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在路上看到一个小小的孩子,穿着宽宽大大袖管和裤管都挽了一道边的校服,背一只新崭崭的漂亮书包,拉着爸爸妈妈或者是爷爷奶奶的手,一步一跳地走着,一边还仰起兴奋的脸,小鸟儿一样吱吱喳喳地说个不停,你就知道这一定是一二年级的小孩子,他们刚刚上学,融入到一个喧闹的集体中,浅浅地识了几个字,会在买冰棒和铅笔橡皮时把几毛钱的账算得比较清楚,初入人世的兴奋劲儿还没有过去。等过了几年你再看,他们的个头已经像骄傲的小白杨一样昂然挺立,校服虽然换过了两套,袖管裤管依然短窄,肩后的书包不那么讲究花色和图案了,甚至边边角角磨得起毛,有了小小的破洞,但是包的容量却是一律的大,份量也重,沉沉地压住双肩,姿态和神情都显出一副不堪重负的疲惫,又有点司空见惯满不在乎的麻木,同学和同学之间勾肩搭背地走着,互相交头接耳神神秘秘,要好的一群和不要好的一群,隔着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这就是低年级生和高年级生的区别。这样的区别只能发生在成长迅速的小学生身上,中学和大学都看不到这样一道特殊风景。
低年级的老师有点像保姆,除了教知识,还得管生活。尿裤子啦,生病啦,临时削一支铅笔啦,甚至擦眼泪的纸巾都要多备好几包。
自从提倡素质教育,减轻学生负担,低年级的放学时间又比以前早了好多。放学铃一响,小孩子们鸟儿一样飞出教室,扑愣愣地撒个满天,操场,马路,街心公园,大公司门前漂亮的景观区,一落一大片,叫大人们有点头疼。一次一个孩子在马路边调皮,一只脚卡进下水道的铁栅里去了,怎么都拔不出,吐唾沫,涂油,抹肥皂水,想尽了主意都不行。孩子吓得哇哇地哭,撕心裂肺,让人心里揪得慌。后来路人打了“110”,巡警开车过来,协同市政局的工人,拿气枪割开了铁条,那只可怜的小脚才得以完璧归赵。还有一次,一个七岁的女孩学电视里的蝙蝠侠,穿了紧身裤,拿一条床单系在脖子间,两只手各撑着一把花洋伞,从四楼阳台快乐地往下“飞”。楼下目睹这一幕的大人们个个魂飞魄散,嗓子痉挛得喊都喊不出声。小女孩得意洋洋在空中飞翔三秒钟,掉落之后毫发未损,可怜她楼下卖水果的汉子倒了大霉,遮阳棚扯破一个大洞不说,那些珍稀的红毛丹啦,弥猴桃啦,泰国芒果啦,被砸得红红绿绿鲜汁横流,满街都是奇异的水果芳香。女孩的母亲在办公室里得到这个消息,一声不响昏倒在地,救护车拉到医院抢救了两个小时。
长虹小学的老师们每每说起这些,心有余悸。送到她们手上来的都是独生子女,哪家不是花儿朵儿一样地宝贝着,要是不留神出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得了!
考虑来考虑去,老师们想出一个好办法,让五六年级的大孩子和一二年级的小孩子结成“互爱”班,由大的带着小的学习和玩耍。一旦他们彼此之间建立起责任和感情,他们会像胶水和纸一样地粘在一起,撕都撕不开的。老师们都这么说。他们笑得很欣慰,觉得自己的主意天下无双,妙不可言。
文老师的学生们分到了二年级(3)班。两个班的人数恰好相等,这就是说,单明明和他的同学每人都得到了一个天上掉下来的小弟妹。
最兴奋的是林琪和太阳这一帮女孩子。她们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别人的监护人,这使她们一夜间母性大发,爱意顿生,激动到不知道怎么表示才好。第一天到二年级(3)班跟小同学见面,她们每人书包里居然都揣上了大量的丝巾、发夹、蝴蝶结,甚至胭脂和口红,把小同学当成了洋娃娃,准备精心打扮到可以把她们送出去展览。
相比之下,男孩子总显得笨手笨脚,好像新做了爸爸的小伙子看着软不溜丢的婴儿瞎激动,却不知道怎么妥贴地把婴儿抱起来。他们你推我搡地走进教室,沿墙壁站成一排,手脚扭来扭去地没处放,脸红到脖子根,眼睛也不敢看人,垂下去看地,或者转过去看窗外的树。偶尔有谁跟某个小孩子的目光碰一下,马上着火一样地缩回来,脸红得更厉害,鼻尖都冒出了细细的汗。
小孩子们就没有这么多的心理障碍了,他们在老师的策动下念书一样喊:“大哥哥大姐姐好――!”然后轰地一声,他们争先恐后从座位上飞出去,逮着谁是谁,一人拉着一个六年级学生的手,亲亲热热扯到自己座位上,自己只用屁股尖尖搭着一点板凳边,把大量的空间留给自己的新偶像,小手跟着伸过去,自来熟地挽住大孩子的胳膊肘,小脸仰起来,红艳艳的像只熟苹果,身上还散发出甜甜的果香味,小嘴巴开始不停顿地讲,从自己的姓名一直讲到家中人口,讲到最爱看的动画片,讲到自己上星期的考试成绩。
第一次见面,基本是小孩子讲,大孩子听。小孩子很兴奋,大孩子很矜持,相互间成了反照,十分有趣。
第二次,二年级(3)班集体回访六年级学生。
一踏进六年级教室的门,他们就看见了黑板上篮球大的一排美术字:
欢迎二(3)班小同学!
美术字是左凡兵写的,一共八个字,用了八种粉笔颜色,其中两个字还是调合色。每个字都沾着厚厚的彩色粉,木雕一样地凸现在黑板上,几乎有点像盲文。左凡兵在黑板上写的时候,杜小亚曾经小心翼翼提了个意见,说是颜色用得太复杂,不够大气,建议左凡兵只用两种色,一种勾字框,一种填字核。左凡兵当时轻蔑地哼着鼻子,说一句:“你懂什么?”颜色照用不误。后来写完了退到教室后面看,才发现的确有点艳俗。只是左凡兵死活不肯承认自己的眼光有问题,坚持说他的美术字是全班最漂亮的。
黑板的左下角,是班长林琪亲自撰写的一段很煽情的话,也是她一个字一个字规规矩矩抄上去的。内容是这样:
亲爱的小弟弟小妹妹们:
欢迎你们加入我们这个温暖的大家庭。从此以后我们就是最好的朋友,也是最亲密的兄弟姐妹,我们会沐浴同一个阳光成长。我们会给你们最大的爱心,最多的帮助。我们会携手前进,在学习上争取最好的成绩!
一连用了五个“最”。这也是林琪平常写作文用得最多的字。她这个人一向喜欢没完没了地表决心,说一些非常极端的话。
杜小亚仔细看了这段欢迎词,认为有一句话犯了语法错误,这就是“沐浴同一个阳光成长”。杜小亚惊讶地说,阳光怎么可以用“个”字来作数量词呢?太阳才是一个,阳光是“一束”或者“一片”才对。其实满可以改成“沐浴共同的阳光成长”。
鉴于刚才提左凡兵意见的教训,杜小亚只把这话对单明明说了,没有公开讲出来。他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不想为一点小小的意见弄得别人不高兴。
好在二年级的小孩子还没有挑色彩和语法错误的水平,如此隆重的欢迎仪式已经让他们兴奋得头昏了。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被欢迎的是他们自己,一个个胀红了脸,很滑稽地抿紧了小嘴巴,努力不让自己笑得太露骨。然后他们屏息静气地四散在教室里,看着四面墙上贴着的美术作业,笔法老练的书法作品,构画精致的剪纸画,抄写得工工整整、字数多得让他们吃惊的优秀作文,和教室后面黑板报上美仑美奂的花边题头。他们如同步入法国的卢浮宫,被眼前意想不到的东西弄得目光迷离,如痴如醉。看完之后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叹一口气,好像在一步一景的山间小道上跋涉很久,累得几乎瘫软一样。
六年级的学生看着小孩子们兴奋惊讶的样子,心里很得意。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崇拜者,提前进入了生命的辉煌期。这一次他们就放松多了,一个个拿出主人的样子,把小孩子召唤到座位上,有的甚至岔开两腿,把他们夹坐在自己怀抱中,真有那么点做家长的意思。相比之下,他们跟孩子的谈话也显得有城府得多,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区分得清清楚楚。他们大多数不提考试和成绩,也不说自己的家庭和父母,只泛泛地讲一些影视歌星啦,漫画人物啦,游戏光碟啦,美国BNA的赛事啦,贝克汉姆和欧文谁更有前途啦,把小孩子们唬得一愣一愣。
但是,几个回合下来,彼此都熟悉了对方的教室,该说的话题说完了之后,大家的兴趣明显淡了许多,似乎火山进入了沉默期,蔫蔫的,灰灰的,伸着懒腰,跟蓝天白云互相守望,大眼瞪着小眼。
文一涛组织全班同学紧急磋商,看谁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把两个班级间的友谊延续得更加持久一些。大家七嘴八舌也提了不少意见,但是都没有什么新鲜创意,无非学习啦,家教啦,打扫卫生啦,什么的。文老师心里想,现在的孩子在很多方面方面真是退化了,怎么连玩都不会玩了呢?不知道该怎么玩,玩不出趣味来。文老师就把这个题目当作家庭作业布置了下去,让大家在星期一评选出“互爱活动最佳方案”。
星期六单明明把自己关在家里想了半天,肯定了又否定,否定了再肯定,无数点子在脑子里打架,终是彼此不分输赢。他恼火得用铅笔一个劲地捣桌子。
单立国这天刚在麻将桌上赢了一笔钱,心情很好,拍着单明明的脑勺说:“看你就不是个学习的料,别干坐着费心劳神了,单家本来也没有指望出状元。走走,老爸赢了钱,带你去吃麦当劳。”
单明明回头问:“你赢了多少钱?”
单立国眉飞色舞地:“不少,四块八。”
单明明朝他翻了下眼睛:“买一包暑条还不够。”
单立国说:“那我出去买鸡蛋,我们做鸡蛋饼。”
单明明打击他:“你做的鸡蛋饼没有菜市场买的好吃。”
单立国就讷讷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儿子高兴。
单明明本来想趁机跟他再提滑板车的事,想想又没意思,生日都已经过去了,就是勉强要到手,还会有快乐吗?不会的。所以他根本没开口。
傍晚筱桂花来借一根擀面杖,顺便把发财狠狠地声讨了一番,说它把她孙子才咬了一口的炸鸡腿抢走了。
“你说它坏不坏?小孩子吃东西,它就在门后边坐着,瞅见大人一离脚,它飕地一声窜上来,叼了东西就跑,跑得比兔子还要快。”
单明明哼着鼻子说:“狗本来就比兔子跑得快,猎狗专门逮兔子的。”
筱桂花惊讶地挑了一下眉毛,好像在说: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事?然后她余怒未休地说:“那个鬼东西太有心机了,它盯了我孙子好几天了。”
单明明又挑她的刺:“发财几天前就知道你孙子要吃鸡腿吗?”
筱桂花被噎得脸都发了白,盯住单明明看了半天,忽然想到地:“那天早上往我的豆浆锅里打弹弓,是你吧?我一锅好豆浆都被你遭蹋了!”她愤愤地转向单立国:“老单我要提醒你,小孩子太没教育,将来要犯大错误的!”
单立国应付地说:“那是,那是。”
筱桂花一走,单立国就朝她的背影啐一口,说:“还嫌别人家的孩子没教育?她自己那个小儿子吸毒都快上瘾了!以为我不知道?他坐我的车子出门买过粉啊。”又对单明明说:“明明你别理她,跟她这种人不值得计较。”
单明明受了安慰,心里却一点儿不高兴,隐隐觉得自己的生活太灰暗,周围的话题除了吃就是东家长西家短,一切一切都让人提不起劲。
星期天,单明明一早到杜小亚家里去。杜小亚正在给他的鸽子喂食,用的是两个玻璃酒杯,杯子的下端用铅丝绑紧在笼壁上,一个杯中盛水,一个杯中浅浅的盛着玉米粒。鸽子吃一粒玉米,就抬头把脖子伸一伸,颈部的羽毛跟着从上到下波浪般地起伏一次,泛出很漂亮的灰蓝色的光。
单明明探头看看杯中的玉米粒,只有寥寥十数颗。他问杜小亚:“这一点就够了吗?我们家院子里的那只鸡,一次要吃半碗饭呢。”
杜小亚说:“它不活动,吃多了不消化,会胀死的。”
单明明心里很为鸽子的处境可怜。但是也没办法,谁让它不是一只会认家的信鸽呢?这时候单明明突然有了一个念头,说:“杜小亚,我们买一只鸽子送给二(3)班吧。”
杜小亚抬了头看他:“你真的这么想?也让他们用笼子养着?”
单明明说:“买一只大笼子,养鹦鹉的那种。”
杜小亚摇头:“不好。我养这只鸽子是因为我妈已经买回来了,我不能放飞它,飞出去它肯定会死。可我真的不想再有第二只被关住的鸽子。”
单明明就不说话了,脸上的表情有点怅然。
杜小亚很快有了新的想法:“要么改买一只小兔子?兔子很好养的,而且很可爱。”
单明明咧开嘴笑着:“那好啊,我们就买兔子去。”
单明明跑回家拿钱。家里没有人,单立国出车去了,好在储蓄罐里有奶奶从前攒下的半罐硬币,单明明哗地倒出来,一共捡出三枚一元的。他顺便又抓了一把一角的,一齐放到衣袋里。杜小亚也跟妈妈要了钱,不多,是一张五元的纸币。他们就兴冲冲地出门往花鸟市场去。
单明明还是在很小的时候跟妈妈去过一趟花鸟市场,买回来两只虎皮小鹦鹉。养了没几天,其中的一只黄鹦鹉神通广大,尖嘴巴七啄八啄,居然把鸟笼上的一根栅栏啄开了,用脑袋顶上去,身子从空档里挤出牢笼,获得自由。剩下的一只绿鹦鹉急得要死,独自在笼子里跳上跳下,扑来扑去,就差没有绝食自杀。后来有一天夜里,它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也逃走了。单立国检查下来,笼门和栅栏都是好好的,绿鹦鹉好像被施了魔法,或者修练成了缩身术,走得一点痕迹不留。单明明抱着空鸟笼眼泪鼻涕地大哭一场。奶奶劝他说:“别哭啦,人家那也是夫妻儿女一家子啊,你就当积德行好,让那两个小可怜儿飞回家团聚吧。”
单明明很久之后才知道,从笼子里逃走的鸟儿是活不长的,因为它们没有飞翔和觅食的能力了,少则一两天,多至三五天,不是被抓住关进了新鸟笼,就是成了屋顶老猫的腹中餐。自由对某些生命来说是好事,对于另外的一些生命,是陷井。
花鸟市场在城南,面积挺大,而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城市里喜欢养猫养狗养鸟的人日渐众多,报纸上说,是因为人际关系的日益疏远使得人们选择了跟宠物亲近,以此来解除寂寞。单明明不大懂得这句话的意思,他宁可相信是因为动物太可爱了人们才喜欢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