小,家里又没人带,我一天到晚走东串西,为的就是清理臭水沟,整天泡在污水里,腌咸菜似的,臭味儿熏到了骨头缝里,洗个十遍八遍都洗不掉。孩子小,不懂事,但他们也知道娘身上的味儿不好闻,皱着眉头哭着往外躲。我不干了,徐州这么大,为什么,偏让我挖阴沟?我找到当时市政处吕振东处长,把孩子往桌上一放说:我不干了!吕处长是个老革命,曾经做过地下工作。他说:我们都是做地下工作的,应该有共同语言。过去我们做地下工作是掉脑袋,现在做地下工作是掉泪。咱们的人掉了多少脑袋才换来管理这个城市的权力,咱们可不能小看这个工作。解放军打进徐州城的时候,国民党逃跑时带走了不少值钱的东西,其中就有徐州城市地下排水图纸,为什么?因为他们知道这是城市的地下血脉,我要让你共产党在徐州站不住脚。徐州城地势低,排水系统被破坏,汛期一来,城市就得被水泡起来。这就好比扒了黄河去淹一个城市那样可怕。因此他们这一招更阴险,他们不费一兵一卒不费吹灰之力就会把共产党赶出徐州城。你说这扒下水道工作重要不重要?再说,这个扒下水道的工作一万年也得有人做,有上水就要有下水,有地上建筑就有地下管道,上面千条路,地下就有千道管。这就像一棵树的生长过程那样,它得先把地下的工作做扎实了,根长牢固了,树才会发芽。有多大的树冠,就有多大的根须,这和我们城市下水道的分布情况是一样的,有多大的城市街区,就有多大的下水系统分布。谁能小看这个工作?每个下水道就像人的血管脉络,要是有东西堵塞,城市能不得病?这个工作无疑是重要的,但却不是一般人能胜任的。当然,干这个工作又苦又脏又累,但这工作是光荣的,神圣的,在政治上是获得很高褒奖的。你能因为脏累而打退堂鼓吗?

那时这些大道理还是管用的。一想挖下水道这么光荣,这么神圣,这么革命,你就把眼泪擦干了,并且从此风风火火大干起来,你那时确实把本职工作和革命联系起来了,确实是把下水道工作和徐州城市的荣辱联系在一起了,你确实把下水道工作看成是一个神圣的工作了,你每清理好一个堵塞的下水道,就想象着拧好了一个革命的螺丝钉。在你的身上,凝聚着那一代人的神圣选择,凝聚着那一代人共同的价值观。

就是从那之后,徐州出现了一个下水道四班,你成了四班的第一任班长。你说干活儿跟做人一样,要凭良心,出工就要出满工,出力就要出全力,宁叫力吃亏,不让心有愧。你就这样以传播革命火种般的方式铸造了一个钢铁般的四班,而你在退休离队的时候,才55岁,上楼梯就得让人搀扶方能上去……

你叫关永淑,下水道四班的第二任班长,一个曾经美丽的女人,一个曾经漂亮的妈妈,即使你现在已年过五十,但从你高挑的身材和端庄的容颜上,仍然可以看出你那迷人的青春。

但是,你却在一个女人最迷人的季节选择了挖下水道的工作,在当下脸蛋就是资源就是金钱的风尚中,回望过去的你,更显得那么古典,那么遥不可及。

但是,你所讲的故事比你的青春更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