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心月何处:欧阳自远与中国嫦娥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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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携带一壶月光上路(1)

除太阳外,没有哪个星球对人类的影响比月球更大。

从古人类在非洲肯尼亚图尔卡纳湖畔留下迄今所知的最早的脚印算起,至今大约已经有四百万年了!

在东方,约五十万年前,周口店的一处处洞穴里,熊熊的篝火似一面面拂动的红绸,墙壁上是原始人憧憧的身影。也许,他们刚用石刀石斧,吃完半生不熟的剑齿虎或犀牛肉;也许,他们刚用石碗石瓢,喝过白日采制的无花果浆……

此刻,一片融融的恬适,包围着他们金棕色的躯体。他们喧闹着走出洞穴,大约要作一次临睡前的漫步。突然,一下变得寂静了,静得附近岩石下的暗泉滴水声也清晰可闻。

人人仰起下颚前倾的面孔,靛蓝色的天幕上有一轮异常饱满的皎月,透过一缕缕轻纱般飘拂的云烟薄雾,向大地倾泻着无边的清辉。人们的身上都像蒙上了一层银箔,脸上、心上,那些由于生存环境的严酷而锤打出的粗粝、硬倔的线条,一下松弛了,似有母亲的柔情之手漫过。许多原始人深陷的眼窝下发出钻石般的光芒,他们就这样伫立着,与月亮对视着,形成了天地间一副生动却又神秘的剪影……

在中国,五千年前新石器时期出土的相关器物上便发现有月神的徽铭,考古学家们认为这片土地上存在过世界上最古老的月亮崇拜的仪轨。

古人类对月亮的崇拜肯定比这还要早。在理性尚未诞生的远古年代,太阳、月亮大约就是原始人认识自然世界的最直接参照物了。究其原因,他们把简陋生活中最基本的活动——人口的生育、食物的丰收等,与月亮联系在一起。他们以为女人与月亮有许多显而易见的相同本性:都有怀孕和月盈的“膨胀”趋向,并有与月亮的月周期几乎一样长的月经期;他们以为太阳的温暖只是促进了胚芽的成长,但这之前坚硬的种子破土靠的是月光的滋润。他们还隐约地感到月亮的圆缺与潮汐的到来有关,甚至与死亡和瘟疫也有某种神秘的联系……

随着原始人信仰的不断丰富,如玉盘如冰壶一样高悬于漫漫长空的月亮,逐渐被人格化而成为月神或月亮女神的形象。

古希腊神话中的月亮女神阿蒂米斯(Artemis),每天驾着银色的马车在夜空中奔驰。她是太阳神阿波罗的妹妹,姿色倾城,冷艳惊心,又是个技艺高超的弓箭手,身边常伴着心爱的弓箭和猎犬。她非常喜欢橡树,狩猎时总不忘带上一根橡树木杖,为此人们又把她奉为橡树女神。她还成了未婚少女的守护神,许是因为她自己终身未婚——

海王波赛冬有个儿子,名叫奥列翁(Orion),是个彪悍的猎手,还喜好穿越惊涛骇浪。阿蒂米斯几乎与奥列翁一见钟情,两人常常一起去丛林中狩猎,在大海上冲浪。阿波罗却讨厌奥列翁,最后竟生出歹意要除掉奥列翁。一天,奥列翁正在海面上如履平地,阿波罗发出一片金色的光环,顿时将奥列翁罩住。他再激将一向好胜的妹妹将其当作靶子,阿蒂米斯只射出一支箭,就正中奥列翁的头部。后来当她知道自己射死的是心上人时,终日以泪水洗面。为了永远珍藏对奥列翁的爱情,她发誓终身不嫁,并请求宙斯把奥列翁的灵魂升到天上。宙斯为她的情意所感动,将奥列翁的灵魂变成了一颗星座——猎户座。阿蒂米斯驾着银马车,每天在夜空中奔跑都可以随时看到这颗星座,她觉得自己永远在陪伴着奥列翁。

在古希腊,人们祭祀月亮女神时都要点燃橡木火把,后来变成供奉甜饼并点燃蜡烛。这一仪式逐渐世俗化,最后成为庆祝人们生日时一个必不可少的节目——在蛋糕上插蜡烛,吹灭并许愿,他们相信,燃烧的蜡烛具有隐秘神奇的力量,如果过生日者许下一个心愿,并且一口气吹灭了所有的蜡烛,月亮女神便可以保佑他(她)如愿以偿。

如希腊神话这样的罗马神话实际上并不存在,一直到罗马共和国末期,罗马的诗人才开始模仿希腊神话编写自己的神话,这之中吸收了希腊神话的很多成分。在罗马神话里也有月亮女神,不过她叫狄安娜(Diana)。

在古代中国的文献上,月神从一开始也以女性的姿态登场亮相。连三岁的儿童都知道,该称呼太阳为“太阳公公”,月亮为“月亮婆婆”,两者决不会搞错。

古神话中的女娲,便是一位手中握有黄土、芦灰和五色石而身兼地母的准月神,其先生伏羲手里捧着的象征物则是太阳,亦可视为准太阳神。女娲在“天地开辟,未有人民”时“抟黄土作人”(《太平御览》卷七八引《风俗通》),又兼施以天神和地祗的法力,炼五色石上补苍天,积芦灰下止洪水,她不仅是华夏民族的创造者,还成了华夏民族的守护神。

在中国,关于月亮最著名的神话故事,无疑是嫦娥奔月。传说射落了九个太阳的英雄后羿,得到了一种不死药,一天外出时,交代夫人嫦娥不要乱动它。嫦娥却天性好奇,趁夫君后羿不在,不但看了,还偷偷地把它吃了,结果顿时身轻如羽,飘飘成仙,飘进了月亮。此后嫦娥长生不老,但茕茕只影,世事苍茫,每年农历八月十五,只能步人广寒官,遥望人间。唐朝诗人李商隐有诗云:“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因为这份浓得化不开的寂寞,在《封神榜》里做了天篷元帅的猪八戒喝醉酒,竟然起了贼心还有了贼胆,也敢调戏起她来。

在******意象雄奇迭出、花雨迸射般的诗词里,可能没有哪一首比起这一首来得影响更大,被称道是“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的经典结合。它远胜于亲情、悲情表达的瑰丽想象与万丈豪情,曾使得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向往革命的我辈青年热血沸腾,恨不能立马在地球上找块地方与“帝修反”打上一仗,“活着干,死了算”!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飚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

这首《蝶恋花》,尤其在苏州评弹里唱得最为抒情、漂亮。女艺人纯正得像银子一般的嗓音,时而舒徐如白云出岫,时而骤急似雨打芭蕉,将嫦娥的寂寞、吴刚的殷勤、人间伏虎的悲喜,唱得如泣如诉,观众听得如痴如醉。

打从读这首词起,我就以为词中的“柳”,即柳直苟烈士,一定是被万恶的国民党反动派所杀害,近读张洁女士的《无字》,我深为这部长篇小说里所披露的有关事实而嗟叹:“一九三一年,王明当权,下令成立湘鄂西中央分局,******同乡夏曦任中央代表。三月,夏曦到洪湖苏区之后,以肃反为名,大量杀害红军指战员。他的保卫局局长江奇,指鹿为马,指谁是特务,中央代表夏曦便调查都不调查,即刻便杀。”

柳直荀正是被江奇一顿乱棍打死的。

中国文化里月亮最基本的象征意义是母亲与女性,这是华夏先民对世界的最初认识和解释。《礼记》中即有:“大明生于东,月生于西,此阴阳之分,夫妇之位也。”就连历法,根据太阳运行周期制定的称为阳历(公历),根据月亮运行周期制定的称为阴历。

在古典诗词里,也多以美人似月,佳人月下作为基本抒情意象。《诗经·陈风·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韦庄:“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苏轼:“新月如佳人,出海初异色,娟娟到湖上,潋潋摇空碧。”在清人张潮眼里,何谓美人:“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

在中国人审美的深层结构中,月亮又不仅仅代表女性。

在年年满披秋水银霜的集体仰望中,在不分地位、无论贫富,绝不会沾染半点尘世间功利与是非的仰望中,无数的心灵创造着无数的月亮审美形象。其中,最突出、最相通、最默契为一种全民族集体潜意识的有——

月亮还是永恒与沧桑的象征。

月亮孤悬天际,千万年默默地注视着华夏大地上芸芸众生来来往往生生死死。它像是时光远去后留下的一件信物,一个念想。当世界上一切有形的物质材料总会残破、湮没之后,怎么证明商鼎汉碑、明砖清瓦曾经存在过呢?那就留下一轮并不因为久远而陨落于人世的月亮吧。

“逝者如斯”的光阴,用“岁”与“月”两字连缀而成,极恰当地透露出古人在月下涌起的一种苍茫浩渺的宇宙意识和历史意识,以及对于世事更迭、生命短暂的无尽感叹。“白头宫女在,闲座话玄宗”,其背景大约就是散淡的月光正冷幽幽地划过如海浪翻飞的宫阙飞檐。而张若虚的天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则正是发自于如题所说的《春江花月夜》。

月下,即便是胸无点墨的野老村夫,也可能升华有着哲人式的感悟。

月亮又是爱情与纯洁的象征。

至今热心做红娘的人们还被称为月下老人。古代没有麦当劳,没有歌舞厅、影剧院,情人们相会往往选择在月下花前,有诗云:“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朱淑真《元夜》);“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月移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西厢记》)。

无论是古人,还是今人,在月光下情窦初开,或定下终身,犹如春日里莺****长、杂树生花一样自然;倘若选择在月光下分道扬镳,便无异于给和尚同志们派送梳子,不是发生在愚人节,就是吃错了药。

新月如眉,恬淡婉约,有睡美人的宁静之美;皓月当空,清光无极,宛如安格尔的画里那丰腴的浴女洗毕从泉边走来,都让人感受一种极致的清洁,无瑕的美好。站在月下的海边,从古至今,多少人曾有一种万念皆空、追月而去的冲动。晚年的李白一次与友人在安徽当涂荡舟饮酒,月色极好,醉眼蒙咙中,看到水中的月亮,不由张开双臂,探身想拥其入怀,结果失足落入水中……(洪迈《容斋随笔》卷三:“世俗多言李太自在当涂采石,因醉泛舟于江,见月影俯而取之,遂溺死,故其地有捉月台。”)

月下精神的清洁、灵魂的自叩,可能不会亚于中国人早已习惯了的一些说教。或者从另一方面说,忏悔与后悔,也以更多的概率发生在月下。为此,我建议公安局、反贪局,在月光沛然之夜都要开门。

月亮还具怀乡与思亲的意味。

看月,对常怀忧国忧民之心的哲人志士来说,在历史某些特定的时刻,能使他们与古代的英雄豪杰相通,“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更多的时候,他们,还有如信天翁一样颠沛辗转于尘世风雨的庶民百姓,看月则能让人与故园相近,与亲朋互诉,彼此那颗因思念而发紧、生疼的心顿然舒弛下来,不管关山万里、大海阻隔,月亮便成了旅途中的“信天翁”可以暂时安栖灵魂的巢穴。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杜甫《月夜忆舍弟》)。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王建《十五夜望寄杜郎中》)。

“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白居易《望月有感》)。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张九龄《望月怀远》)。

更有苏东坡的那首千古绝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古人如此,现代人也如此。

“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席慕容《乡愁》)。

“三十年前/从柳梢头望我/我正年少/你圆/也圆/三十年后/我从椰树梢头望你/你是一杯乡色酒/满乡愁也满”(舒兰《乡色酒》)。

在所谓的天人感应中最深人人心、从几岁的娃娃起,脱口就能琅琅诵出的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据说,李白出生在今天的吉尔吉斯斯坦,家乡叫托克马克,历史书上称“碎叶”。那么遥远的一个所在,李白一辈子都想回家,却始终没能回去,如同他一生都想施展心比天高的政治抱负,却至死仍是个诗人。李白的这首《静夜思》,经有人调查,排列在中国人最熟悉的十大古典诗歌之首。

李白一生作诗1059篇,其中341篇提到月,即是说,李白每写三首诗,笔下就要融人月的意象,堪称为伟大的月光诗仙。最后因醉入水中捉月而死,这结局对他再合适不过,也可说是死得其所,重如泰山。

有学者论道:“国人心头的文化月光,其实,还是到了唐朝以降,才愈加明亮、浪荡,叮当作响起来。以李白为代表的唐朝诗人,吟咏了月更明亮了月,绣口一吐,诗句的月光,就几乎光耀了半个盛唐。宋朝的苏轼接力吟月唱月问月祈月又访月,月光般的感悟,简直就是明月下打扫不尽的树影。”(杨文丰《旧月已沉沦,心月何处寻》,《钟山》2006年第2期)

让华夏民族对月亮的集体潜意识集中释放,并表现为一种宏大仪式的是中秋节。

从渊源上说,中秋又是“祭月节”,它源于远古人类对自然的崇拜。古代礼制中有春秋二祭:春祭日,秋祭月,后者用以感谢上天赐予的丰收。《唐书·太宗纪》便记载有“八月十五中秋节”。但中秋的盛行始于宋朝,北宋时正式定八月十五为中秋节,开始出现月饼等时令食品。

在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里,有这样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