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兴安岭山岩和密林中涌出的无数泉水汇成溪流,一条条溪流从大山的北坡流下,在德都县内像梳辫子一样汇成了一条河。这是一条美丽的河,那婉蜒曲折的身姿如盘龙下山,人们叫它引龙河,大概是想借助龙威,让这一片土地永保吉祥和安泰。可惜在很长时间里,在这个以引龙河命名的农场里,劳作着许多穿灰色囚服的人,他们阴郁的神色,让山河也暗淡。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最后几年里突然一批意气风发、豪情满怀的年轻人涌到了这片土地上,他们是打着红旗来的,他们是唱着战歌来的,在这里安营扎寨,开始了“屯垦戊边”的战斗。这片寂寞的土地从此也生机盎然了。当地的老百姓说:“这回龙真的来了!”
在1968年那个斑斓的秋天,一百多个哈尔滨青年来到了最避远的十分场。有一个叫游宏的20岁的小伙子,显得很沉静,和那些天真的同学相比他脸上总挂着几分忧郁。他是带着沉重的“包袱”来的。因为他在哈尔滨电机厂当副总工程师的父亲已被打成“反动技术权威”,因为一次不可避免的实验失败被关进过监狱。他本来要到建设兵团用生命去保卫边疆,以此证明自己的忠诚,但是被拒绝了。听说引龙河农场来人招知青,他跑去表决心,他真诚的泪水终于感动了朴实的农场干部。
迎接游宏和他的同学们的不仅有农场职工欢快的锣鼓,还有站在地里摇铃的望不到边的大豆和身上背着饱满果穗的玉米。放下行李,他们就参加秋收之战。丰收是喜悦的,劳动是艰辛的。几天下来,每个人都是满手的血泡,腰疼得简直抬不起来,望着总也干不到头的田垅,他们盼着那硕大的太阳早点落山。不几天就下雪了,北大荒单调孤寂严峻漫长的冬天来临了。游宏和他年轻的同学们在零下40度的风雪中,把割倒的大豆塞进康拜因里,再把涌出的豆粒装进麻袋,装上汽车运走。他们点起篝火取暖,真正感受到了“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的滋味。在最难以忍受的痛苦时刻,游宏想到了他曾崇拜的在林海雪原中战斗的抗联英雄,他心中竟涌出一种自豪。他愿意用劳动的苦难冲洗心灵上的沉重。
第二年,当引龙河冰凌化解,岸柳垂青的时候,游宏被调到分场的机耕队当统计员,这时他才感到他这个老高中的学生有了用武之地。他的主要任务是丈量土地,统计每个拖拉机手的日工作量,分发油料和协助队长调配工作。北大荒的土地太广阔了,广阔到它的主人也说不清它的准确面积。游宏上任的第一件工作,就是要搞清楚,他们十分场到底有多少土地和它们分布的位置。
“那真是一项富有诗意的工作!”坐在哈尔滨工业大学科学园理学中心那栋新建成的大楼里,数学家游宏教授颇有感情向我回忆起在北大荒从事的第一件和数学有关的工作,也就是这件工作启发他主动打开新的命运之门。
当时,身手骄健的游宏扛着二米长的“步弓”,翻过山坡,涉过小溪,一弓一弓地丈量那无边无际的土地,并且依靠自然标记确定土地的方位。他迎来朝阳,送走落日,春风吹红了他的脸膛,春雨打湿了他的衣裳。他跨过无数的溪流走遍了引龙河两岸的全分场的每一块土地,并绘制出全分场历史上第一幅土地的平面图。分场领导高兴地说:“知青就是有两下子,小游就是咱们的专家了!”
这时,游宏的心里不禁涌起一阵波浪。他想起,当年数学老师对他说过,我们的祖先就是用“步弓”丈量土地,计算土地面积的,由此引发了他们创立“平面几何学”的想法。在中学时代他是多么地喜欢几何学和有关数学的所有的知识,在北大荒广袤土地上,他才真切地感动了知识的力量。望着那起伏的山峦,寂静的山林,他想起那位毕业于上海交大的老父亲的话,人类任何时候都离不开知识的,中国也不会总这样乱下去,你就是当一辈农民,有了文化知识,也是一个好农民!想到这儿,他的心里突然涌出了一股力量,那是向知识进军的力量。他相信,有一天知识会改变他的命运!这时他觉得那苍茫的地平线上正闪放着灿烂的霞光。
从这一天开始,人们发现机耕队的一间“拉合辫”式的小土房里的灯光总是全队最后一个熄灭。那是机耕队的仓库,里面堆放着拖拉机的零件、机油、黄油等。这里是游宏的办公室,也是他的学校。下了工,有的知青在睡大觉,有的在打扑克,有的在谈恋爱,而他钻进小屋攻读他从家带来的数学书,有高等学校的教材,也有关于数学方面的知识性读物。没有教师的指导,他开始读不懂,就一遍又一遍地读,试解书后的习题,再反反复复地思考,直到自己认为在逻辑上合理为止。漫漫的长夜里,暗淡的灯光下,一张年轻人少有的沉思的脸,构成了北大荒那个年代最宝贵的风景。最严寒的冬季,农场进入了冬闲,而游宏进入了学习的冬忙。一般每天只有一两台拖拉机出工,他就有了更多的时间读书。这个四面透风的仓库里,连火炉都没有。屋外白雪皑皑,屋内寒风透骨。他穿着老羊皮大衣,戴着棉帽子,穿着厚棉鞋,坐在仓库的一张小桌前,读书、解题,手脚被冻得发麻,不时站起来跑动,但头脑倒是异常的清醒。这时他想起了中学时背过的古文: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其实,对游宏来说,天什么时候“降大任”,给他“降”什么“大任”,他也很渺茫,对他来说,学习就是目的,学习就是温暖,就是光明。
游宏教授回忆说,那时他最盼望的是回家。“每次短暂的探家时间,我总是往道里区的那家古旧书店里跑,买到许多数学参考书,如范德·瓦尔登的《代数学》、乌力茨的《线性代数基础》、华罗庚的《高等数学引论》。最想不到的是法国着名数学家荻多涅所着由中科院院士万哲先翻译的《典型群的几何学》,当时只用几角钱信手买来,日后却成为我在我所研究的领域里工作时经常查阅和引用的文献,而现在已不可能买到这本早已绝版的书了!看来我未来的命运当时就确定了。”
不要以为游宏当时只是一个书呆子,他在用自己的知识为生产服务。十分场机耕队那时连一台电焊机都没有,农机坏了需要电焊要跑到五六十里外的总场。他和当电工的哈尔滨九中的同学邓迎宏研究,决定自己动手造一台电焊机。没有夕钢片,也没有粗铜线。经过计算,他们就用白铁片和粗铝线代替。结果一次试焊成功,这台电焊机一直使用到游宏1978年离开农场时。我想,如果这台电焊机还在,应该送到未来的“知青博物馆”。游宏说,那位和他一起造电焊机的邓迎宏返城后在一家企业里当过主管技术的领导。
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了,游宏迎来了1973年的春天,那是还乍暖还寒的季节。中央决定高校恢复招生,早有准备的游宏信心十足地参加考试,成绩当然是最好的,但因为张铁生的一张白卷,让所有考生的成绩都化为无有,在群众推荐中因其表现优秀榜上有名,游宏还是被哈尔滨师范学院录取。在那一年的9月,田野里一片金黄,游宏告别了农场,他看见那引龙河泛起欢快的波浪,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之河走出了曲折,应该奔腾向前了。
回到了家乡进入了朝思梦想的大学,游宏像游进上大海里的鱼。但当时的大学还处于“革命”的状态中。不断的下乡下厂,开门办学,上课的时间并不多,可游宏有自己的安排。明亮的教室还是比四面漏风的小仓库好多了,白天“革命”,晚上读书,总是孜孜不倦,他是最勤奋的学生。尽管三年的大学生活不尽如人意,但正规的学府毕竟开阔了游宏的视野,他了解到他热爱的数学的很多分支及其内含,掌握了继续深入研究的方法。
1976年,也是丰收的秋天,游宏根据当时的“社来社去”的原则又回到了引龙河,但是他并没有诅丧。他觉得天已降大任于自己,而数学研究的大任是不需要试验室的。他被分配到场部中学当数学老师,不到20天他又被调到场部政治处当宣传干事还兼着场“五七干校”的理论教员。他又一次选择了自己的“学校”――总场西北角的干校那栋砖体草顶的小屋,在那里他又开始攻读他的数学,同时自学英语,完全靠死记硬背学会了几千个单词和基本语法。几个月后,游宏听到了“******”垮台的消息,他觉得祖国的春天和自己的春天一起到来了。第二年又听到******同志关于恢复高考的批示,他感到随着高考的恢复,研究生考试的恢复也指日可待。
1978年春天,游宏终于在北安农管局的招生办报考了东北师大的代数专业的研究生。考试在即,可学校规定的参考书北大教授丁石孙的《高等代数》,他手头并没有。他从哈尔滨的一位老同学手中借到了,借期只有一个月,因为那位同学也参加考研。回到引龙河的那间小屋,他通宵达旦,边读边抄。夜里十点停电后,他就在烛光下,一笔一笔地抄写,经过一个月的奋战,他抄完这本400多页30多万字的教科书,还解遍书中的每一道习题。他的意外收获是头发突然白了许多,还有是学会了吸烟。一天夜里,他出外吸一口烟,清醒一下头脑,回来发现蜡蛀倒在了桌上,幸好没有点燃桌上的书本,他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若干年后,当游宏也成了丁石孙先生所研究的代数同一分支的专家时,他对老先生讲起抄他的书的故事,丁先生大为感动,赞叹不已!这位全国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想不到,他当年的一本教科书帮助过一位这样勤奋的知青。
机遇总是属于有准备的人。在有79人参加的这个专业的研究生考试中游宏的总分和与高等数学的考试中都是第一名,接着又顺利地通过了复试。1979年9月,又是一个丰收的秋天,游宏告别了先后生活了7年的农场,当驶向龙镇火车站的拖拉机启动时,他望着朝夕相伴了的干校小屋时,当他望着那还是静静流淌的引龙河时,他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以后的故事,游宏就说得很简略了。他1981年在东北师大毕业留校当老师,1984年当上数学系的副主任,是当时全校最年轻的系主任。以后又调到哈尔滨工业大学当数学系主任,博士生导师,理学院院长。这期间,他曾先后到美国的康乃尔大学和宾夕法尼亚大学当访问学者。
游宏说,在国外游学其实很孤独,我时常想家,奇怪的是我梦到最多却是引龙河,是北大荒的知青生活。他说,历史走错了房间,让我们来到这块黑土地上,但黑土地却以母亲的胸怀收养、哺育了我们,她使我们成熟,给我们以力量,赋予我们能力与意志。今天,当我向国内外的同行、同事、友人说起自己经历的时候,便自豪地告诉他们,我是黑土地上成长起来的“mafhemafician。”(数学家)。
(朗诵提示:艰难又富有诗意的知青生活,要表达出主人公的精神世界,自学时的艰辛,考学成功的喜悦都要情感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