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着看我的书。圈圈已经翻完了全部的孙悟空,身子在小板凳上扭起了麻花。我知道这时候我不能搭理他,只要我问一句话,他会接茬提出一百个要求。还好,他刚刚坐在板凳上吃烧饼时,落了不少烧饼屑在地上,香喷喷的饼屑很快招来大队勤劳的蚂蚁,它们一路相互招呼着,急急忙忙地奔涌过来,开始一场搬运食物的浩大工程。小得像一颗芝麻粒的碎屑,一只蚂蚁能够不费事地驮在背上,腿脚飞快地挪动着走。大一点的,绿豆大,或者指甲盖那么大,会有十几二十只蚂蚁聚拢来,齐心合力地扛在肩膀上。它们互相之间没有司令,也没有纠察队,可是分工得非常明确,合作得也十分默契。圈圈被他脚下的蚂蚁们吸引了,暂时地忘记了“回家”这码事,全神贯注介入到蚂蚁搬家中。
圈圈要按自己的想法给蚂蚁分派工作。他拣了一根小树棍,先是打落掉它们背上的食物,让它们张惶地转了一个大圈后,重新聚拢到一起,推的推,扛的扛,争分夺秒地把到手的食物往它们的洞穴里搬。可是圈圈这家伙就是手作痒,看不得人家的秩序井然,他非要制造出混乱不可。他把树枝迎头拦截在蚂蚁的去路上,让它们背负着重物却不知道该往哪儿行走,你推我挤,蹒跚转圈,越聚越多,结成了一个黑乎乎的疙瘩团儿。还不罢休,小东西索性站起来,当众掏出他的******,哗哗地撒了一泡热尿,存心要来个“水淹三国”。
可是他的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随着大队的蚂蚁被他的热尿驱赶,冲散,淹得七零八落,他也就玩厌了这个游戏,走到我身边,揪我的衣袖,要求我回家。
“再等一会儿,最后一本书看完。”我跟他商量。
“回家。”
“十分钟好不好?钱都交了嘛。”
“要回家。”
“要回你回!”我凶起脸。“路上碰到抹花子,把你拐走卖钱,活该!”
他喉咙里发出吭吭的、类似于母鸡打鸣的声音。我的头发开始发麻。这样的声音一出来,预示着下面哭声即将登场。而且不会是哭几声拉倒,是没完没了,漫漫无际,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你哭!你哭!哭死才好!”我咬牙切齿,抢在他的前头给他一个警告。
他果然被吓住了,嘴角一撇一撇地看着我,心里在飞快地作着打算:哭还是不哭。
就在这时候,靠在树干上的那个人——我已经决定叫他猫眼叔叔——朝我这边转过头,笑了一笑,像是履行我们之间的一个事先约定一样,忽然把嘴巴一撮,响亮地吹出一声口哨。
他吹得非常动听,不是像我外婆哄小孩子撒尿一样,也不是像人家呼唤鸡鸭猫狗一样,而是清亮婉啭,起落自如,仿佛他嘴巴真的含着一枚哨子,他拨动舌尖就能够任意发出声响。
这一声口哨把圈圈引过去了,他忘了回家的念头,转动脑袋,四面八方地寻找声音来源。
猫眼叔叔又来了一声,这回学的是鸟叫,布谷还是黄雀什么的。
圈圈看见了他,不由自主地放开我的衣袖,一脸惊奇地朝他走过去。
猫眼叔叔吹了一曲“我是一个兵”。他一边吹,一边对圈圈摇晃着脑袋,做出种种夸张的表情。偶尔他也朝我瞄上一眼,好像是说,看你的书吧,你弟弟交给我了。
圈圈是个自来熟,从来都不知道害怕陌生人,他一走到猫眼叔叔跟前,马上提出他的要求:“吹我家的表叔。”
“我家的表叔”是现代革命京剧《红灯剧》中最让孩子喜欢的一段,每天每天收音机里都会播放,圈圈和我都耳熟能详。
猫眼叔叔果然就吹了“我家的表叔”。把京剧唱腔用口哨声吹出来很不容易,圈圈的要求真是难为了人家。圈圈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一眨不眨地盯着猫眼叔叔的嘴唇,一心一意要弄明白叔叔的嘴巴里是不是含了什么东西。叔叔吹完之后,他大概又提了什么要求,我看见叔叔夸张地把嘴巴张得好大,给圈圈看他的口腔。然后圈圈就“咯儿咯儿”地傻笑。然后叔叔跟圈圈一起笑。他们两个人很快凑成一对,又是拍手又是碰鼻子,玩得不亦乐乎。
我抓紧时间,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最后一本小人书《李闯王》。我只看画面和画面上用斜线引出去的人物对话,没有来得及细看下面的文字脚本,所以李闯王的队伍究竟是被清兵还是被明朝皇帝打败的,我根本稀里糊涂。
圈圈临走时恋恋不舍,跟猫眼叔叔招手说:“我明天再来。”
可我知道我们明天不会来。我不可能每天拿到两分钱来看小人书。
隔了一天,外婆带我和圈圈到医院里看我妈妈。
妈妈住在妇产科的一间大病房里,房间里闹哄哄的,每张病床前都挤满了产妇的家人和亲戚朋友。据说刚生完孩子的女人不能吹风着凉,所以那房间门窗紧闭,空气里混杂了汗酸味,奶腥味,还有鸡汤鱼汤猪肝汤的鲜香味。有乡下人来看产妇,带来了活蹦乱跳的鸡,人忙着跟产妇说话,鸡就拴着脚腿扔在床底下任其扑腾,拉出了一滩臭哄哄的稀屎。
我们跟在外婆身后小心翼翼走进病房。生性好动的圈圈大概被医院里的一片白色吓住了,那天的表现格外乖巧和文静。我看见妈妈坐在房间最里面靠近窗户的床上,身后垫了两个枕头和她自己的棉袄、大衣,刚出生的婴儿被她安详地抱在怀里。我应该不是第一次见到婴儿,圈圈出生时的模样我肯定也见到过,可是我完全没有印象了。我现在看到的这个婴儿,我的妹妹,她长得这么的小,简直就像一只被剥了皮的猫。她的皮肤红得像被滚水烫熟了一样,表层浮着细细的茸毛,让我想到结在树上的毛桃子。她眼睛紧闭,眼皮鼓出来,鼻孔小得像两粒黄豆,嘴巴抿进去,几乎看不见嘴唇。她的头发倒是乌黑,厚厚的一簇,很可笑地竖在头顶,而且撮成了宝塔尖的形状。几年之后我在课堂上学到“怒发冲冠”这个词,不由自主地就想到我妹妹出生时的头发。
原来婴儿这么丑。画报上的娃娃总是胖乎乎,白嫩嫩,笑嘻嘻,很可爱的样子,原来那都是假的,哄人的,实际上刚生下来的婴儿是剥皮猫,红通通皱巴巴,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不知道是不是我们几个人走过来的脚步声惊动了婴儿,我看见她的小小的身体忽然一哆嗦,打了个寒噤一样。然后她开始皱眉,咧嘴,眼睛似睁非睁,嗓子里有猫叫一样的声音发出来,给我的感觉是拼命啼哭的前奏。妈妈低头看了看她,又抬头对我们歉意地一笑,把婴儿从怀里挪开一点,飞快地解衣扣,也不管旁边的床位上是不是有人,拖出一个肥肥的****,准确地揣进婴儿口中。
我简直不敢相信,婴儿抿起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那张小嘴巴,张开后居然能够裹住那么饱满的一个****。可能是奶汁流淌得过于汹涌,她一时来不及吞咽,嘴边一圈很快漫出雪白黏稠的奶汁,而且越漫越多,眼看着就要淹没她的鼻孔。妈妈抽出枕边早已准备好的一条毛巾,利索地往胸口掖了掖,把溢奶擦尽。我听到馋嘴的圈圈在旁边咕咚咽了一口唾沫。妈妈大概也听见了,笑眯眯地对圈圈招招手,应该是喊他过去也吸上几口。圈圈却不好意思起来,脸一红,躲到了外婆身后。
外婆带来了红枣桂元汤,不是下奶的,是给妈妈补元气的。外婆说,我妈妈每生一个孩子,就要送掉半条命。我算了一算,觉得她的话有明显错误,如果生一个孩子送半条命的话,我妈生了三个孩子,总共要送掉一条半的命。可是一个人明明只有一条命啊。
外婆拿出一个汤碗,把红枣汤倒出来,用嘴巴吹着,好让它快点凉下来。婴儿这时候已经吃饱了奶,外婆就手接过,横在自己膝盖上,打开包被,检查尿布是不是要换。
“你喝汤。”外婆对我妈说。“别管两个大的,他们喝过了。”
“不对,我没有喝。”圈圈立刻纠正。
“你个小精猴儿!”外婆笑着骂他。
妈妈也笑,用瓷汤匙捞出碗里的一颗胖乎乎的红枣,送进圈圈伸过去的嘴巴中。
外婆下令:“行了,一人就尝一颗。”
我很自觉地走开去,一颗也不尝。圈圈还小,他不懂事,我不能跟着不懂事。
妈妈说:“小米有哥哥的样子。”
我没有说话,心里很受用。
妈妈又说:“小米能不能帮妈妈做一件事呢?”
圈圈馋了一回嘴,有点惭愧,抢着表态:“我来做!”
妈妈说:“你不行,哥哥才行。”
我还有什么说的?这时候我妈让我上刀山,我也会眼睛不眨地爬上去。
妈妈轻言慢语:“其实呢,也不是了不得的大事,就是应该去告诉你爸爸一声,他有了一个女儿。爸爸一直想要个女孩子的。”
我在家里找我的铁环。昨天我明明把铁环靠在房门后面的,现在不见了。每次我单独出门办事,比如打酱油,比如拿着日用品票去杂货店买一块肥皂,或者凭豆制品票排队买半斤粉丝,我必须带上两样东西中的一样:或者乒乓球拍,或者铁环。我一边走,一边用球拍颠着球,再不然就是把铁环滚得哗啦啦响,我心里就觉得这一趟是出门玩的,不是专门替家里办事的,情绪上会比较放松,见了那些凶神恶煞牛皮哄哄的售货员也不那么紧张。
现在我要去关押我爸爸的牛棚,心里就不光是紧张了,是害怕,铁环就更加不可或缺。
可是铁环死活找不着。一定是圈圈藏了起来。他认为我不该既拥有乒乓球拍又拥有铁环,两样宝贝应该分给他一样。问题是给了他他也不会玩。他颠球,至多颠两个,第三个准保飞到拍子外面去。滚铁环,铁环不往前走,原地扭秧歌,扭成麻花状,最后扑通躺倒。学会玩耍不是容易的事,既要有天赋,还要有经验,圈圈他根本不懂这一点。
我找到圈圈,和颜悦色地诱导他:“如果你帮我找到铁环,我送你一样东西。”
“真的?”他停止用树棍和泥巴,抬头看我:“不准骗人。”
“骗你是小狗。你想要什么?”
他想了想。“陪我下工兵棋。”
这个小东西狡猾得很,他知道我没有钱买任何东西,所以提出的要求很现实。
“好,”我说,“我会陪你下三盘。”
他四脚趴地,癞蛤蟆一样地爬到外婆床底下,把铁环和铁钩子拖出来。“下工兵棋。你不准骗人。”他重复。
我们家里是泥巴地,床底下很潮湿,只一天功夫,铁环上已经沁出点点锈斑。我赶快拿出砂石打磨那些锈,否则的话,铁环滚动起来会涩在钩子上,手感有瑕疵。
圈圈站在旁边,一眼不眨地看着我。铁环上锈是他的错,可是我半句都没有责怪他,这让他心里很惊奇。他奔出去拿来了他的洗脸毛巾,要给我擦手。我没有擦。铁锈沾上毛巾,黄颜色怎么都洗不掉,还得妈妈花钱买新的,这是浪费。
我抓着擦拭一新的铁环出了门。我的铁环是外婆从家里用旧的木桶上扒下来给我的,大小轻重都合适,滚动起来流畅而滑润,铁钩子抓在手里,只需蜻蜓点水般扶着,你根本感觉不到自己在用力,在驱动铁环向前。我们班上同学的铁环都不如我。齐小如的那个是铜的,看起来金光灿灿,可是重量太大,滚动得费劲。李志的那个被人砸扁过,怎么都撑不到原先的那么圆,滚起来重心偏移,咯噔咯噔地响。赵卫星更逗,他找来的铁环有他半人高,那么大个家伙不容易控制,你要往东它偏就往西,看起来威风,实际上狼狈。我在试过所有同学的铁环之后明白了一个道理,合适的才是最好的。
我一路滚着铁环,往城南小学走。小学停课后,暂时地被征做牛棚,我爸爸就被关在那里。我妈告诉我,牛棚也是分级别的,不是按职务分,是按每个人的“罪行”大小分。我爸参加的只是“三青团”,国民党的一个外围学生组织,属轻微的历史问题,所以关在城南小学。如果一个人有“叛徒”和“特务”的嫌疑,那是重罪,那人就倒霉了,不光是关押地点隐蔽,也许这辈子放出来的可能性都很小。
我没有走大门。大门有红卫兵站岗,有人靠近,他们会端一根带梭标头的红樱枪凶凶地喝住,检查身份,弄不好逮进去一块儿批斗。我知道关我爸爸的教室在学校操场后面,窗户是朝着一片菜地开的,窗户上临时钉了木栅栏,只要搬一摞砖头踩上去,可以隔着栅栏跟我爸爸说话。
巧得很,我的脑袋一探进窗口,就看见我爸爸正在伏案写作。教室里总共有十来张床位,可是都空着,只留了我爸一个人。我低声地喊他,他抬头看见是我,很高兴,马上起身过来。
“爸,”我说,“怎么你一个人?”
我爸耸耸肩:“轮流进审问室,还没轮着我。”他用嘴努努桌上的纸笔,“让我写材料,交待问题。这是第十七遍交待。”
我佩服我爸,他的头脑总是清晰,能够记得住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
“你妈怎么样?圈圈呢?”
我告诉他,妈妈生了一个妹妹,外婆每天去医院送鱼汤和红枣汤。他一仰头,哈哈地笑起来,一边用右手的拳头猛击左手的掌心,仿佛是他自己做了这件了不起的事。
“小家伙,说说,你妹妹漂亮不漂亮?”他走近窗口,同样地用两只手抓住栅栏,俯身向我。
“这个嘛,”我说,“我看不懂什么叫漂亮。”接着我安慰他:“她大概长大了就会漂亮了。”
“滑头啊,小米!”他又一次笑得前仰后合。
我看得出来,他此时的心情非常愉快,关牛棚这事没有给他带来阴影。也许因为进牛棚的人太多了,前后看看,左右看看,大家的命运彼此相同,于是就心平气和,得过且过。
他开始问我的功课:毛笔字写了几张?二年级课本的算术题做了多少?他曾经要求我每天写一篇日记,做到没有?他说小米你不能只想写着玩,学校停课,你就必须自学,不能在最好的读书时间荒废了自己,不管时代变成什么样,他不相信知识会没有用处。
他从窗户里伸出一只手,开玩笑一样地捏了捏我的脸颊:“要做一个计划,在这一年当中,你想达到什么样的水平。”
“好的,我会做。”我说。
“帮帮你妈妈,分担她的责任,因为你现在是大哥哥。”
“也要订计划吗?”
“计划算了,你只要在心里时时想着就行。”
“爸爸放心。”
“现在你走吧,别让人看见你。”
我离开窗户,已经回头走了几步,爸爸忽然在后面又加了一句:“谢谢你把这个喜讯告诉爸爸。”
我返身,再次对他招手。他也把一只手伸出来对我挥舞:“跟你妈妈说,让她照顾好自己,我很快会回家。”
我不知道爸爸嘴里的“很快”会是多久,也许他是在宽慰妈妈。有的时候,大人们为了他们爱的那个人,会说一些善意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