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棵核桃树,一棵在我老家故园厦屋的房后,我们叫“厦子坟”上的。另一棵在院坝的北边,这棵树要大的多,有两搂粗。这两棵树都是我大妈家的。
我一直疑惑,这两棵树怎么就没有父亲一棵呢?
父亲弟兄两个,没有姐也没有妹。从我记得事起,我大伯就是一个很随和、很爱我们的人。他一直当队上的保管员,队上仓库的钥匙就是他拿着。那时收麦季节,队里晚上总加工脱麦。我母亲因为孩子小,又没有体力,生产队就不要。大伯加工回来,就把队上给的“杠子馍”慷慨的送给我们。母亲推让,他说,给孩子吃,娃小。大伯的话不多,做事却实在。但我大妈从我记事起,就总和母亲闹矛盾。现在想来,主要原因是:一、大妈的娘家比我母亲的娘家富裕一点。二,我母亲生了三个儿子,而大妈虽然富有(也就是吃得好一点,穿得好一点),却只生了两个女儿吧。大妈人长的高大,我母亲个子矮小,性格又软绵,就总是受大妈的欺负。隔三差五的,大妈总要指桑骂槐地欺负母亲,而母亲总是忍气吞声的过。
我们也有快乐的时光。
厦屋后的那棵核桃树上挂着生产队的铁钟。上工了,开会了,队长总要在树下拉起大拇指粗的麻绳,“咣、咣、咣”的打铃。一村的人都竖起耳朵听队长发号施令。夏天里,我们总喜欢把饭碗端到那棵树下吃饭乘凉。树底下就被我们收拾得很干净,没有荒草,没有乱石。大伯还在树的根部堆了一个很白的平板石头,来的早的人就坐上去,很优越的样子。几个人在树底下,边吃饭边说一些村上的稀奇事,说到高兴处,满树下的人就都大笑起来。
院坝北边的那棵树,一直是我大妈的专利。夏天她坐在树下乘凉,冬天她坐在树下晒太阳。大妈也有发慈悲心的时候,你还没有从她给你造成的悲哀中醒来,她会冷不丁给你端来用白菜萝卜做馅包的饺子,或者熬得很糊的红豆子稀饭和包了豆馅的黄苞谷馍。我母亲会很客气的接过,说一些感谢的话。对于我们小孩子,那就是过年一样的美味。
我家和大妈家的界沟一直是我母亲和大妈的心病。今天母亲用锄头勾过来了,明天大妈又用镢头挖过去了。春天里,母亲在界沟边栽一棵杨树,大妈就在那边插一株柳条;大妈在院坝边栽一棵苹果树,我母亲就在这边栽一棵梨树。一个五寸的界沟,被母亲和大妈刨得光溜溜的,没有一根杂草。
同样在这棵树下,也有欢乐。
那就是我和大妈的外孙,也是我的外甥的友谊了。外甥叫军学,比我仅仅小两岁,每年的寒暑假都要来外婆家过。我、社教和军学就成了最好的朋友。一起提了草笼去给猪割草,一起拉了队上的牛去南边沟里放。在那棵树下,我们做谜藏,玩抓特务的游戏。更多的是摔交,看谁的力气大。
现在,当我站在故园的土地上,满眼是荒草和瓦砾。当年的房屋不见了。大妈和大伯早已作古,他们的小女儿把房子盖到原先生产队的场里去了,我们家的老房子早已不住人,前年毁于一场大雨。在我们两家的房基地上现在是苞谷和大豆,还有母亲种的茄子和辣椒。先前的院坝都长满了齐小腿深的荒草。界沟已经看不见了。我后来开玩笑问母亲,咋不见您去管老院子的界沟了?母亲也笑了,你大妈都不在了,管它做啥。是啊,人都不在了,还管那些没用的东西做啥?
我大妈要强了一辈子,到最后死的时候,也是任人摆布。她的枋,她的墓,她的老衣都是按别人的意思弄的。我母亲和大妈对恃了一辈子,现在忽然没对手了,她倒有了失落感,常常说起大妈的好来。
争来争去,到老了,那些不愉快的事都没有了印象,倒是很少的好处却让人难忘啊!
那棵厦屋后边的核桃树还在,不过也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气象。树下的荒草疯长,树上的叶子枯黄,有很多的枯枝也没人去折。奇怪的是,那个生锈了的铁钟还在,似在向后世的人述说那个久远年代的故事。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上学的孩子也不像我们当年那样有时间去玩。这儿也就不再是乐园。
院坝北边的那棵核桃树是明显的老了。我的印象里,它还是那样粗细,没有生长。它的树冠已没有了当年的枝繁叶茂。没有了房子,没有了人,这地方也就没有了生气。树也是老的老,死的死了。
站在故园的土地上,更多的是悲哀!是对生命的悲哀!是对人生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