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书记处书记李存厚是我的上级,也是我的老乡,每次到北京开会,他坐在主席台上,我坐在台下。看着他清秀的面容,听着他神情庄重的报告,我时常想起他当年在北大荒当知青的故事。
存厚是哈尔滨三中的1966年初中毕业生,当年他上三中时,全太平区就考上六个,他是其中之一。他家中有兄弟姐妹6人,加上老人共11口之家,只靠父亲、母亲两人每月90元钱的工资来生活,每月3元钱的助学金支撑他读完初中。为了省下每月2元钱的乘车费,北方亮天早,春、夏、秋季每天走路上学,一小时的路程,他边走边背英语单词。1968年10月,姐姐和妹妹上山下乡去了嘉荫的独立一团,他从小体质就弱,父母亲希望能留在身边,早点找个工作,也好贴补家计。姐妹走的那天晚上,他蒙着被偷偷地大哭一场。在那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热潮中,学校老师三天两头地来家动员,父母想把他留在身边的愿望落空了。一个月后独立一团在动力区14中学招人,他跨区跑去报了名。几天后,他们从哈尔滨坐火车进入小兴安岭深处的汤旺河,半夜下车后再乘敞棚汽车直奔黑龙江边的11连。到了那里,天刚蒙蒙亮,姐姐和妹妹来接新战友,一看穿着一身黄棉袄的李存厚竟从车上走下,他们三人抱成一团,妹妹掉下了眼泪!李家的姐弟妹三人团聚在屯垦戍边的最前线。
老实可靠的兵团战士李存厚到连队的第一项任务,是背起50式冲锋抢,看押“反革命”,这时边境紧张,对岸常有信号弹腾空而起,战事迫在眉捷。存厚看押两个人,一个是“历史反革命”--张作霖的号兵,一个是“现行反革命”--造成技术事故的机械厂工人。存厚的枪堂里总是压满子弹,可那两个人特别老实听话。在夜里他要冒着零下30多度的严寒在岗哨上值勤8个小时。那时,连里经常夜里紧急集合时刻警惕战争的爆发。要在戍边战斗中献身的李存厚又转到屯垦的战斗,他种过地、盖过房、做过饭、烧过酒,干什么都像样,那时他个子不高,身体也很单薄,可总是抢着干最苦最累的活。他当上了班长,又当排长,成了连里的骨干,还入了党。连里有个佳木斯青年周信是个“剌头”,连里谁也管不了。他成了存厚的“一对红”,这个小伙子,会武术,讲义气,看不惯“极左”整人的那一套。他和存厚特别投缘,一起进入小兴安岭伐木,干起活来浑身是劲,用弯把锯和快码子锯放倒一棵棵的大红松,那是连队盖房子的最好材料。一声声“顺山倒”的号子在林海中回荡,震落树上的积雪,惊跑了山鹿和野猪,他们笑声朗朗。这时悲剧发生了!那倒落的巨树砸在枯树干上,断裂时飞起的“回头棒”正好砸在周信的头上,他当即倒在雪地里,七窍流血。李存厚把他抱在怀里呼喊,然后把他抬上运木头的汽车上,送到山下的医院抢救,可是他再也没有醒来。当时李存厚离他不远,可那飞来的横祸却落在了他的头上。存厚很难过,为没有保护好自己的“一对红”而内疚。他写了“怀念战友”的长文,在追悼会上朗读,他和大家一起热泪长流。他说,那个时候,我们都太年轻了,燃烧的激情能让冰雪消溶,却没有学会保护自己年轻的生命。我也想起,在那风雪弥漫的大茫林里,有多少年轻的生命和挺拔的大树一起夭折了,一想起他们就心里难过,而走出大森林的许多人成了国家的栋梁之材。李存厚就是其中的一个。我记得原国家环保局长现发改委副主任谢振华也有林中伐木死里逃生的经历。他当时在二龙山的六团当知青。这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
1969年春天,珍宝岛的枪声让李存厚热血沸腾,他做好了拿起冲锋枪上前线的准备,但却被连队派去学兽医然后回连当了畜牧卫生员。对于猪马牛羊满圈的连队,这是个重要的工作,可谁也不愿意干这又脏又累的活,朴实听话的存厚服从了连队的需要。他先到营部和农大畜牧兽医专业毕业的老马学手艺,回到了连队他成了“大拿”,猪马牛羊的小病小灾,他也手到病除。为此他被马踢过,被牛顶过,被猪咬过。最危险的一次给马灌药,却被马踢出十多米远,那马踢到了他的小肚子上,如踢到头上就没命了。还有一次给猪扎针,他用左手抓着猪的耳朵,针刚扎上,猪可能感到疼,那猪回头就朝存厚左手大拇指上咬了一口,一口就把大拇指咬透了,十指连心啊,他疼得直跳!可随着他医术的提高,那生猛的牲畜也成了听他话的患者。由于他的精心和敬业,连里母猪的产崽率、生猪的出栏率大为提高。一次连队食堂的母猪生崽,一头刚生下的小猪崽因分娩时间过长,一落地就呼吸紧张,存厚就口对口地对它进行人工呼吸,小生灵活了下来。他抢救牲畜的故事比卫生员抢救职工的故事都多。如今他最得意的是他的“看家本事”--“劁猪”。劁猪的学名叫“去势”。仔猪长到半月到二十天时,把公猪的****摘除,把母猪的卵巢和子宫去掉,这样猪才能增肥。
李书记回忆说,开始我觉得这没有什么大学问,可要真掌握这门手艺却并不容易。劁猪的基本功是腿劲和手指头的劲。要能蹲上半天腿不麻,脚踩在猪身上,让它动弹不得;俩手指头掐****能掐得牢,给小母猪去势,左手大拇指按着它的肚子,不论它怎么叫,腹压如何增加,大拇指不能松动。再下去就用巧功了,劁小公猪很容易,难的是劁小母猪。下刀要准,刀口不能大,拇指随着腹压的增减用力,掉过刀头,把刀子插下去,轻轻一拨,把细如面条的子宫角挤出来,然后轻轻拉,绝对不能拉断。要把两侧的卵巢全部摘出,除去一半猪就废了,长大后既不能当作母猪,又不容易催肥。这是劁猪最忌讳的。
存厚从头练起,和马兽医学骑马蹲裆式,半蹲不起,一练几个小时。他在炕沿上用拇指和食指撑起身体,如少林寺和尚练“二指禅”,练得大汗淋漓。经过一段苦练,他的功夫大有长进,劁猪一点问题没有,而且成了行家里手,一些老职工家里有猪要劁都来找他。
“最值得一吹的是我把连队一头大种公猪劁了!”存厚笑谈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那只种猪长有一米七八,至少有半吨重,嘴上吡出两颗四五寸的獠牙,十分凶悍,连野狼都惧它几分。都说种猪的肉不好吃,劁了会好一些,于是连里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排长找来十几个强壮的小伙子,好一阵子围追堵截,用大绳子把它绊倒捆上,又用一根大木头扛子压在脖子上,一边用四个人按着,其他人有的人按猪脚,有的人揪猪尾巴。那老猪嘴里吐着白沫,大牙磨得咯咯作响,眼里闪着凶光。我把刀磨得锋利无比,一手抓住它的****,一刀下去,只听一声嚎叫,还没弄怎么回事,我们十几个人都被掀翻在地,缠着一身绳子的老猪怪叫着逃跑了。我只觉得胸口隐隐作痛,是那条压猪的杠子横抡过来打的。我又好气又好笑,众人纷纷起来,跟着猪跑,几经周折,重又将老猪绊到按住捆上,这回在猪身上压了两条杠子,老猪仍不服气,肚腹一鼓一鼓地,嗷嗷大叫。我强忍着痛,狠狠地把刀子插进猪****,扎紧精索,一个、两个,****取了下来,足有三四斤重。后来不知被那位老乡炒了下酒了!”
说来好笑,其实存厚干得这活一般人是干不了的。他整天和猪马牛羊打交道,手上一股腥臊臭气。开始一到吃饭时就恶心,那味怎么也洗不掉,特别是用手抓起馒头就想吐,但终于习惯了。他每年最忙的是冬夏猪产仔,春天马下驹,再加上牛、羊产犊产羔,那时饭都吃不上,觉也睡不实。但看着那一个个小生命在他的手下诞生,那优美的叫声和闭着眼睛寻找母乳的样子,他十分陶醉十分欣慰,也感到责任的重大。那时全连的大小牲口五六百头,命运都操在他的手里。如果他在这个岗位上继续干下去,他会成为一个畜牧兽医专家;如果能进入医学院校学习,他会成为着名的外科专家--他的理想就是当军医,因为小的时候患白喉病是哈军工医院的军医把他救活!然而命运又为他作了另外的安排。
1972年春天,已经当上排长的李存厚又被派到大山里领着二十几个小伙子伐木,那当然是又苦又累又危险的活,让他领着连里放心。因为有了以前的教训,他精心安排,既能完成任务,又要绝对安全,他很操心。一天他突然接到团里的通知,要他到团部开会,他早起把当天的活做了详细的安排,等赶到团部,已是午饭时间。他当时的形象像下山的土匪,满脸黑灰,满身松树油子。在团部的老乡给他打了一盆热水洗了脸。他到食堂吃饭,人事股的乔干事正领着两个穿复转军人服装的客人走出门。老乔对他说:“你怎么才来,座谈会刚开完!”他回头对两位客人说:“他也是参加座谈会的,刚从山上下来。”那两个人挺客气,对存厚说:“吃完饭到我们住的房间唠一唠!”饭后,他到了招待所见了那两位客人,他们问了他下乡后的工作和思想情况。谈话很随意,存厚也说得很实在。谈了一会,存厚起身告辞,又急匆匆地上山了,他不放心那帮弟兄。春天到了,要封山了,他们结束了伐木工作回到连队。连里派他回哈尔滨买锡,连里烧酒的锡锅烧坏了,存厚的哥哥在一家工厂搞供销工作,有门路,那时锡很难买。他刚到哈尔滨,又接到团里拍来的电报:“见报后火速归!”接到电报后,他以为回来买锡的事被团里知道了,在计划经济时期,那可是件大事,为此一宿无眠。第二天就坐火车换汽车赶到团里。一下车就见到上次和他交谈的那两位穿复转军人服装的客人,他们带他到团医院检查身体,同去的共有3个青年。回到招待所后,那两个客人让他们每人填一张简历表,再写一篇作文,题目是“我为什么上大学”。对一个重点中学的学生李存厚来说,写篇好作文更是他的“看家本事”。
两天后,李存厚得到团里的通知,回连队办人事关系,然后到上海复旦大学新闻系学习。真是意想不到的好事!这时他才知道,那两个客人是当时中央广播事业局来招考学生的干部。他们到知青中选拔干部,李存厚因思想好、工作好、考试成绩好被录取了。姐姐妹妹都为他高兴得热泪直流,他们把他送上车,这时存厚也流泪,他明白她们俩不知还要在这里吃多少苦,如果能让他自己选择的话,他宁可让妹妹去上大学!
1972年4月25日,李存厚成了上海复旦大学新闻系的一名学生,同时入学的还有后来成为着名作家的梁晓声。开始存厚很不适应校园生活,晚上经常梦着兵团的事,曾被顺山倒下的巨树惊醒,也曾被妹妹的哭声惊醒!在他离开兵团的第二年,老高中的姐姐被抽调到哈尔滨轴承厂子弟校当老师,而最小的妹妹还在孤独中经受磨难。一次妹妹从高高的拉豆秸的爬犁上跌下,重重地摔在冰冻的土地上,因被摔成脑震荡,差一点瘫痪,经住院治疗后又返回连队,到1976年才返城当了工人,现在也下岗了。
和姐妹及许多知青相比,李存厚是幸运的。1975年大学毕业的他被分配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当团委书记,第二年他报名到广电局的河南淮阳“五七”干校又开了一年拖拉机。有一天,他看到当地的兽医劁猪很不得法,当场“露了一手”,让在场的人大为惊叹。1977年11月,存厚回到中央电台先后曾创办过“青年节目”,主持过“法治园地”。1986年后他担任社教部副主任、经济部主任和总编室主任。他的人品和才华让他在中国最重要的广播阵地上大显身手。
2001年10月,在北京21世纪宾馆,我和沉稳又热情的李存厚相识,并知道了他在兵团的这些经历。在这里召开的中国新闻工作者第六届理事会上,他当选为书记处书记。在去年10月召开的第七届理事会上再次当选为书记处书记。老知青从事新闻工作的不少,人民日报的社长王晨是陕北插队的知青,黑龙江建设兵团的知青在中央和各地媒体当头的更多,我以为李存厚就是我们的代表,他是靠自己的“看家本事”从北大荒走进上海复旦大学,走进北京中央广播电台,走进中国新闻工作者协会的领导核心的。他的“看家本事”就是在北大荒练就的事业心、责任感和吃苦耐劳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