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乍暖还寒的三月,双山火车站一片繁忙,也一片混乱。“胜利大逃亡”的知青们,拥挤着从这里登上返城的火车,开始了人生的又一个艰难的里程。十年多前,他们是在这儿――兵团5师师部所在地下车的,然后投进了北大荒苍凉但很温暖的怀抱,欢迎他们的是热烈的锣鼓和热情的笑脸。现在他们又在这儿走了,欢送他们的是站台上老乡和亲人们低声的哭泣。他们走了,扔下了大地里无人开动的拖拉机、学校里无人上课的孩子,医院里无人医治的病人……
她,天津知青矫淑梅,怀里抱着一岁的儿子,望着车窗外满脸忧伤的丈夫,望着远处那片她生活了十一年的土地,禁不住热泪长流。还不太懂事的孩子用小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她拿起那只小手向丈夫挥动,“快和爸爸再见!”这时火车呼啸着起动了,卷起了站台上和车厢里的一片哭声。
矫淑梅本来是不想走的,她的生命已在这里扎下了深深的根。
她说,我是1968年9月17日,随天津第一批98个知青来到5师52团的。我不在动员之列,最后是我自己强烈要求,还写了血书:“坚决上山下乡!”革命的激情把我烧到了北大荒。当我第一次面对那一眼望不到边的黑土地时,激情满怀。然而意想不到的困难一个个接踵而至。刚到连队的那一天,宿舍还没建好,屋顶可以看到星星,火炕还冒着热气。我和同伴们在炕沿上坐了一宿,第二天就投入了“早晨二点半,晚上看不见,地里三顿饭”的秋收大战。北大荒的地太广阔了,一条垅长5、6里,好几天都干不到头。开始几天,大家还有说有笑的,接着就是沉默,谁也不愿意说话,又过了几天,年纪小的坐在地里大哭,别人也跟着掉泪。然而北大荒是不相信眼泪的,活儿还是要自己干,别人帮了一时不能帮了永远。只能抹去眼泪,挺起腰杆接着干!最艰苦的是割豆子,手被豆角扎得鲜血沥漓,疼痛难忍。下雪了,那铺天盖地的大雪,到身上就被汗水融化了,衣服都湿透了。等到下午气温下降,衣服外面挂上一层冰,像披了铁甲一样,浑身冷得发抖。生性坚强的我从没叫过苦,流过泪。因为我是写血书来的,是不会掉泪的。
经过5年的农工排的艰苦磨炼,1973年9月,矫淑梅被调到一个新建的连队当教师。她深深地爱上了30多个渴望知识的山东移民和转业军人的孩子。她惊奇地发现,她的学生连“楼”这个字都不理解,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她让在天津也当小学老师的姐姐给她寄来许多画册、图片、教材、教具。她担负了一到三年级学生的语文、算术、政治、音乐、美术课,还利用课余时间为学生们开展各种开阔他们眼界的活动。她不仅让孩子们知道了“楼”为何物,还让他们认识了广阔的外部世界。在全团的统一考试中,她教的班级排前几名,她被转为正式教师。1976年她还入了党。这期间她失去三次上大学的机会,一次是因为张铁生的白卷事件,另一次可能被人顶替了,第三次她在全连推荐中得了全票,可是年纪过限了。她并不再意,她觉得这些孩子更需要她!
小学校放假了,矫淑梅没有回天津探家,她除了背课、家访,就到连队的养鹿场参加劳动。这些顶着玲珑优美的鹿角,金褐色的身体上闪着银白色斑点的梅花鹿,让她怜爱有加。她为它们喂青草,为它们打扫圈舍。那些精灵们开始躲着她,目光很警觉,后来目光变得温柔了,而且主动走近她,亲吻她的手和脸。目光变得更温柔的是鹿场的兽医刘宪成。这个勤奋的山东支边青年,和下放劳改的一个老兽医学会了一身手艺,还自己引进了这群梅花鹿,建立了全团第一个鹿场。他知道这个身材高挑眉目清秀戴着一付小眼镜的天津姑娘学教的好,全连的职工家属都喜欢她。但是没想到她这么爱鹿,这么爱他的鹿场。那些日子,刘宪成真有些魂不守舍了,他天天盼着小矫到鹿场来,如果有一天不来,她就没着没落的。
也说不清这个天津姑娘是先爱上了鹿,还是先爱上了养鹿的英俊精干的小伙子。但是她的爱情受到了女同伴的反对。她们说:“那个小山东脾气不好!”小矫说:“他对鹿可温情了!”知青们的不赞成和家庭的不表态,没能阻挡这神奇的鹿场姻缘。1967年9月9日,刘宪成和矫淑梅在连队的大食堂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大广播里突然传来的毛主席逝世的消息,让他们的婚宴不欢而散。但是老百姓的日子还要过。两个年轻人的幸福生活还是在全国人民的巨大哀痛中开始了。洞房花炷夜,刘宪成对矫淑梅说:“将来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让你和孩子回天津!”一年后,他们的儿子刘本超降生了,他的手脚竟像小鹿一样灵动。全家人陶醉在幸福中。
没想到急风暴雨突然袭来了。席卷全国的知青上山下乡的热浪开始退潮,国家为历经苦难的两千万知青出台了返城政策。宽厚的北大荒人做出巨大的牺牲,为愿意返城的知青提供了所有的理由――尽管大量知青的突然离去使他们遭受了釜底抽薪般的灾难。百万知青开始了“困退”“病退”的大返城。但已婚成了知青返城的一道坎,离婚是他们迈过这道坎的惟一办法,有的是假的,但许多弄假成真了。刘宪成兑限了自己的诺言,他说:“为了你和孩子的前途,你必须回天津!”但是矫淑梅坚决不同意离婚。聪明的刘宪成终于想了个办法,他先把自己的户口转到另外一个城市,变成了城里人,这当然都是假的,再把矫淑梅的户口转回天津,他们就不用离婚了。尽管这样,在矫淑梅抱着孩子坐着拖拉机上双山火车站返城的那一天,刘宪成的父母大哭,悲痛得都下不了地为儿媳送行。火车开动那一刻,老刘觉得自己的心被掏走了,他的家没了!鹿场的鹿看见他落泪,都难过地低下了头。
和所有返城知青一样,矫淑梅又经历了一番苦难,又开始了一次创业。她被安排到一个副食商店当营业员,30岁的她,每月有32元的收入。她先和全家人挤在一起,后来家里动迁了,她领着孩子搬进了仓库,住了两年。单位给她分了一间7、5平方米的房子,后来又分了一套14、8平方米的房子,她很满足了。可是北大荒的孩子不适应大都市的生活,小本超总是有病,有一次住院,都下了病危通知单!没在北大荒流过泪的她,一次次泪洒天津。有时矫淑梅觉得在这个人山人海的在都市里,她是那样的孤独无援。刘宪成在每年秋收之后来天津和自己的亲人相聚,过了春节以后急匆匆地回农场了,他知道他不属于这个城市。他也实在放心不下他的鹿场。
亲人们不忍心再看着这一家人长久分离的苦痛了。1990年,他们千方百计总算把快40岁的刘宪成调到了天津灯具厂,当了一名安装工人。如散养在山林里的野鹿不适应圈养的生活一样,在喧嚣的大都市里,刘宪成度日如年。在熬过半年的试用期后,他毅然停职回北大荒了!
两年以后,矫淑梅也回到了自己魂牵梦绕的北大荒,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她已初中毕业的儿子刘本超。当她和儿子走下他们熟悉的双山火车站,看到站台上微笑着的丈夫和亲人们,她和儿子都流下了眼泪。他们扑向自己的亲人,矫淑梅说:“我总算叶落归根了!”
我是在九三农管局听说矫淑梅一家重回北大荒故事的。局宣传部的同志陪同我们到鹤山农场16队看望他们一家。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农家,这是一个相当规模的家庭鹿场。房舍如别墅,场院阔大,圈舍成排,一切都被绿树环抱着。老刘和老矫在像城里一样讲究的客厅里向我们讲述他们又一次创业的故事。这个已经创办十年的鹿场是全管局最大的,最多时养梅花鹿100多头,还养了30多头更有经济价值的马鹿。为了学习养鹿经验,老刘曾领着妻子和儿子到新疆考察,沿着天山脚下一直走到伊犁,每家鹿场都留下他们的足迹。他们还从哈尔滨特产研究所引进天山马鹿的冷冻****,对母鹿进行人工授精,培育新品种。他们用最新的工艺生产出口的鹿茸和加工鹿产品。经济效益相当可观。老两口一个重要的战略决策是自费把儿子送到了农业院校,专门学习畜牧专业。现在他们一家已经成了当地的技术专业户和致富带头人。近几年他们先后无偿支持本队职工10多万元资金发展养鹿,还把7只价值5万元的小鹿送给别的职工圈养。现在他们所在的第六管理区的养鹿户从一户发展到12户,存栏增加了200多只。
我们在老刘一家的鹿场参观,不仅看到了一圈圈活蹦乱跳的马鹿和鹿花鹿,还看到了场院里的大型农用机械。老刘说,儿子的理想是建设一座机械配套农牧结合的大型家庭农场,做一个有知识有财富的农场主。现在他们一家除了养鹿,还耕种120多垧土地。
可惜我们没有看到在外深造的这位有抱负的新一代北大荒人。如果说,他的上一辈是被政治运动卷到北大荒的,那么他这一辈是自觉献身北大荒这豪迈的现代化大农业的建设的。他们当然是大有作为的。
我看到了小小北大荒人――抱在年轻的母亲怀中的刘本超的女儿。妻子是北大荒和刘本超青梅竹马的小伙伴。女儿的目光和她一样的晶莹清澈。
(朗诵提示:可安排男女两播音员,女主人公的回忆和有关她的段落由女生播,其他的部分由男生播。开头火车站知青大返城的混乱场面,最好由音响表现。鹿场的音乐能更欢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