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过去了,陆建东一点也不为当年自己的行动后悔。
关心黑龙江建设兵团发展的知青们,都还记得大概是1973年的事,当时的******副总理李先念,在一份报告上批示:黑龙江建设兵团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当时兵团刚遭遇大灾,又受到上级的批评,面对巨大压力,上上下下都在研究如何扭亏为盈的办法。
这时兵团五师、兵团机关,甚至李先念本人连续接到一个叫陆建东的上海知青的来信,信中说:“******的批示切中要害,但不是兵团经济都不好,比如我们五师50团5连,粮食产量年年增长,而且盈利也年年增加。我认为要扭转兵团经营亏损,第一要……,第二要……”这封信写得很长,充满了为国分忧的深情。
此事引起了高层重视,据说李先念同志作了批示,大概内容是: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各方面要重视这个知青的意见。兵团的鲍副参谋长还来到50团,直接到5连找到了陆建东,直接听取他的意见,还给了他许多鼓励。当时全团一片震惊,没想到一个无权无职的小知青,竟有这么大的胆子,敢直书中央,惹了这么大的事。
前几来在福州开完作协全委会在上海路过时,我见到了陆建东。一见面,他就说见过我,建东是上海培进中学的1968年的高中毕业生,下乡后在5连当报道员,他说我到连里采访时曾鼓励过他“多读书,多练笔,多写稿”。说来惭愧,那次我到5连,是去“抓阶级斗争”的。本来是陪首长到50团搞思想工作调研的,偶然发现知青们正在传唱《南京之歌》,有时晚上闭了灯后一个宿舍的知青一起唱,边唱边哭,我敏感地发现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马上组织5连的副指导员倪永刚串通几个知青联名给报社写了一封信,“强烈要求批判大毒草《南京之歌》”,几天后这封着意策划的“读者来信”登在了《兵团战士报》头版头条,那上纲上线的“编者按”就是我写的,点燃了一次在知青中颇有影响的大批判风暴。现在看来纯粹是小题大做,这首歌无非表达了知青们的思乡之情,并没有什么“反动内容”可批。
都是5连的事,建东想的是“抓生产”的全局,我想的是“阶级斗争”的全局。都是一样的知青,“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我想了笑星范伟的那句话。
这次在上海,我向建东表达了迟到的敬意,并一再打探那封信的内容。他说,也没什么机密的,只是介绍我们连的生产经营情况,实事求是地报告了为什么别人一年不如一年,我们连队一年比一年好。比如加强田间管理,精耕细作,不再搞广种薄收;加强人工管理,不搞“两头看不见,地里三顿饭”式的大会战,分工包干,定额记酬,不吃大锅饭;再就是搞多种经营,种好地的同时,分出一些人办了酒厂、养鸡场、养蜂场;为此还从外地雇了师傅,向我们传授技艺,他们每人月工资100元,这在当时是高薪了,也算吸引人才吧。
这些办法现在看就很“小儿科”了,其实当时农场的干部也知道该这么干,可谁也不敢干,怕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错误。我们的连长孙贵是个抗美援朝后转业的部队干部,对农业生产特别有研究,副指导员倪永刚又特别有头脑,他们都很有责任心,又不怕丢“乌沙帽”,坚定地按着自己的想法干(就是按经济规律办事),结果我们连各方面都是全团的先进。说实在的,当时我们连队有点像最先搞联产承包的安徽省凤阳县的小岗村。我当时是连队报道员,对连里情况也比较了解,再说也想为我们兵团打个抱不平,其实情况也没有那么差,经济形势也正在好转,于是就写了那封信,其实任何时候说真话都是有风险的。还好,没人责难我,当时我是“童言无忌”了,如果往高了说,我也是“位卑未敢忘忧国”吧。
一封被中央领导肯定的信,并没有改变陆建东的命运,他还是农工、连队的业余报道员,最高职务是连里的团支部书记,也是兼职的。不幸的是,他又惹火烧身了,还是因为给上级写信。当时兵团正是打击利用职务强奸女知青的犯罪行为,有的干部甚至被判了极刑。其实现在这类问题也不少,不过有了一些“婚外恋”、“******”、“性贿赂”等等新名词。建东发现本连的那个道貌岸然的指导员,也有此类嫌疑,已有多人向上级反映,却因找不到证具,上级没法下手。颇有正义感又很细心的建东终于掌握了重要的线索,写成了详细的材料,还没等把这份材料交给上级,就被人“密告”了。
这时连里突然着了一场火,陆建东被怀疑是纵火犯,结果被开除了团籍,下放到远离连队的地方去放羊了。一个纵火嫌犯的话没人再信了。建东明白这是蓄意策划的打击报负,他毫不屈服地继续揭发斗争,四年后那个指导员被“双开”了。陆建东被恢复了团籍,安排到团里中学当了老师。正义终于战胜了邪恶,但是付出了太大的代价。在过去的四年里,陆建东多少次躺在草地上仰望蓝天上的游云飞动,一想到稍纵即逝的青春,不仅流下伤心的泪。身边的羊群咩咩地叫个不停,也许在为自己的主人鸣不平。本来建东也有美好的初恋,可那个漂亮的女知青渐渐地和他疏远了。可能因此造成了他心灵的伤害,尽管以后也有人给他介绍过女朋友,可没有一个情投意合的,至今仍是孤身一人。说到此处,陆建东没有伤感,他理解女朋友当时的无奈,没有一丝的埋怨。他笑着说,现在没找到女朋友都是因为自己性格不好。
陆建东在团部中学当老师时,干得很好,后来还当上了文史教研组的组长。他还是位知青诗人,他创造的诗歌,由他的学生朗诵,在全兵团的教学汇演中得过奖。说起这些往事,老陆很开心,他拿来他的新诗《重回查哈阳》给我看,去年他和当年的老战友回连队回来后写的,句句情深--
“查哈阳,我梦魂牵绕的第二故乡,
今天您的儿子、闺女又回到您的身旁。
当年的泥土小道变成柏油马路,通向白云飘悠的天上;
当年栽下的小树苗如今高大挺拔,郁郁葱葱,沙沙作响。
四十年过去了,我们不再年轻,
就是不能忘记,我们的事业就就在这里起航……”
老陆是在1979年2月随着大返城的潮流,病退回到上海的。那时学校的多数知青老师都走了。已经31岁的他在一家织布厂当浆纱学徒工,因为文字能力强经常帮助车间出板报,后来又当上了会计。建东当知青时就精于计算,人又正派,干这一行很称职。但他不满足,业余时间,上了两个大学,在上海第二业大学中文,同时在会计专修学校学财务。紧张繁忙的工作生活中再也没有诗意了,和所有返城的老知青一样,他要实实在在地学本事,拼生活。因为工作出色业务又过硬,老陆又被市二轻局派到五百多人的箱包五金厂当财务科长。在这个岗位是,老陆一直干到1988年。
因为体制上的局限,后来老陆和他所在的国有企业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他自谋生路地又在一家台资企业打工,结果当了8年管理处长,可能当年在兵团连队时就对经营管理有兴趣,现在他真的成了这方面的专家了。他说,当年他们5连的战友们返城后竟出了五六位总经理,最出色的是倪永刚,后来他是我们连的指导员,返城后从街道小厂的小工干起,十年后当上了上海缝纽机工业集团的董事长,这是个全国同行业的排头兵企业。他很能干也很劳累,在女儿的生日宴会上,他竟坐在椅子睡着了。可能积劳成疾,后来他得了癌症,把病房变成了办公室,最后死在了岗位上。其他几位总经理也干得很精彩,其实北大荒真是一个大课堂,我们的那个本事,都是在那片土地上起蒙的。
1995年经上海社科院会计所推荐,老陆又到了菲律宾来沪投资的格来纳公司打工。这是一家投资2000万美元专门生产彩色塑料杯的企业,老板洪先生是位爱国华侨,已经68岁了,放弃在澳大利亚购买的庄园,回国创业。他自己生活简朴,请人吃饭从来都是边吃边点菜,一点也不浪费。但对工人苛刻,他用人,再能干也不能超过两年。他说,一个人在一个单位工作两年后就懒了。他曾在前四个月换了5个总经理秘书。老陆到个公司担任总会计师兼工会主席,他用自己的行动改变了老板的思想。在公司他是外聘人员最有权力的,可他严格自律吃苦在前,他到外资委、外管局、海关等单位办事,不是特殊情况,都是坐公交车。集中进货时,他都会和工人一起在现场劳动。六年的时间里,没有向老板伸手要过一分钱的加班费和奖金,而几十次地为部门和员工向老板申请增加工资和年终奖。为了扩大企业的生产规模,老陆用一年时间跑政府各部门争取政策,经过几十次谈判,用比较少的资金买下破产企业的26亩土地,为老板省下的钱不止数百万。企业生产有了大发展,老板的车也从桑塔纳换成了“奔驰”,可是老陆没从中捞取一点好处,也没增加一分钱奖金。
洪先生说,真是幸运,在上海碰到了这么忠诚的雇员。从此他对陆建东几乎是“言听计从”。他听取老陆的意见,把一批优秀的青年员工送出去学习,然后成了自己的骨干,一干就是多年,保证了企业的稳定发展。在培养人才方面表现了宽广的胸怀。老陆的助手曹褚华刚被他招进公司时,是个19岁的中专生,家在农村,家境贫寒。他曾到她家看过,只有两间空房子,几乎没有一件家用电器。在老陆的帮助下,她还自学了财会和法律专业,现在成了财务部的骨干,二三年的时间里,她的工资不断提高,不仅家里有了和城里人一样的家用电器,还翻盖了房子。当时他调来的青年有的当了办公室主任,有的当了销售部经理和车间主任,支撑着公司的运转。这时洪老板对他说:“以后你不要再多管他们了,他们各部门的工作,由他们直接向我汇报。”老陆不为失掉自己的权力而遗憾,却为学生的迅速成长高兴。
作一个外资企业的民选工会主席,老陆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他经常地和资方沟通,有效地保证了员工的权益。这个公司从来不拖欠工人工资,而且有增加了许多福利措施,如员工结婚领导必到场祝贺,女工生孩子,女工委员上门关心,员工家有丧事,单位要满足用车。员工过生日送生日蛋糕,患病请假后工会一定登门慰问。外地员工过年回家工会要帮助买车票,而且无论早晚,都要派车送站。这些人性化的关心员工的办法,有的国有企业也不一定能办到。
可惜后来因得重病,老陆怕拖累了企业自己辞职回家了。当时洪老板和全公司员工都有些恋恋不舍。老陆无愧地说,在他当工会主席那五年的时间里,企业没有发生一起劳动争议案件,全体员工不仅准时拿到工资,公司还足额为员工交纳了各项社会保险费,另外还为员工办了美国友邦保险公司的商业保险。
在饭桌上,我和陆建东开玩笑说:“你是四十年如一日,给共产党干,给资本家干,都是一个劲!”他也笑了,他说:“我们这些人都习惯了,无论在什么岗位上,干活都是这么认真,都是那么一股劲。好像从娘胎里带来的。其实都是在北大荒培养出来的。”说着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份材料,说是上海北大荒文化研究会约的稿,题目是《我在私营企业里发扬北大荒精神》,我说这真是一个有趣的题目,回去一定认真拜读。
我问起老陆的退休的生活,他又读起他的诗――
“打粮模范老连长,
孙贵的美名传四方。
带领我们绘就连队的蓝图,
三十年前就领我们奔小康!
我们用改天换地的双手,
把北大荒建设成了祖国的大粮仓。
那里是我们最温暖的家呀,
那是我们永远的天堂!”
老陆对我说,现在白天写诗,都写北大荒的事;晚上作梦,也还是北大荒的事。这辈子除了惦念那块土地和那里的人,没有别的念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