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城大堂,现在已经吵成了一锅粥,所有的人,无论站在什么角度,都努力的伸着脖子在为自己的阵营叫喊。文贵武贱,在性命攸关的时候,都被抛弃。
大堂桌案上,一份手谕就那么平平常常的铺展着,但就这平平常常的手谕,却让这大堂变成了菜市场。
现在,整个大堂上的文武分成了三个部分,以县尊刘国骁为首的稳健派,依旧坚决坚持防守,凭借高大的城墙,拒闯贼于城外。这其中当然包括他的小舅子,千户于钦。
既然已经定下了疲兵之计,他贼人也不正是按照原先的设想行事吗?围城,消耗的也是他的军心士气,也是他的粮草物资,为什么还要冒险出战呢?
其实,他的这个主张也是不得已,现在自己小舅子名下的卫所现状,自己是再清楚不过,指望着他守城,那还不如指望着他的姐姐一次给自己生八个孩子来的现实。
至于先前进驻的不沾泥降军,在内心里,刘国骁更是戒备不矣,一路降军,只要一出城,说不得那些心向杆子的腌臜东西就跑去投敌,还不如看在自己的眼下实在点。
而以守备张十五为首的张家少壮派,却要严格按照刚刚收到的巡抚大人手谕执行,对城外的闯贼做一次攻击,至于巡抚手谕上说的所谓试探,那还是不要去管了,打一仗,让热血飞溅,让闯贼胆寒,让自己的士气飙升,让自己的军功显现,而不是让每个人看向自己等的眼神轻蔑,这是第一位的。
急需要一场军功,的确是这些年轻的张家一系迫切渴望的,因为,在他们身上所有的官职,不过是靠着张元上下勾连,同时也靠着朝廷对这陕西剿贼乏力而施舍的,在这群年轻的汉子心中,人前人后的,总是感觉低人一等,
对于以小十五这样的少壮派,虽然冷静的知道自己的军旅经验不足,对那些老厮杀汉子表现出无限的虚心,但不等于他们的心中就没有热血,在这潜藏的虚心中,是对军功更热切的期盼,所有的人都想通过这场大战,洗刷了自己买来的名头,做个真真正正的将军。
甘泉堵门战,小十五和一班兄弟中的大部分都是参加过的,但是,在他们的心中,虽然切身感受到了闯贼的强悍,但其实,也对上次堵门之战的失败,找到了各种各样的原因,起因无他,不过是年轻人的争强好胜罢了,这种争强好胜,往往就潜意思里,掩盖了事情最根本的原因。
在他们看来,上次的失败,原因有三个,一个是闯贼久经战阵,自己组建乡勇不过区区三月,还都是没见过血,没经过打阵仗的流民,失败是所难免。
第二,当时,闯贼占了兵坚器利,比如说长弓,比如说轰天雷,那是前所未有的利器,但是,现在却已经不同,长弓,自己这里已经装备了一千多把,要不是限于铁料不足,其实这东西完全可以做到人手一把,轰天雷,那东西也已经不再是秘密,虽然自己这方的威力还是达不到闯贼的程度,但在近万斤火药里,选出来的药精已经可以给闯贼一个出其不意。
第三点,当初,只是闯贼狡猾,竟然在对阵之外,准备了大量的伏兵,在双方即将分出胜负的时候,突然杀出,让自己等措手不及,这才导致了失败。
现在看来,这三项,自己都已经有了准备,尤其是最后一项,现在倒过来了,闯贼进攻,我们防守,闯贼兵竭,我外围已经有两万卫所和乡勇组成的援军枕戈待旦,只要这里一旦成功,两万养精蓄锐的大军出阵,杀闯贼一个措手不及,那胜利已经不再是五五之数,而是必胜无疑。
不过那样的胜利毕竟不是自己等独立取得,所立军功也是大家分润,哪里是理直气壮?
杀出去,主动争取个军功,灭了闯贼嚣张气焰,这才是正经。
而第三派却是无可无不可的张存孟及其手下。
出战,也不是不可以,这样,也可在上官面前表示下自己与流贼划清界限的决心。不出战,是最近所处地位尴尬。文人里,对自己戒备非常,武将中,却要拿自己冲锋陷阵,还不是一个流寇出身惹来的麻烦?
于是,不沾泥的兄弟就那么冷眼旁观卫所一帮将校和张家军兄弟脸红脖子粗的争吵。
“好啦,好啦,不要再吵啦。”县令刘国骁将惊堂木拍的噼啪山响,好半天才压住争吵的声音,看看一脸愤愤不平的军汉,不由颓然坐倒。
“大人,出不出兵,其实已经没有了争吵的必要。”县丞梁晓上前躬身进言道。“难道,大人想顶着上峰公事不尊不成?”
是啊,这才是刘国骁最心急的所在。
巡抚发下公文令俞,哪个敢不执行?虽然在这里,自己最知道前线战况,但远在天边的巡抚大人手谕公文,是无论如何也不敢顶着的,但一旦出战,必败无疑,即便是自己这个文人也知道这个道理,怎么那位坐镇西安,统领全陕军务的总兵也跟着附属了?这不是要将这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一点守城实力随便浪费消耗吗?
“不知道城外,勾当各县援军事的游击将军贺人龙贺疯子有什么动静了。”刘国骁将手肘拄在公案上,用手使劲的揉着额头询问负责内外交通的县丞梁晓。
闯贼围城,说是围城,其实不过是堵住四门,其他地方只有往来巡哨监视,虽然大军不能进出,但不等于就围的铁桶一样,在夜晚,用绳子坠下几个伶俐的哨探,出城交通内外,还是可以的。
“贺将军有话传来,外面各地卫所已经整顿的差不多了,只要我们这里拖到闯贼兵疲,他就与我等约好内外夹击,一战定乾坤。”
刘国骁点点头,不置可否。
一直沉默不言的张存孟突然上前,躬身施礼道:“大人,末将有话说。”
刘国骁歪起脑袋,看向立场不明,但很少发言的张存孟出来,眉头不由轻微皱了下,挥挥手有气无力的道:“张将军请说。”
之所以张存孟在这场争吵中保持沉默,却是因为他知道,这种争论不是自己该掺和的,自己的身份摆在那里,一旦行差走错,便是泼天的大祸。
但现在,看到这城中真正的主事一筹莫展左右为难,却正是自己卖好邀功的时候,拉近与文人县尊的关系,至少也能给自己拉一个保护。
得到刘国骁县尊同意,张存孟再次躬身,谨慎的建议道:“城外贼人势大,主动出击实在不妥,严防死守这也体现县尊大人老成持重。”先一个小小的高帽上去,看看舒缓了表情的刘国骁拿下手,用正眼看向自己,心中不由暗暗舒了口气。
但转眼一瞄,却见自己的顶头上司张小十五守备面沉似水,当下心中暗叹一声,赶紧开言:“张守备主张出战,也是老成任事的做法。”
此言一出,大家不由鄙夷,这是两面讨好,两面都不得罪,也等于什么也没说,真是多年的狐狸。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于钦不耐烦他的圆滑世故,满脸不屑的追问一句。
张存孟咳嗽一声,接着道:“其实,闯贼围城,我们是应该出城一战的。”
刚刚看好他的县尊不由面有怒色,没好气的问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县尊息怒。”张存孟赶紧赔上不是,赶紧说出自己心中想法:“其实,闯贼围城,我们确实应该一战,否则对军心士气影响太大,同时也让闯贼以为我们怕了他们,因此提升了他们的士气,这一来一去,此消彼长下,实在对我们不利。”
张存孟此言,才是真正的老道见识,对阵怯战,这本就是兵家大忌。此番言论,立刻得到了张守备为首的少壮派的一致认可。张存孟在他们的眼里,也不再是那么看着不顺眼了。
刘国骁也知道这个,但不无无奈的道:“我何尝不知?怎奈,放眼城外闯贼,我们的确没有一战的实力,真要出城邀战而至大败,那后果更加不堪设想。到时候,别说出击,就连守城都会出现危机啊。”
“大人所虑极是。”张存孟又将话转里回来,立刻得到了主战派的一片嘘声。
“你翻来覆去的,到底想说什么?难道就这样两面讨好吗?”一个陈家子弟上前大声呵斥着张存孟。
张十五可以对你礼敬有加,但不等于我们兄弟就看惯了你一个没了骨头的家伙。
张存孟赶紧说出自己的道理:“现在,既然巡抚大人签下手谕公文,那么,我们就必须一战。”看看左右为难的县尊,张存孟接着道:“其实,一战也有一战的办法,只要施行得法,我们既便出战打击了闯贼的气焰,也没有风险,这样,岂不两全其美?”
闻听此言,愁眉不展的刘国骁坐直了身子,好奇的问道:“什么?还有这样的法子?老将军快快说来。”
“大人,其实此法无他,不过是请县丞大人再派人手出城,与城外贺游击联络,约定时间,我们只针对闯贼一路,先来个小的里应外合,打他个措手不及,既施行了巡抚之命,同时也打击了下闯贼。”
此计一出,大家不由尴尬相视,对啊,其实,事情就这么简单。
“尤其是,我们如果总是这样出击,就逼迫闯贼不得不放弃他围城不战的计划,只能对我们展开攻城,那时候,才能发挥我们器械的威力,才能真正消耗闯贼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