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印楼皱了眉头看着他,良久不曾说话。直到空气中静默地只剩两人的呼吸,与寒风猎猎的声响。
他敏锐地感觉到,天印楼并不爱小蝶,这让他,不知道是欣喜,还是伤悲。喜的是,他这辈子遇见了她,还可以肆无忌惮地宠她。悲的,却是,小蝶用那样的眼神爱慕的一个男子,却只想着另外一个女子。
他心中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烦躁地让他有种想要杀人的冲动。
他将手中的酒坛摔到地上,咣当一声脆响后,化作片片冷光。
他取出腰间别的软剑,抵在天印楼的胸口,缺见天印楼冷冷地看着他,道,“殇公子,前一秒还是朋友,怎么下一秒便是敌人了?印楼自认为,没有做错什么。”
在那皑皑白雪之中,他举着剑看着天印楼,道,“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你既有小七,为何还要负了慕蝶?她这么一个女子,你又怎敢伤害?”
天印楼一愣,看着他失措的表情,淡淡地将他的剑拨离自己的胸膛,道,“印楼,自认对不起慕蝶,等到时机成熟,自会为慕蝶寻了良人,让她一生无忧的。”
他此刻已经没有任何想法,只是想着,上天为何对小蝶如此不公,前世她已经受够了苦楚,他无法忘却那日,她着着一身鲜红的喜袍,原是与他拜堂的日子,却成了她的忌日。可今生,今生,为何又让她流落风尘,反复辗转的,却是为了一个根本不爱她的男子?
胸口间的绞痛让他几乎乱了分寸。
他手上的鲜血顺着剑尖,滑落到天印楼的胸前,便如他的胸前被刺穿了一般。他淡淡道,“别给我解释,今日,我必将要将慕蝶带走,你不需为她寻得良人,殇,便是她的良人。”
酒意在他的胸间慢慢散开,脑子里面模糊却又清晰地闪现着,他与她的过往,以及想象着,没有他在的日子,她所受的苦楚。要在平日,他或许不会这么冲动,只是,在酒意的驱使之下,他放纵着自己,与他一决高下。
天印楼不语,也没有任何动作。
他在空中挑起一朵剑花,直直地向他刺去,天印楼只是躲着,并不出击。
他忽然跌坐在地上,笑道,“看不起我,是么?为何,为何她今生遇见的是你?”
天印楼过来,扶住他,道,“殇公子,你喝醉了。”
殇君甩开他的手,起身离去。
良辰美景奈何天。
只是大家都没有注意到,隐藏在朱漆的柱子后面,一抹闪过的蓝色衣角。
佩环泠泠,一剪秋水,一季浮华,一世长安。
当她装扮整齐地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倚着柱子摩挲着一支簪子。
他见她来了,愣了一下,慌忙从柱子上跳下来,道,“小蝶,你怎么来了?”
她微微一笑,唤浅婈取了琴过来,道,“那日小哥说,想看慕蝶舞一曲,只是那日没有带琴,今日,慕蝶是专门过来跳舞的。”说罢浅婈将琴放在一般的石凳上,道,“殇公子,我家小姐最拿手的,便是一曲蝶恋花,由奴婢来抚琴,小姐跳舞,如何?”
殇君愉悦一笑,道,“你个小小的丫鬟也会抚琴么?”
浅婈低着头,道,“小姐曾经教过奴婢的,琴技虽然粗浅,不过至少不会出太大的差错。”
殇君上前,轻抚琴身,便铮铮作响。果是一把好琴。他在凳子上坐下,试了几个音符,道,“殇不才,于抚琴也略懂一些皮毛,望小蝶莫要嫌弃殇的琴技粗鄙,让殇来为小蝶抚曲吧。”
说着,手指在琴身上轻抚着,一曲蝶恋花跃然于他修长的手尖。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微微一笑。那笑容,便像一朵玉兰一般,空谷清幽。
她一愣,惶急低下了头,道,“那有劳小哥了。”
说罢,她轻起舞步,小脚上着了一双软底布鞋,鞋上绣了一只翩然的蝴蝶,绣满白莲花的裙摆舞动着,让她脚上的蝴蝶若隐若现,就仿若在鲜花中起舞一般。
他低头噙着笑,想起那些年在山中的时光,也是这样,她跳舞,他练剑,时间过去了近百年了,只是,还能再遇到她,便是想着,眼泪便不自主地溢满了水泽,轻轻地滴落在琴身上。
他抬起头,却见她惊慌失措的眸子,然后,她便跌落在地,捂着脚踝,满头冷汗。
他一愣,赶紧走去,将她轻轻抱起,放到一旁的凳子上,道了一声失礼了,便褪去她的绣鞋,只见她的脚踝处已经红肿,看的他心中一痛。他轻轻地揉着她的玉足,玉足上面有浅浅的肉窝,粉白的脚趾轻轻蜷缩着,如同白玉一般。
他轻声一笑,道,“看样子是很严重呢,要不遣浅婈回去与十一公子说一声,小蝶你暂在我这里住上几日,可好?”
慕蝶的脸色一阵绯红,许久,她才小声道,“如此,便有小哥了。”
他抬起头,在阳光下的眸子,笑的清澈。她一愣,这笑容,竟是如此熟悉。她藏在衣袖下的手轻轻颤抖着,勉强笑道,“小哥,不知为什么,慕蝶看着你格外眼熟,就好像……上辈子见过你一般。”
呵,你确实见过我。
他揉着她嫩白的小脚,许久,才舍不得放下,道,“多休息几日,就好了。”
说罢,他净了手,见她歪着脑袋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阳光在她漆黑的头发上渡着一层浅浅的光华,像极了许久之前,她坐在一旁看他练剑的样子。他一伸手,摸了她的脑袋,待回省过来时,发现她正错愕地看着他。
他尴尬地将手收回,道,“小蝶饿了没有,午饭时间到了。”
她点点头,纯澈的眸子笑着。
桌上摆了一叠桂花糕,她惊喜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桂花糕?”
他宠溺一笑,道,“猜的。”其实,哪能猜得到,他以前偷偷跑下山,就是为了帮她带一包桂花糕,用油纸包裹着的桂花糕透着阵阵清香,那会儿她便是吃得开心。他伸手,拂掉她嘴角的沫子,然后便见她的脸腾地红了,红到了耳坠子,耳朵上小巧的丁香儿微微摆着。红着红着,她便咳起嗽来,他忙取了茶水递过去,为她顺着背。
时光便在这静谧中,缓缓地流逝。
就这样歇了几日,他宠她,他应她。他毫无条件地答应她所有的要求。
直到,那一把匕首插入他的心脏,他也是微笑地看着她。
他在她面前,缓缓地倒下。
她的双眸中涨满了泪水。
鲜血是红的,衣服是红的。唯独不红的,是他苍白的嘴唇。
她看着满手的鲜血,跌坐在地,跌坐在他的面前。
他将怀中的白玉簪子取出来。经过一百年的摩挲,簪子上面的白莲花已经被磨得光滑。
他看着她,微微一笑,道,“诺,这个,是你的,现在还给你了。”
她看着满手的鲜血,突然抱着他,哭道,“小哥,小哥,我错了,我,我不应该杀你。”
他歪着头,咳了一口血沫,道,“我知道,你是为了天印楼来杀我的,从一开始来,我就知道你的手里,攥着一把匕首。只是,能与你相处这么多天,我便再无遗憾了,活了这么久,是该去了。”
说罢,他猛烈地咳嗽起来,直到他口中的鲜血,晕染了她浅蓝的衣襟。
她颤抖的手,抱着他的脸,这一幕,多么熟悉。仿佛在梦里见过,也仿佛,在上辈子。
他喘了一口粗气,喃喃自语道,“上辈子,是你在我的怀里死去。这辈子,便让我在你怀里死去吧,这样也算扯平了。”他勉强一笑,漆黑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他,眉眼间,还是笑着的。他道,“小蝶,我只问你,这么多天与我相处,你,有没有那么一点点喜欢过我?”
她哭的泣不成声,道,“我喜欢的,真的喜欢的。那日夜里,我见你要杀公子,你几乎将他的胸膛刺穿,慕蝶这辈子,遇到待我好的人,就是公子。所以,所以慕蝶无以回报公子,便来杀你。可是……”
她抱着他的头,吻着他的眉心,道,“可是我爱上了你,对你的感觉,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便有了,久到不知是上辈子还是上上辈子。我多少次看见你的笑容,心间便柔和得像一个梦,我很害怕,我怕自己深陷下去,我今生最不能欠的是公子的一份恩,却是最对不起你这一份情。所以,小蝶只有杀了你,然后再随你而去了。”
他笑了一声,轻声道,“傻丫头。你若是爱过我,便好了。”这句话说得很轻,轻的让人几乎听不到,只有在唇间的喃喃,如轻风一样飘过。他闭着眼睛,神色间是一抹安详。
她忘了哭泣,哽咽在喉间的抽噎也慢慢地停了下来。她看了他一眼,道,“小哥,你且等我,慕蝶这就来。”
说罢,她攥着匕首,便往自己的心脏刺去。
她的手被抓住。她一睁眼,便见那双带着笑的眸子。
一瞬间的欣喜让她几乎咬着了自己的舌头。
他那沾满鲜血的手抚上了她的芙蓉面,轻声道,“小蝶,傻姑娘,今生今世我没有看够你,又怎么舍得死,更舍不得,让你为我死。”
她张开怀抱将他抱了个满怀,粉拳捶着他,道,“小哥你太坏,竟然这么戏弄我。”只是,眼里的泪水却是止不住地流下,滴在他的面庞之上。他笑着喘着粗气,一口鲜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道,“没有戏弄你,只是,你刺偏了一点罢了,是上天不让我们继续这段缘分的。”
她愣愣的看着他,开始放声大哭,泪水止也止不住。
许久以后,她问他,小哥,你宠我也就罢了,可是当初为什么拿了命来宠我?你真傻。
彼时他正靠在树干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道,无,只要你开心便好。
谁也不懂,到底是谁惊扰了谁一生的梦?
饮殇慕蝶,终不过是,在三生石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从此,便许了生生世世。
你不爱我,我从来就知道。
那一世,我为你,受尽苦楚,换来的却是,近千年的束缚。
阳光轻微,点点洒落在金黄色的向日葵里。向日葵里卧了一个少女,一袭洁白的衣裳,额间配了一块宝蓝的玉环。她翘着腿,透过手指缝的细碎阳光,看着漪澜无波的碧蓝天空。
少女满足地翻了个身,却见不远处的大道上扬起了一道灰尘,原是一人一骑飞奔了过来。
在漆黑色马儿上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穿着一身同样漆黑的衣裳,远远看着,就像是融为一体了一样。少女抿嘴一笑,看着马儿跑近,这才渐渐看清了男子的模样。
唔,有点俊俏。紧抿的双唇,眉间透露出一股着急。浑身上下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质,她抬着眼睑看了一下,心道,这南疆之地,果然多俊男美女么?
她找了半截草叼在嘴里,玩味似的看着那男子渐渐远去,只留下渐渐归于平静的尘埃。
少女一个翻身,却见她的眸子间一抹喜悦。
早就听人说过,南疆之地,多蛊毒,多瘴气,她来,就是为了寻一条蛊虫,回去捉弄人。
她百无聊赖地打了一个哈欠,却见旁边的一棵梧桐树。梧桐树应该有近千年了,隐隐约约透着一股灵气,原来是要修道成妖了。她微微一笑,上前拍着树身,道,“小乖乖,看你能够修成人形不过也是这几日的功夫了,你要不要跟我混,保准你以后吃香的喝辣的,有享不尽的福分。”
她一副老大姐的样子吊儿郎当地说着。
树叶微微晃动。
她一愣,咯咯笑道,“不喜欢就不喜欢,还恨不得将自己的叶子全部晃下来了?现在还是夏季呢,你省点心吧。”
她啧啧了两声,看着梧桐树道,“你说,你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要是男的的话,到底是长什么样子呢?说实话,我还没有见过除了狐狸以外的其他的妖精呢,真期待你化作人形啊。”
树叶又摇了两下。
她微笑道,“我叫阿桐,你是梧桐树,你看,我们多有缘,我就叫你阿梧怎么样?”
就这样,一个苦苦修炼一千年的小树妖,在还没有幻化成人形的时候,就被草率地定下了一个名字。不过还好,阿梧还并不难听。
她仰头轻轻嗅着七月梧桐花淡淡的清香,就像一串串小灯笼挂在树上,阳光透过洗漱的叶子,洒下一个个圆环在她光洁的面容之上,还没有幻化成人形的梧桐树,却为她在阳光下呼吸的面容所动。
是夜,月光稀疏。
她爬上了梧桐树,翘着腿在树上,不知从哪顺来了一只烧鸡,正吮着手指吃着,甚是享受。
就在这爷,梧桐树修炼成形,他在姣姣的月华之中,渐渐淡出模样,然后在她身旁,微笑地看着她。
少女正吃得开心,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景象,她一扭头,却见头顶上有一张放大了的面庞,心中不免受到惊吓,一个不稳,便往树下倒去。男子眼疾手快,一下托住了她,道,“活了上千岁了,依旧这么不小心么?”
她懊恼地看着刚刚掉落在地的烧鸡,将手上的油腻揩到他的衣襟之上,道,“阿梧啊阿梧,你就不能不这么吓我么?你说你,变人也就变人了,为什么还要悄无声息的在我的头顶上看着我,我很胆小的好不好?”
他微微一笑,道,“我哪有悄无声息,不过是你吃的太入迷罢了。”
她懊恼地捏着他的脸,啧啧道,“皮肉长得还行,跟我没有太大的区别,你说,为什么我们要变作人啊,是狐狸或者梧桐,不都是挺好的么?”
他看着她,道,“上天故意要让我们走更远的路,看更多的风景吧。”
今夜月光华华,他心里想着,或许还是为了让我们遇见更多的人,品尝更多的情,醉了更多的酒。
二日是南疆的篝火晚会。
一大清早的,阿桐便从向日葵地里探出脑袋,看着不远处正窝卧在树上看日出的阿梧道,“你说,今夜的晚会好玩不好玩?”
“唔,不知道。”
“阿梧,你有没有很想去看看呢?”
“唔,不想去。”
少女从一片向日葵里走出来,叉着腰看着树上的男子,道,“阿梧,你是我的小弟,你不能这样对我。”
阿梧翻了个身,在阳光斜斜的残影里看着树下穿着白衣的少女,额间的玉环晕染着点点华光。他的头发垂了下来,落在她头上,笑道,“你想去就说嘛,我陪你便是了。”
说罢,他一个旋身便翻了下来,稳稳地落在她的身旁,为她理了理昨夜睡乱的头发,道,“昨日睡得可好?”
她晃了晃脑袋,道,“昨夜向日葵已经合上了,看不到它们在夜里的光华,不过还好,还是能闻到阵阵清香的。”说罢,她自顾自地跑到了溪水旁,将一夜的睡眼惺忪洗净,又笑嘻嘻道,“小弟,你身上有没有钱?没有钱我们怎么去玩呢?”
两人坐在路边,为了这个问题苦恼地想到了日头高升,依旧没有想出什么办法去赚钱买东西,只好对望了一眼,就此作罢。
篝火节是在晚上,现在还是白天,还有一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浪费。
两人并肩在街上行走着,许是今晚是篝火节的缘故,集市上的人脸上都是洋溢着兴奋的笑容,不同于中原人士的含蓄内敛,这里的人都好像是天生骨子里面就带着一种豪迈之感。
阿桐虽是在中原走过许多地方,遇见这种风土人情却还是头一遭。她拉着阿梧在人来人往中不停地转悠。
街道修的很整齐,也很宽大,可以容八马两车同行,甚是宽敞。正在阿桐逛得开心之时,不远处传来马车的嘶叫,原本是热闹不已的街道,瞬然间冷静下来,还没有等她回过神来,便被阿梧拉到了一边,她一个猝不及防,跌倒在他的怀抱里。
阿梧的脸色瞬间变得绯红,她扑哧一笑,道,“小弟,怎么了?你很热么?”
阿梧看了一下天色,含糊道,“不过是天气太热了罢了。”
阿桐转过身去,却见路中间掉了一只虎头娃娃,她正想着这么好看的一只娃娃却是可惜了,没想突然从旁边的路上冲过来一个小孩,横冲直撞的便要去捡那只娃娃。
阿桐一惊,想也没有想地就跑过去,将那孩子抱进怀里,然后往旁边滚落过去。
车帘一掀,露出一双波澜不惊的眸子,却是那日见的那个在马上驰骋的少年。脑海中想着,身体已经滚落到旁边的尘土里面,惊起一阵空气凌乱。
阿梧见状,忙跑了过来,将她拉起,前前后后看了个遍,才一个爆栗往她头上招呼过去,骂道,“你也太鲁莽了,见义勇为这种事,不应该交给男人去做么?你只要安心呆在我的身后便好了,犯不上冒险的。”
阿桐被他打得昏昏沉沉的,将小孩塞到他的怀中,坐在地上干脆不起了。
刚刚那一下子,也将她吓得不轻,毕竟一个不小心就是会连命都没有的。
阿梧见她如此,心中不觉柔软起来,将小孩还给他的父母,将她搀扶起来,柔声道,“我错了,还不行么?刚刚是我太生气了,只怕……只怕你有什么闪失。”
阿桐嘻嘻一笑,摸着他的头,道,“乖,我没有生气啊,你能为我担心,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阿桐只及阿梧的肩,她踮着脚尖,用柔软的小手抚摸着他的头发,一抬袖,便有一阵香风拂过他的鼻端,他将她的手拿下来,紧紧地攥住。他攥住她的手那么紧,紧到她无法抽脱,她诧异地看着他,却见他的眸色间一抹担忧。
被救的孩子的父母此刻早已跪在地上,对着阿桐不住地磕头,泪水洒在地上,伴着汗水,将地上染了朵朵水泽。阿桐蹙着秀眉,将两人扶起,温和道,“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本来事情就应该如此结束罢了,没想被救孩子的父母偏生要请他们俩去家中一坐,说是见两位不像是本地人,极力邀请他们俩参加晚上的篝火节。
阿桐本就是奔着这个来的,当然就满口答应了,笑眯眯的样子,将一抹风华染上眉梢。
空远的旷野上,点燃着熊熊的篝火,有穿着各种各样鲜艳服饰的少男少女在篝火前载歌载舞。
阿桐拉着阿梧,笑嘻嘻地转了一个圈,道,“你看我这身美不美?”
阿梧点点头,将毫不掩饰的赞赏的目光投向于她,道,“不错,阿桐穿什么都好看。”阿桐一转身,蓝底上绣着大朵鲜艳的花朵的衣服翩翩舞动着,光洁的脚踝处系了几只铃铛,泠泠作响。
她转身便向篝火跑去,跑了许久,见着阿梧还站在原地,又折返回来,拉着他的手,认真道,“小弟,我说了,你要跟着我混,才能吃香的喝辣的。”
阿梧看着她的背影,乌黑的秀发编了许多小辫子,软软的垂在脑后,散发着一股清香。
可是,他不希望她总是拿他当弟弟,自己不过是比她晚几年化成人形罢了,呆在她的身旁,不是想做她的小弟,而是她的男人。
她在篝火旁跳舞的身影,她的笑容定格成一幅画,化作他千百年的梦,他总是觉得这样的一个女子,是该有人去用心爱的,去呵护去守护的,而他愿意成为守护她的男子,直到永久。
他眯着眼睛看着她时,却发现她已经停了下来,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这个丫头,想要干什么?
他尾随着她走着,却见她停在一个黑衣男子面前。
她仰着脸看着那个黑衣男子,道,“我认识你,你就是那个把小暖撞到的人。”小暖是今天白天他们救下的那个孩子。
黑衣男子半眯着眼眸打量着她,篝火在她的身后明明灭灭,照见的却永远是她漆黑的眸子中那一抹不屈的倔强。她的面庞如玉,精致的眉眼就像江南的山水一般,她穿着南疆特有的服侍,整个人看上去,却更加的欢快明媚。
这不是白天救下那个小孩的白衣女子么?
黑衣男子看着她,道,“是,又如何?”
本来今日驰车而去是情非得已,马车上卧着的,是南疆的皇子,今日白天受到伏击,若不是他赶过去将他救起,迟一刻,便早已没有了生命。
她本来没想做过多追究,只是想着能让他过去给小暖道歉也好,没想这个男子竟是如此毫不在乎,当下便一股无明业火燃起,她冷笑一声,道,“那可是一个刚满六岁的孩子,你也真够忍心的。”
说罢,她端起他面前那碗酒,一下就泼到了他的脸上。
旁边本来言笑晏晏的众人,看到这一幕,都长大了嘴巴,四下安静下来,只有黑衣男子下巴上的酒一滴滴落在桌子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阿梧见情况不对,赶紧走过去,将她护在身后,道,“这位公子,您大人有大量,请千万不要与这位姑娘计较。”
阿桐在他身后不甘地探出脑袋,咬着牙,道,“阿梧,这样的男子,你与他那么多礼仪作甚?他左右也不过是一个不知廉耻的人罢了。”阿梧眼角跳着,这个时候,是不是不能用不知廉耻?顶多是用不懂的尊老爱幼。
黑衣男子轻声一笑,在这旷野的沉寂里面显得有些突兀。
他站起身来,旁边有人扶着他,道,“大将军……”他挥挥手,走到阿桐的身旁,道,“你就是今日救下小暖那个女孩吧?”
阿梧警戒地将她往身后藏着,却见黑衣男子摇了摇手,后面便有一个粉衣女子上前,他道,“取一斗金豆子,给小暖的父母压惊。”说罢,转身而去,没人见他嘴角间的微笑,就像没人见阿桐眼底的迷茫一样。
小暖的父母压根想不到会得到这样的好处,当即抱着小暖对着大将军离去的方向跪下磕头以表谢意。
篝火旁恢复了载歌载舞的热闹,阿桐却没有了心情,难道,真的是自己看错他了?
阿桐不是一个能藏得住心眼的女子,二日一早,她便起身,去寻了大将军。
在大将军的府邸门前她踟蹰不前,原以为见得他一面很是困难,没想她刚上前通报,便有人将她迎了进去,道是大将军早有吩咐。
她进去的时候,穿过了一片精致的花园,一路分花拂柳,却见他正坐在湖边,看着湖光水色。他像是早就知道了她要来,旁边还备了一些茶点。
她扭捏地站在他的面前,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听得他微微一声叹息,道,“坐吧,姑娘。”她才敢道,“你为什么知道我要来?”
他的目光未曾远离那片湖域,道,“以你的性子,你肯定会把事情弄清楚的,所以我知道。”
“大将军……”
“叫我唐卓。”
“唔,唐卓,以你昨天晚上的表现来看,你必不是故意驱使着马车在大街上跑的,到底是为什么?”
“车上有伤员,我昨天要是晚一步,他就会死。”
阿桐逆着阳光看着他的侧脸,有一股久经沙场的锐气,便道,“如此,便是我错怪你了。我向你赔不是。”
他转过头,看着她。今日她已换回昨日那洁白的衣裳,在阳光下白的近乎有点耀眼,光晕浅浅柔柔地散开,将她娇小的身形几乎包裹在里面。他一笑,道,“姑娘……”
“阿桐。”她生怕落后了一样,张口便道出了自己的姓名。就像她不许她叫他大将军,她也不许他叫自己姑娘。
他失笑一声,没想这个女子竟然如此较真,便道,“阿桐,你不是南疆人士吧?”
阿桐歪着脑袋看着他,笑嘻嘻道,“唐卓你果然好眼力,我是中原来的,来这里是为了寻那蛊虫,不知道你有没有?”
他吓了一跳,看着这个女子毫不作伪地问自己要蛊虫,这在南疆虽算不上秘术,一般人却也不会在明面上提起。便道,“我是没有,不知道阿桐要了作甚?”
阿桐本来扑闪着的大眼睛看着他,一听到这话,却有蔫吧下来,垂着臻首抚弄着桌上的糕点,道,“没有啊,就是跟人打赌了,看能不能弄回去一点给他们看看。”
她孩子气的语气让他的心情甚好,便故作难为道,“这样啊,我看看我能不能弄到吧。”
果然一听这话,阿桐便跳了起来,摇着他的胳膊软声道,“啊,唐卓,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你真厉害。”
昨夜还像仇人一般盯着他的人儿,今日便又这般毫无心机。
他微微一笑,道,“那中午就快到了,要不要与卓共进午餐呢?”
两人相谈甚是融洽,直到日已西斜,她才出了府门,却见阿梧在门口等候着她。
她一吐舌头,早上出来的匆忙,竟是忘了阿梧的存在。
她快步走上去,拍了他的肩膀,笑嘻嘻道,“好巧啊,阿梧,在这里遇见你了。”
阿梧转过身,看着她,薄怒道,“好巧?我在这里等了你一日了,你再不出来,我都有闯进去的心了。”
她看着他,却突然上前,将他的眉心抚平,认真道,“不要不开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是么?”
莫名的,压抑了一天的怒火,便在这一瞬平息下来。他叹了一口气,道,“走吧,回去吧,所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路无语。
待到那一片金黄色的向日葵地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月亮浅浅斜斜地挂在梧桐树上,她一笑,道,“阿梧,你看,连月光都偏爱你,借了你三寸风华。”阿梧抬头看了一眼,道,“若是说偏爱,怕是十分风华才够。”他说着,心里却道,就像我这样,愿意把一生的风华托付与你。望君,勿相负。
接下来的几日,阿桐总是在那一片向着日光的葵花地里,托着腮看着远方,目光灼灼的就像一朵向日葵一般。直到有一日,远方一匹快马驰来,堪堪在她的面前停了下来。阿梧看着那黑衣男子下马,便也一跃而下梧桐树,在阿桐身边看着他。
阿桐见了他却开心不已,上前摇着黑衣男子的手臂,道,“唐卓,是找到蛊虫了么?在哪在哪?今日便可以给我了么?”
一路的疾驰而来,唐卓的脸上却丝毫没有疲惫的迹象,就连一丝汗珠都没有,可见唐卓也定定不是一个平凡之辈。阿梧眯着眼睛打量着他,却在阿桐的双手被唐卓攥住的那一刻,心中开始懊恼。
唐卓刚毅的脸上浮出浅浅的一层笑容,道,“找到是找到了,不过作为报酬,你要为我做点什么才好。”
阿桐啊了一声,歪着脑袋看着他,道,“做什么啊,可是我没有钱啊……”她苦恼地皱着眉头,复而又开心地笑道,“对了,我有钱的,小暖的父母给了我一些金豆子的,他们说你是好人,你真的是好人么?”
她狡黠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他,忽而抬起脚尖,将落在他头上的一片青葱的叶子摘下来,道,“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就请你吃一顿饭如何?”
青葱的叶子在她嫩白的手掌之中反复揉搓着,直到嫩嫩的汁液在她的手掌之中晕染了一片,她才懊恼地将叶子丢给阿梧,道,“阿梧,你的孩子掉了。”
阿梧顺手接过那一片梧桐树叶,哭笑不得。
唐卓自是不会介意与阿桐去吃饭的,连带着一个死皮赖脸地要跟着去的阿梧,三人一路行着,时时传来的却是阿桐的笑声与唐卓浅浅的回应。
几人终得到了酒楼,食了一顿珍馐美酒,懒懒地将钱付了的,却是唐卓。阿桐懒洋洋地趴在餐桌上,看着他将钱付了,才故作懊恼道,“呀,唐卓,你看,明明是我要请你吃饭的,却是你付了钱,要不下次,我再请你一顿?”
她的眸子莹莹地弯着,像盛了一片海一般。阿梧看的愣了神,仿佛她在自己的面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模样。
终于,阿梧有了一种危机感,他觉得,阿桐,恐怕是喜欢上那个男子了。
一旦认知到这个状况,他便紧锁着眉头久久不肯舒展。阿桐却只顾着与男子谈笑风生,不与察觉。
自从那次吃饭过后,阿桐与唐卓的关系便又近了一步,两人经常在一起,或是弹琴或是抚峥,或是高歌或是纵酒。
直到那日,阿桐对他道,“阿梧,唐卓说,要娶我过门。”
她的神色间是一抹含羞的幸福之色,他愣了一下,她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子。
他声音干哑道,“那么,你是答应了他么?”
“我想,是的。凡人的寿命不过百十年,我便陪着他,过了这百十年,就好了。”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离开的,只是从那以后,那金黄的向日葵花地里,再也没有了她的影子。她额间的那块碧玉,与她欢笑妍妍的样子。
他躺在梧桐树上,看着月光华华,终于决定,去找她一次。
没想那次,正逢他领兵出战,他在一旁看着她与他浓情蜜意的样子,这景象于他们,是蜜糖,于他,是砒霜。
阿梧见唐卓已经跨上战马飞奔而去,心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离开她,离开这个地方,就像他对她说过的一样,我们化作妖,是为了,走更远的路,看更多的风景,还有,遇见更多的人,品尝更多的情,醉了更多的酒。
可是,就在他要离去的那一日,他听闻唐卓在战场受敌围困,不知何综,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阿桐。
他赶到将军府的时候,正见阿桐着着一身铠甲,整装待发要去战场。
他站在她的面前,道,“人世间的战争,你最好不要参与,否则你知道后果是什么。”
阿桐的眼眸中事一抹决绝,她看着他,道,“我知道是什么后果,但是要是不去的话,这一生一世,这一千年一万年我都不会安宁。”她的眼眸落在将军府三个大字上面,道,“人都说他是将军,而他对我来说,不过是我的夫罢了。”
她的语气轻柔,像揉碎在春风中的梦。
他看着她,不忍她受天雷之苦,道,“不管怎样,我不许你去。”
“你凭什么拦着我?”
彼时街上奔走相传的,却是大将军受敌,虽拼死反抗,却依旧中箭身亡的消息。
这个消息传到她的耳里,她娇小的身子晃了一晃,跌坐在地上。旁边的阿梧见了,忙去扶她,心里却松了一口气,唐卓死了也好,这样她就不会有念想了,这样,她就能陪在他的身旁了。虽然这个想法很自私,这却是他最苦涩的念想。
他怀中的人颤抖不已,瞬间泪水便爬满了她的面庞。她颤声问他,道,“他们说的,都不是事实,对么?”
他不忍摇头,也不忍点头,只是闭着眼睛,不作表态。
突然,怀中的阿桐挣扎着起身,道,“我要去找他,就算他死,我也会找到他的。”
说罢,她起身,跨上战马便要离去。
馨香还在怀中。隐忍而来的许久的怨气与不甘便在这一刻爆发。阿梧拉住她的袖子,道,“不许去,你若是去了,便不再是我的大姐。”
她连头都没有回,目光平静地看着远方,道,“不是便不是吧,没有什么,比他更重要了。”
阿梧的心一痛,起身跃到她的战马前面,脚踏战马的头颅,道,“我也不管,你那么爱他,甘愿去为他遭受天劫,那么我呢?我也爱你,难道我会让你去以身赴险么?”
说罢,他足下一用力,战马悲鸣一声,倒地而亡,她轻飘飘的落地,冷眼看着他,却见他闪身过来,将她紧紧禁锢在怀中,道,“阿桐,不要去,求你了。”
她奋力挣扎,终是抵不过他的一双铁臂,她冷笑一声,道,“就凭你,也敢拦我?”
说罢,左手在胸前引诀,右手摸出一把长鞭,长鞭落地,啪啪作响。
她一伸手,便有无名火引上手心,烫的他的心窝子一阵疼痛。他吃痛,往后退了一步,却见她决绝的眸子,她道,“阿梧,我从来都只把你当弟弟看,现在我要去救我的夫君,你若不肯,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明明,唐卓还没有娶她过门,只是那****满脸娇憨地告诉了他这个消息之后,唐卓便没有了任何的消息透露出来,她为何还要一心一意地甘愿做他的妻子,甚至小妾。
他声线苦涩道,“呵,你听听,所有人奔走相告的是什么?唐卓身亡,是身亡你懂不懂?战场凶恶,你去了,万一有个损失,怎么办?不管你把我当做什么,为了你好,我今日终究不会让你出城一步。”
“可是,没有见到唐卓的尸首,就还有一丝希望,有了这一丝希望,我便不会放弃。”
“要是我不让你去呢?”
他的胸膛处被烧了一个洞,熏得洁白的衣裳染了淡淡的烟黄。
“就凭你么?”
她看着他,抽动着手中的长鞭,道,“挡我者,亡。”
说罢,长鞭朝他挥来,他不忍伤她,最终,以他满身伤痕结束这场争斗。
爱情,就是明知道自己会受伤,却也会化作扑火的蛾子,义无反顾。
是夜,他坐在梧桐上,买醉一宿。
他想着她离去时决绝的眼神,或许,这就是她的选择吧。呵。
后来的后来,阿桐遣人过来告诉他,自己过得很好,让他不要来打扰自己的生活。他默许了,在无数个夜里,他依旧会想起的,是那个清晨,阳光在她额间的玉环上洒下一点金光。她仰着头看着他,笑的灿烂。
而他所不知的,是那****受伤的那一日。
阿桐跋山涉水,经历了万千,终于到达了那个唐卓被围困的山谷。
她站在山头,山头不高,下面堆砌着万具尸骨。一将功成万骨枯。不高的山头,让她有一种眩晕之感。
泪水洒落于尘埃之中,幻作万般的无奈与伤情。她几乎是滚下山头,去看看,还有没有幸存的人,还有没有幸存的他。
找了一圈之后,依旧没有见到那个她朝思暮想的人,她终于舒了一口气,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不是么?
身旁一阵轻微的响动,她吓了一跳,抬眼看去,却是一个满脸稚嫩的小兵。她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灌了一口凉水后,道,“你们的大将军呢?他……是否还活着。”
小兵艰难地看着她,她的身上穿着的是南疆的铠甲,小兵的手奋力地往东方一指,然后停下了呼吸。
东方,东方的东方,在什么地方。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死尸,刚刚找人的时候不怕,现在却又忽然害怕起来,她连滚带爬地出了那个山谷,然后一路风尘滚滚地往东方而去。终于,让她寻得了那一片地方。
她将玉佩递给守卫,然后便听见有人唤她进去。
脚底下踩得是松软的泥土,心中是柔软的感觉。
她一抬头,便见得他。
他就站在那里,眉目间虽有倦色,却是健康平安的。
这么久以来,她的委屈和辛酸,害怕和苦楚,都化作眼泪,洒在他银白的铠甲之上。她捶着他的胸膛直到把自己的手捶地通红,她才作罢,然后便是跋涉过后的体力不支,晕倒在他的怀中。
待醒来的时候,却见他坐在她的床头。
他道,“阿桐,你今天要帮我。你要帮我,施一场法术,让南疆获胜。”
她一愣,却见他目光灼灼,他是什么时候知道她是妖的?她道,“不是有巫师么?”唐卓摇摇头,道,“对方的巫师太过强大,我要的,是千年的狐血做引子,来镇压他们。”
呵,千年的狐血。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我便是那千年的狐。
她坐起身来,看着他的面庞,她伸出手,为他皱起的眉头舒展。
“不用担心,我会帮你的。”
他伸手攥住她的小手。小手冰凉,如握了一块软玉。
他看着她,道,“阿桐……这次血引,将耗你半生修为……”
“唐卓,从一开始的时候,你是不是就知道了我是妖?”
唐卓没有说话,目光看着她,沉静安稳。
原来,原来的一切,是这样的。他最开始与她接触,不过是看中了她千年狐血。那么,他的许诺呢?他许的她一世清安呢?恐怕,也是为了能让她,更加安心地留在他的身边吧?
她起身,看着外边的月色朦胧。
她的声音很飘渺,听着就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她道,“唐卓,那天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正骑着一匹黑马,从一片向日葵地里穿过,你骑在马上的样子,就是一个英雄。那时我就在想,要是我拥有了凡世间的爱情,我的男人,一定也会是这个样子的。”
她转过身,踮起脚尖在他的额上印上一吻,道,“谢谢你,给了我那么一段美好的感情,在我最不懂爱的年纪,告诉了我什么叫爱,还有,什么叫背叛。”
唐卓面色冷峻地看着她,她又道,“放心,这一半修为便是我给你的束脩,从此我们两清,还有,你是一个人,我是一个妖,下次见面之时,便是我们互相残杀之际。”
他看着她,颜色间充满自信。他道,“阿桐,我知道你不会的。”
“呵,你有什么自信,我不会?最薄凉的不过人心,最卑贱的不过爱情。你伤我,我便还你,天经地义。”
她转身,带着一身疲倦离他而去。二日,巫师施法的时候,她又回来了,歇了戎装,穿着最初见面的那一身白衣。
她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走过,道,“可以开始了。”
她化作狐面,左手做刀,将手腕隔开,千年狐血落在白玉碗中,一滴,一滴,划破平静空气的滴答声,像谁的泪?她面色平静地放着血,直到面色苍白,晕倒在地。
梦里是十里葵花,她躺在葵花深处,看着阳光。阳光透过细密的手缝,洒在她的眼睛上。如若可以,请让我睡在向日葵上,便可每一刻都对着阳光微笑。她轻轻地哼着古老的歌曲,一阵马鸣传来,她抬起头,便见一人一骑过来,那人穿着一身黑衣,就像在风中奔跑的男子。
她轻声一笑,然后继续躺下,眯着眼唱歌。
她缓缓睁开眼睛,却见自己被关在一个笼子里。
莫名的恐慌让她几乎失去分寸。她看着手上的链锁,忽然明白了,这是什么情况。唐卓,已将她囚禁起来。难道,他真的害怕,她会回去取他的姓名么?
她蹲下来,靠着冰冷的铁栅栏,轻声一笑,直到笑到一片泪花浸湿了双手。他明明,已将自己的半数功力给了他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对她?手腕上的鲜血已经干涸,一碰便疼。
这一刻,她用脚上绑着的匕首,一刀一刀地划着铁笼。多可笑,这原本就是她当初去救唐卓的时候,用来防身的,如今,却是为了逃脱他的牢笼。
刀划在铁上的声音,刺耳异常,就像要生生地掏进耳朵里,将灵魂剥落开来。待她满手麻木地出来的时候,却见两个守卫的小兵已睡熟,散落的酒瓶子堆在一边。看来,唐卓却是有自信,自己不会逃出来了。
被挣裂的手腕上的伤口,开始流血,她一身白衣上已染尽鲜红。
待她找到唐卓的时候,他还在睡梦之中。
久经沙场的大将睡眠极浅,一听到门外有轻微的动静,他便知有人来了,没想来的却是阿桐。
她的一身白衣已成红色。她看着他笑道,“你说,嫁衣是不是也是这般鲜艳。”她双眸染上了红色,在夜空之中凄凉哀伤。唐卓一个翻身,便将床头的佩剑握在手中看着她,道,“阿桐,我真是小看你了,我下午没有杀你,真是一番错误的选择。”
她笑着,道,“现在后悔了么?后悔也来不及了。”
说罢,舞动着手上的长鞭,与他搏杀,她虽然消退了一半的功力,却是使了浑身的解数与他搏斗。最终,她将他打倒在地。
她看着他,本想着取了他的心脏,从此以后,再也不去想这段经历,不过,她却是忘了,他再怎么薄情,自己终究,还是下不了手。“若是以后有可能的话,你去那梧桐树下找阿梧,告诉他我很好,让他不用挂念,否则,阿梧早晚有一天,会来找你复仇的。”
她说了这番话,便转身离去。转身之时,泪如雨下。
临走之前,还是为他着想么?果然,情网深陷,情深不寿。
她回到了森林之中,一身白衣浸染鲜红。从此,便不提情事。直到很多年后,她的侄女小七也出去了,她便知,小七回来的时候,也必定是满身伤痕。
只是爱情这件事情,本来便是一种伤痛。
若你要我等千年,我便等你千年。
若你要我负了世间,我便负了世间。
天印楼躺在高高的树枝上,今日微风正好,吹在脸上正是合适,他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的蓝天白云。
这一千年的日子,便是这么舒心,几乎让他忘了,除了这一片山,还有外面的尘世琐碎。
不过这样也好,不是么?
他微微一笑,侧着目看着旁边酣睡的小狐狸,然后将它揽在怀中。
千年的时光已经走过,他就这样陪着这只小狐狸,参与着它每一日的心情,想着千年以前,她皱着鼻子在阳光下,笑着喊他先生的模样。
他叹了一口气,道,“小七,都过去千年了,你怎么还是这般模样,你可不要告诉我,你不准备化作人形了。”
小狐狸眯了眯眼睛,嘤咛一声,睁开眼看着他,半眯的眼眸带着丝丝的妩媚。他甩了甩头,掐了自己一把,失笑着,心道,想什么呢,小七现在还是一只狐狸呢。
小七突然伸出小爪子在他的鼻子上一拍,然后起身,抖抖身上纯白的狐狸毛,优雅离去。
他起身,在它后面追着,絮絮叨叨道,“你说你,我不过说你一句,说我等的时间很长了,你怎么就又生气了呢?”
小狐狸在前面跑着,一个跳跃,就跳上了一棵歪脖子枫树,然后隐藏在那繁密的树枝里。
树枝里面一阵西索,天印楼仰着头看着它,道,“小七,你再不出来我就走了啊?”
里面没有动静。
他托在腮在一旁看着,心里甚是无奈。这只小狐狸啊,果然不让人省心。
天印楼在树下,懒洋洋道,“今日我突然想吃烧鸡了,陈斋烧鸡,味道真是不错啊,想想就要流口水了,你说是不是?”
半响树叶里面依旧没有了动静。
他还甚是奇怪,平常这只小狐狸一听到烧鸡,别说是躲在树叶里面,就是躲在那一片繁茂的森林里面,都会快步跑出来,蹭到他的怀里的,今日为何这般不同?
他耐着性子在那歪脖子树下等了一会儿,只听见咯吱一声响,然后呀的一声,一个少女便从那歪脖子树里面掉了下来。彼时正值秋季,枫叶正红,几乎半树的枫叶都被她摇得晃了下来,然后掉落在她的身上,将她玲珑有致的躯体若有若无地勾勒了出来。
天印楼一看如此,慌忙转过身去,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扔给她,道,“小七,你也真是的,怎么说变就变了,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啊。”
后面传来轻微的笑声。
一双小手环住他的腰身,她将头埋在他宽厚的背脊里,轻声道,“先生,好久不见了。”
明明刚刚才见过,却如何说好久不见。
只因她,做了千年的狐,幻化成人形,能够喊他一声,先生。
她的爱,也能在这千年以后,光明正大的给予天印楼。
天印楼一顿,僵硬的腰身放柔软下来。他握着她的微凉的小手,道,“小七,你可知道,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千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