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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玫瑰色的青春

--致徐迟

我随你一起去荷马的故乡,在1992年春天。

在首都机场,你对我说,《荷马史诗》是你的《圣经》,访问希腊是你年轻时代的一个梦。那年你已经78岁了,谢绝了一切社会活动,在武汉家中用电脑写自传体的长篇小说。但是你胜任愉快地担任了中国作家代表团团长,飞越这万水千山,只为圆一个梦。这个团长是非你莫属的,因为你太熟悉希腊,太热爱希腊了。你轻装简行,像一个年轻的旅行者,你连相机都不带?你对我说,要用自己的脚感受希腊,用自己的脑子记住希腊。

你又回到了年轻时代,当我们的飞机在爱琴海上盘旋,你兴奋地站起身来,然后又趴在舷窗上告诉我,那座临海的城市就是雅典。古希腊时,大雕塑家菲底亚斯曾雕塑了一尊巨大的雅典娜女神像,立在巴底隆山顶,连航行在萨罗尼克海湾的船只都能看到。雅典娜戴头盔披长袍耸立山顶,十分英武,十分潇洒。头盔上有三个怪兽,中间是斯芬克斯狮身人面像,旁边两个为戈里芬狮身鹰首像,这三个怪兽象征着守护森严,以示雅典娜是首都雅典的守护神。可惜,那座雕像在战争中毁掉了。你熟悉丰富的希腊神话如熟悉中国《水浒》的一百单八将。那一天我们陪你登上了雅典城里的阿克罗波利斯山,去观赏卫城上的巴特农神庙,你步伐矫健,一直走在我们的前面。你拂摸着顶天立地的石柱,告诉我,这多立克石拄是古希腊建筑的标志,巴特农神庙是世界建筑史是最伟大的精典。

第二天,你领我们一起去登雅典城外的沙尼翁山,那天风很大,你稀疏的头发在海风中飘拂着,你健步登上山顶,去瞻仰波塞冬海神庙。那天,你穿了一件玫瑰色的毛线衣,你站在海神庙残存的巨大白色圆柱下俯瞰脚下的爱琴海。如一团火山上燃烧,像一束玫瑰在山上怒放。这时烟波浩渺,海湾里一片苍茫。往事如烟。

大概你想起了半个世纪前,在雾蒙蒙的重庆,在昏暗的灯光下,你翻译了古希腊大悲剧诗人埃斯库罗斯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你要讴歌因掏出自己火热的心给人类带来光明而被万神之王宙斯缚在高加索山的英雄普罗米修斯,当然你也痛骂了那宙斯是法西斯,是大独裁者。在国民党统治下的陪都,谁敢出版这部诗集?当然也无法上演这部剧。1947年解放区的出版社出版了你节译的《荷马史诗》中的片断《伊利亚特选译》。这次访问希腊,你把保存了四十五年、现已发黄了的这本原版诗集,做为中国作家代表团最珍贵的礼品,赠送给了希腊国家博物馆。当你把这本书交给希腊作家协会主席佩特罗斯·格莱佐斯手中,这位80岁的希腊诗人十分激动。他说,这是他收到的外国作家赠送的最珍贵的礼品!它凝晶了两个古老民族的相互理解。我们将像永远珍藏。

那一天,我们参观德尔菲的古希腊盆状的露天剧场,你站在剧场中间,一只手举向空中,另一只手抚在胸前,你朗诵了《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的一句台词。你等了半个世纪,终于自己演出了自己翻译的这部世界名剧。而在你演出的这个舞台上,据说在公元前四百年第一次演出了埃斯库罗斯的这部成名之作。我立刻用相机拍下了这精彩的一幕。

在1992年那个难忘的5月,你穿着那件玫瑰色的毛线衣,带领我们飞越一个长长的黑夜,飞越半个地球,来到这个遥远的古国,探寻荷马的足迹,会见雅典娜的子孙。你对古希腊文明有着极大的兴趣,在参观博物馆时,对每件展品,你看得那样仔细,那样认真,你先戴着花镜看希腊文和英文的说明,然后再贴近看作品的细部,再退后几步看作品的整体效果,前后左右,要连看数遍。你说许多作品,年轻时就在书上看到,甚至一辈子给自己留下美好印象,现在终于看到了原作珍品,真是最大的荣幸。你对古希腊文明了解之深刻和细微,让希腊的诗人和作家叹服。你用英语和希腊的作家谈天说地,你说英语是你中学时学的。你还不时讲几句希腊语,并能看懂古希腊文,你说这是你五十年前学的。希腊作家惊叹:就是希腊人也没有几个能看懂古希腊文的!你为中国作家争得了荣誉,你也使同行的我愧对作家这个光荣的称号。如今,多如牛毛自称作家的年轻人,到底读过多少书?懂得几国语言?和您这一辈人比,我们相形渐绌了。

那天在德尔菲一家乡间的小咖啡馆,在淡淡的晚霞中,我们品尝咖啡,那杯很小,杯中的咖啡味很浓。我说:“您的《哥德巴赫猜想》开辟了中国报告文学的一个新时代。”你严肃了起来:“你过奖了。”你又问我:“你的报告文学有什么缺点?”我一时不知怎么说。你说:“作为作家,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作品有什么缺点。”你还说:“咱们俩的报告文学都发表在今年的第五期《人民文学》上,回去你看看我的,我看看你的,然后你的意见告诉我,我的意见告诉你。”你写的那篇为《攻主战场者谓主力军》,记述了深圳赛格计算机公司的奋斗历程。我写的那篇为《跨世纪人》,记述三个年轻干部的成长经历。巧得很,在这期《人民文学》的“作家书简”中徐迟说到了这次访问:“我可能四月初到京,中国作协外委会要安排我出访希腊,但不知身体吃得消否?届时当专诚看你去。”刘白羽回信说:“我赞成你去希腊一游。我读丹纳《艺术哲学》中的,‘希腊雕塑’一篇,那里不但雕塑美,风景也美,你去了,一定会留连忘返的。”

(徐迟先生是我写报告文学的导师,他的许多作品是我的摹本。可惜这次他并没有给我讲更多的关于文学的事,但他的行动让我理解了他关于报告文学的话。在1990年11月的一次评奖活动的发奖会上他说:这是报告文学的时代,从来还没有一个时代是这样日新月异,波澜壮阔。他还说,要写我们时代的报告文学,只有这种文学形式能最快反映我们时代。它是今天最好的文学形式。他还说,报告文学必须走向生活并且走近生活。走向生活,走进生活是我一生的格言。没想到我衰老的这么快,一眨眼都七十六岁了。但我仍然履行我走进生活的格言。去年我在一次腹部手术痊愈后,我去了全国最穷的省贵州省。不幸受了风寒,病了四个月后,我又到山西的一个世界第一流的露天煤矿采访。也许这次到希腊,也是一次他走进生活格言的践行!那次他讲话时,我也在场,在人民大会堂,曾被感动;这次与他同行,感同身受,我将把徐先生当做一生追随的楷模。)

告别希腊的晚宴是在诗人维克萨克锡斯的家里举行的。他是希腊的著名诗人,曾在美国、印度当过大使,得过许多世界诗歌大奖。他用希腊语朗诵了一百多行的长诗《帮助我歌唱人》。接着你用汉语朗诵了在前一天晚上你亲自翻译的这首长诗的中译本。你们的声音是那样铿锵,传出客厅,在鲜花盛开的花园中回荡。希腊朋友热烈地鼓掌,女士们的眼中闪着泪光。

我把希腊的这些美好时光,记在心里,摄在我的相机里。我把照片寄给你,你来信说照得很好,你要珍藏。后来你说,朋友都把照片要去了,我又寄给你一套。

秋天,在你居住的长江畔传来佳音,你和你的崇拜者研究者、四川成都大学的陈彬彬副教授结百年之好。记得在雅典的奥林匹克饭店,在和希腊朋友分别的时刻,你把一对绣着鸳鸯的枕套赠送给一直陪着我们的楚楚动人的女诗人玛露,你说祝她永远幸福美满。她拥抱着你说,你是她的骑士。今天,你真的成了骑士。前几天在报上看到你和夫人在深圳的创作之家度蜜月的照片--你在用电脑写作,你年轻的夫人陪伴身傍。报上说,你翻译的全本《荷马史诗》,计划用两年,有夫人的帮助,可望提前完成。

请接受我在北国夹着雪花的祝愿,玫瑰色的青春永远与你相伴。

(199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