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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恋爱中的人像飞蛾扑火(2)

妈妈一点儿没有责怪爸爸,她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傻瓜,这事你只能去做,还要尽力做得好。想想你的三个孩子吧,你要让他们顺顺利利长大。”

我不知道爸爸写文章跟我们长大有什么关系,但是有一点很明确:我很不愿意让憧憬了一整天的捕鱼捞虾的美妙生活成为泡影。我跑到爸爸面前提醒他:“你说过的,你从明天起做一个快乐的渔夫。”

爸爸蹲下来,把我的手抓起来贴到他胸口:“小米,知道不知道爸爸心里很郁闷?能不能摸得出来?”

我摇头。

他做出很失望的样子:“我还以为你很懂事了,能够理解爸爸的苦衷呢。”

妈妈抗议:“别对孩子说那些太深奥的话!”

“我不会的。”爸爸申辩,“我只想告诉孩子,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够随心所愿。”

“够了,够了!”妈妈一再喝止。“你觉得我们家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午饭刚吃过,赵志刚一头大汗地冲到我家里来,没头没脑地问我:“看见她了吗?”

“谁?”

“那个女疯子。”

我有两天没上街了,不知道外面居然出了个女疯子。

“快走,你一定要去看看。”

“我还要写……”

“一定要去。我和齐小如打了赌,你要去做裁判。”

这个悬念让我兴奋起来,打赌怎么会打到疯子身上?

街上很热,太阳热辣辣的,人们都睡在敞开的大门洞里享受过堂风。狗儿哈啦哈啦地吐着舌头,两眼发直,喘气艰难。猫摊手摊脚地斜卧在荫凉处的青石板上,看见我们走过去,眼皮都不带撩一撩,懒惰得成了精。满街的大字报裸露在正午的阳光下,白花花的一片,如果认真去看,眼睛就会流泪,像刺进了无数根钢针。我注意到大字报上的黑体大字几乎是一致的:打倒党内最大的工贼、叛徒、走资派!这就是说,从明天起,我爸爸的任务就是按照这个内容,不断地写出新的大字报,直到把墙上的每个空隙填满?

赵卫星扯着我脚不停歇地走,经过十字街口,从县政府大院的围墙边绕过去,到了烟酒公司门前的小街。小街上也贴满了大字报,只不过时间久了点,墨迹被雨水冲涮得漫漶不清了,浆糊没刷到的地方,纸张一片片一条条地剥落,鼻涕一样地挂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小个子女人正在掂脚撕扯大字报,“哧啦”撕一片,“哧啦”又撕一片。她神情很专注,按照从左到右的顺序,但凡能够撕得下来的纸,一丁点都不放过。碰到粘贴很紧的,巴在石灰墙上的,她就拿指甲去抠,弄出刺啦刺啦让人牙齿发酸的声音。她这样抠纸片肯定不止一天了,因为她的十根手指都磨剩了半片指甲,暴露在外的指尖上的肉红肿溃烂,抓在墙上时,留下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齐小如和李志远远地站着,脖子伸得像天鹅一样长,心惊胆战地看着女疯子,随时准备着脚底抹油的架势。看见我和赵卫星赶到,齐小如长长地舒口气,不容我喘息地命令我:“快过去看看,她是不是程老师?”

我心里轰隆地一声响。疯子怎么可能是程老师?程老师教我们一年级的语文,把拼音字母读得像唱歌一样好听,程老师怎么会疯?

我被赵卫星和齐小如推着,万般不情愿地朝疯子走过去。她全神贯注地撕着墙上的纸,每撕一片,嘴里就小声地咕哝一句什么。我们三个人往她面前走过去时,她根本不在意,看都不想对我们看一眼。

我嗫嚅了好一阵,鼓足勇气喊一声:“程老师!”

她果真回过头。她的脸上有东一块西一块的污垢,鼻尖上沾着墨迹和血印,眼神既空洞又狂燥,只有一口糯米牙还是雪白雪白的。

从前她经常对我说:“杜小米,我打赌你没有好好刷牙。牙膏被你吃到肚子里了?”

现在她不会这么说了,因为她根本没有认出我。我们——她的四个学生,她一个都没有认出来。

“撕!”她指挥我们。“全撕光!撕光它们!”

我战战兢兢劝说她:“程老师,大字报不能撕,红卫兵要来抓你的。”

她哈哈大笑,“咚咚”地拍着她的胸口:“谁敢来抓我?我怕谁?我是毛主席!谁敢抓我?”

我真的被她吓坏了,拔腿就溜走。赵卫星他们跟着我过来。女疯子就是程老师,这事情已经确凿无疑,可是打赌的双方都不觉得开心,我们彼此面面相觑,心里都觉得压了块石头。

晚上妈妈回来,我把这事告诉了她。妈妈很吃惊地扬着眉毛:“是真的?”接着她叹口气说:“她肯定是被大字报折磨疯的。”

上完了一年级,我们学校就一直停课,所以我不知道程老师被贴过什么样的大字报,她在这一年当中经历过什么样的变故。程老师曾经很喜欢我,每次上课要请同学造一个结构复杂的句子,她在扫视全班后,照例会请我,我一般都不会让她失望。想到这里,我难过得哭起来,对我妈说:“以后我们班没有老师来上课了!”

妈妈看了看我,吃惊地说:“你怎么会这么想?程老师不上课,还有别的老师啊。再说,老师是每年都会换的,程老师就是不疯,她也不会一直跟班教你们。”

话是这么说,可是没有程老师的语文课是什么样子呢?我心里很茫然。

猫眼叔叔跟我爸爸狠狠地吵了一架。爸爸回来向妈妈汇报说,吵得真翻了脸,他差点儿没动手绑起老郭来。

“天啊,你们两个人那么意气相投!”妈妈正在给婴儿换尿布,这时候停了手。婴儿在她怀里舞手蹬脚地哭起来。

“你猜他要干什么?他要回南京开结婚证明去!想想看,这种时候回去,他不是自投罗网,现成送上门的批斗靶子吗?再说了,结婚要做政治审查,他和小潘两个人的社会关系,家庭出身,经得起审吗?活生生地把批判目标往自己身上引嘛!”说到这里,他烦燥地来回走两步,突然吼骂一声婴儿:“你能不能不哭了?”

妈妈一声也不响,马上抱着婴儿站起身,摇来晃去地哄她。

爸爸道歉:“对不起,我是让老郭气昏头了。”

“你分析的这些情况,他一点听不进去?”妈妈怕吵了婴儿的觉,小声问。

“听不进去。他说他这些年里飘泊浪荡够了,能有一个敢爱他的人,愿意跟他成家的人,他很珍惜。他说他只要提到一个‘家’字,浑身都会哆嗦。”爸爸叹一口气:“恋爱中的人,是不是都有一股子飞蛾扑火的劲?”

妈妈走来走去,轻拍婴儿的后背。婴儿已经在她怀里睡着了。

“如果是这样,”妈妈说,“你拦不住他。”

爸爸把两手张开,做了个无可奈何又痛惜不已的手势。

猫眼叔叔走之前,我到文化馆送他。他在仔细地擦那架老式钢琴,往一块软毛巾上涂一点点透明鞋油,一圈一圈地摩挲,把钢琴外壳打磨得铮光发亮。“帮我看好它,回来我请你吃巧克力。”他笑眯眯地拍拍我的头。

我还想送他到汽车站,爸爸拉住我,朝潘姐姐努努嘴。我明白了最后的告别应该是给他们两个留着的。

猫眼叔叔走后,我莫名其妙地染上一个毛病:没事就喜欢撮起嘴唇,舌尖顶住下排的门齿,吹出“嘘嘘”的哨音。每次我一吹,我妹妹就以为是有人哄她尿尿,很乖巧在尿布上来那么一泡。尿不多的时候,她憋也要憋出一点点来,生怕对不起我的哨音似的。这样,她屁股下面的尿布总没有干爽的时候,气得我外婆赶我出门:“要吹到河边吹去!”

有一天我在河边终于吹出了一个长长的、无比悠扬无比美妙的乐声:“呜喂——”

我狂奔回家,告诉蹲在院子里挖泥巴的圈圈:“听见了没有?我会吹《星星索》了!”

圈圈仰起脸,傻不愣登地望着我。

“《星星索》,猫眼叔叔吹得最好听的歌,你忘了?”

我撮了嘴唇,试图吹一个完整的印尼民歌给他听。可是我憋足了气,只吹出一声“呜喂——”,往下气就漏了,再也不成调子。

圈圈嘻嘻地笑,他以为我是故意像个小丑一样逗他的。

很久很久都没有猫眼叔叔的音讯,我们一家都很惦记他。爸爸念叨着,要是宣传队再集中排练和演出,他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作曲和指挥?外婆则感念猫眼叔叔在“五湖四海”肆虐的日子里为我们家做的一切,她说,小米眼睛被打伤的那晚,要不是老郭背着往医院跑,耽误了医治都是说不定的事。圈圈呢,他有时候会盯着我要求吹“我家的表叔”,可他不知道我天天练习也能吹出来一声“呜喂——”。妈妈没听过猫眼叔叔吹口哨,在她根深蒂固的观念中,吹口哨的都是小流氓。她皱着眉毛批评我:“别做出这副流里流气的样子!”

有一天傍晚,夕阳西斜时,忽然有一只鸽子在天空盘旋,然后披着一身金光,扑啦啦地落在我们院子里,昂着脑袋,“咕咕咕咕”地叫。我奔出门一看,这不是曹叔叔那只曾经从北京飞回家的“信鸽王”吗?你看它瞪着那双红玛瑙眼珠四处打量的模样,它在寻找这院子里熟悉和亲切的东西呢。

我赶快到曹叔叔家,报告他这个好消息。曹叔叔一秒钟都不耽误地爬起床,柱一根拐棍,一只脚跳啊跳的,跟着我出门。他远远地站着,不让我惊动了“信鸽王”。我听见他喃喃自语地说:“千里万里,它还是想着这个家啊。”

一扭头,曹叔叔的眼睛是潮湿的,像夕阳中映着鸽影的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