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们的故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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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长相忆(2)

也许那一代知青最难忘记的是自己初恋的故事。到现在津茹也说不清楚,他们那是不是爱情,因为这个字眼他们之间从来都没有说过,即使在信中。1972年,她被调到师部电影发行站,是他到汽车站接的她,他不高大英俊,但温文尔雅,做事踏实,不善言表,她愿意看他笑的样子。他来自北京,是和她同届的初中生。女校的学生有些傲慢,可她对他很敬重,因为他知识丰富,无论是关于电影业务,还是关于文学的历史的政治的,他都有自己的见解,他还会拉二胡、作诗,他画的大红灯笼挺好的,津茹在旁边画上松树的枝杆。

他们还是工作的伙伴,那时无论春夏秋冬,他经常从师部的汽车连乘车到鹤岗火车站取片、发片,然后再带着片子搭乘汽车回来,每次她都去道口或汽车连接他。平日里,她推着用靶地铁轮改做的小推车;雪天,她拉着一个爬犁。那小推车和爬犁,都是他们自己设计制作的。他们一起把片盒子装上车,拉着或推着,路途虽不遥远,但一个个铁箱的影片很重很重。他们走得并不快,有时不紧不慢地说着话,有时一路无语,只是相视一笑。当大雪纷飞的时候,满满一爬犁的影片,他们走在路上更是吃力,但很浪漫,富有诗意。

那年冬天,他咳嗽得非常历害,宣传科的男女宿舍中间只隔一排高高的大书柜,晚上津茹能听见他不停的咳嗽声。她心很痛,主动跟他说:“咱俩换一下吧,我到火车站去,你在家接我。”那个时侯,谁早上去火车站,都吃不上早饭,回来时开饭时间过了,要挨到中午。一早5点多钟,她顶着刺骨的严寒到鹤岗火车站去发片、取片,而他要到道口接她,从车上下来的她看见他满头满身的霜雪,埋怨他来得太早了……

1975年,老实肯干的他被推荐上大学了,那年初,津茹参加“师基本路线教育工作队”,驻进铁力独立二团10连,她赶回来送他。他把用小学生田字方格本书写的小楷《为人民服务》拿给她,她把写得好的字都画上了圈……她为他拆洗被褥,还特意回老连队为他生病的母亲弄了些黄豆带上,然后她又赶回铁力。她计算着日子,在他可能走的那几天里,她跑到驻地王杨小火车站等他,他是到大连上学的,南去的火车是要在这里经过的,虽说只能停留几分钟。那时或许是想对他说点什么,或许只想看他一眼,几分钟也足够了。

一天,两天,三天……很遗憾,在那个小站,她没能等到他。那飞驰而过的火车,带走了她的心。后来,他们经常通信,她还帮助他的妹妹办回北京。她们是好姐妹,每次妹妹到师部来看他,总是和津茹睡在一张床上。第二年的元旦,津茹到大连看望他,给他带去了一个精致的小书箱和一些好吃的。累了的她就躺在他的床上休息,在温暖中她酣然入睡。他带她去了海边、去了老虎滩、吃了海鱼。走时,他给她装了一旅行袋的大苹果……

那年秋天,北京阴雨连绵。津茹到北京出差,特意去看望他的妹妹。白发爷爷闻她来,拄着拐杖连连说,“铁蛋的朋友,铁蛋的朋友,好啊!好啊!”当外交官的父亲热情地接待了她,冒着雨买回了一些食品和一个大西瓜,记得那西瓜是黄瓤的。晚上,她和妹妹还像在兵团时那样睡在一张床上,窗外的雨没完没了的下着,她俩的话也是没完没了地说着……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梦中,思念中的他笑盈盈地回来了,出现在房门口,猛然间她坐了起来,静静地听着夜里的雨萧声……

在返哈的前一天,她去和妹妹告别。正在摘菜的妈妈对她说,“我儿子毕业总归要回北京的,而你的户口是进不了北京的……”津茹没说什么,她走了,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她径直走去,那淅沥沥的雨水合着泪水,从她的脸上、身上不停地流淌……她全然不顾脚下的雨水。后来,她不再给他写信了……

30多年过去了,她有时还会想到他,没有遗憾,只有温暖,亲情般的温暖。这位大学教授也没有回北京,在教育战线上体现了他的人生价值。为人之母的她,能更深地理解当年他母亲的心思。

他过生日的时候,她还给他发去生日贺卡,祝他生日快乐!“假如有来世,不能不在乎。”他也回过信息:“内心的平安,那才是永远。”

津茹提起这些往事时很平静了。她说,有时回忆也是一种力量,昨天的经历是今天的动力,要更珍视未来。她是1976年12月随着招工的人潮返城的。因为她文字能力较强,被调到了国家仪表总局下属的科研单位,负责教育宣传工作。这期间,她获得了哲学和中文两个专业的文凭。后来,她撰写的文稿在“全市知识分子工作经验交流大会”上做典型经验介绍,她被市里推荐到了省里。她从科员干起,副科级、正科级、副处级员、正处级副处长、到处长,一路走下来,又是二十多年过去了,这期间的故事不会少。津茹说,走过来了才知道,路程是多么的艰辛……

长相忆,盼相见。在这国事家事皆忙的日子里,津茹还回了两次北大荒,一次是带着她要上小学的儿子,去老连队。她说他长大了,应该让他理解妈妈的过去。她拉着他的小手走进自己流过汗也流过泪的老连队,她指着那斑驳的大食堂墙上依稀可见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标语,她说那是妈妈写的;她领着他走进一户户老职工的家门,她说妈妈当年坐在那张小桌旁吃过饭,告诉孩子,他们是妈妈的恩人;她还把他举上康拜因,让他看一看北大荒的原野是多么的开阔。回来之后,儿子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也懂事了许多。

另一次是带着正读大学的侄女,回铁力看望。那里曾经是她的“炼狱”,她在那里经受过苦难,也感受过温暖。当年,她是随师部的基本路线教育工作队到这里的。白天和连队一起劳动,最累的是到有水、有芦苇的塔头墩地底下很深处挖草炭,那是最严寒的隆冬季节,他们先刨开冻层,再一锹锹地挖到十几米深处后,才能看见淡棕色的草炭--那是最好的肥料。津茹有个体会,只要干起来,就别停下来,站在寒风中,汗一消,就是个透心凉,浑身直打哆嗦。干一整天的活儿,吃饭时都拿不住筷子,手一个劲儿地颤抖。每个人的棉袄背后都是一张图画,那是热汗的痕迹。晚上她还要给妇女们上夜校课。那天晚上下了课,在回宿舍的路上,她鬼使神差地腿一软,扭了个180度,倒在了雪地里,也许是太累了,她爬不起来了,数着天上的星星,竟迷糊过去了。在她就要冻僵的时候,被一个去马号喂马的老职工发现了,把她背回宿舍,第二天又被送到了团部医院。在以后住院的五十多个日夜中,一些乡亲来看望她,照顾她,她感受到了终生难忘的深情。

津茹还记得,她住院时在团宣传股工作的上海知青陆星儿常去看她。天很冷,她围着的紫红围巾上和眉毛上都是白色的霜雪。她俊美的大眼睛很亮,笑的时候有两个酒窝。她的皮肤白皙,两条齐肩的发辫很粗。她的男朋友上海知青是津茹的同事。她到团部办事就挤在星儿的床上。星儿到医院来看她,背来了几部大厚书和一捆蜡烛。其中有一本书,名叫《自豪的西班牙》给她的印象最深,是西班牙内阁总理大臣的外甥女撰写的。这位女贵族在书中写的“工作着是美丽的”成了传世名言,可惜她去美国后,在一次车祸中丧生。更让津茹难过的是她的老战友,才华横溢的女作家陆星儿两年前也因患癌症去世了,星儿的作品曾经温暖了许多读者的心,星儿的坚毅与自豪永远留在她的记忆中……

还有一件事是她一生都不能忘记的,当年马排长家的那个14岁的小男孩儿小亮,他是她的跟屁虫。连里秋收时,学校的学生也一起下地干活。干活时,她教他唱《沙家浜》中的刁德一,他说没坐过火车,更没去过北京。使人心痛的是,在一场秋雨中,急着回家的人们挤在一辆马车上,马车过桥时,坐在车辕子上的小亮被颠了下来,撵在车轮下。津茹后悔那天没和他在一起,更后悔没带他去坐火车,哪怕只有一次。小亮是在中秋节的前一天离开的,马排长把月饼和书包放在他的身边……在工作队撤走时,津茹还特意去看望小亮的妈妈。以后每年中秋,她都会想起小亮妈妈肝肠寸断的哭嚎声……事隔30多年后,当她再一次踏上那块黑土地看望两位老人时,仍为当年失去小亮的事而感伤……

这是一次伤怀之旅,津茹给关爱过自己的乡亲送去资助,为了感恩,也为了藉慰自己的心灵。她又来到了那个让她流过泪的王杨小站,风景依旧,黄墙红瓦。她久久伫立,一趟趟列车飞驰而过,掠起了她的衣襟,吹乱了她的头发。她的心在说----

人生的路近近远远,总也走不出的是一个圆;

人间的情聚聚散散,总也扯不断的是一个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