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府巡抚大堂,官吏将领济济一堂,但是,这大堂却是落针可闻,任由深秋天的过堂风,带着干裂的黄土气息,透彻心骨的呼呼吹过,但也不能消减在座众人汩汩而下的汗水。
流汗的原因不是因为洪承畴再次发了什么吓人的将令,而是时局的变化,已经超过了众人的心里承受能力——女直入寇京畿,皇帝有旨,北方所有军兵人等——勤王。
闯军南下渭南,这已经是天下共知的事情,洪承畴对于闯贼的这步行动,已经有了必胜的信心。
就在刚刚接手延绥之后,便针对闯贼的这个既定战略,展开了相应的准备。殚精竭虑的一番思谋,一切战略安排,几乎做的可谓天衣无缝,就连当初与西安巡抚合力剿杀各地受抚的杆子,都是为了未来剿灭闯贼消除身后隐患做是手笔。
首先,在五月,洪承畴与李应期达成共识,经过上次甘泉堵门之战,依靠各地卫所进剿根据地已经不现实,一提起来,大家在心中打怵,也就不提。但是,钱同中军与张元周暨等手下精干幕僚一番计较,针对吕世的战略,提出了一个狠毒但绝对实用的连环巧计。
第一步,便是四面合围,限制吕世发展。
几番大战,大家也看到各地卫所官军的确不可用,而指望边军出战,却也是鞭长莫及,内地守备各营也已经废弛已久,尤其在十月以后,边军的主要精力,还是要放在防备越来越厉的蒙古鞑子入寇边地上,即便是出兵,也是有限。
因此上,在新进镇抚司张元奔走募捐的巨大财力支撑下,钱同中军拿着三边总督手谕,招安了不沾泥,去芜存菁,得能战敢战之兵五千,原本是要派他守卫登城,但是,不想一切还在谋划时候,闯贼手快,竟然一股气下了登城等三县,于是,安排不沾泥进入渭南最后一个防线——蒲城,做了已经是蒲城守备张十五的副手,堵住吕世南下通路。
同时,派张家小十七任延安守备,整肃人马,防备吕世突然来个回马枪突袭延安,再派张家小七整顿延川,防备吕世北窜。
第二,以蒲城高墙深壕为依托,将原本自己最不擅长的攻城战,变成最擅长的守城战,让角色转换,将吕世紧紧粘在蒲城,与吕世打消耗战以换取时间。
第三步,当吕世带着大军倾巢而出的时候,延安,延川,还有宜川,大军四出,进剿贼巢老营,让闯贼首尾不能相顾。
第四,也是最关键的一步,运用张元所募集财力人力,洪承畴命原杨鹤麾下号称万人敌的贺人龙,悄悄整顿蒲城周边军力,同时,请调西安官军,等吕世困守蒲城之下,师老兵疲之时,大军四面出击,包围吕世于野地,给吕世一场决战。
洪承畴对这个周密计划费尽心机,更是不遗余力的调拨钱粮给予支持,这回吕世的命运,就不会再好的让人羡慕了,折戟沉沙就在蒲城。
但是,一切都将进入完美收官之时,一道圣旨的到来,却彻底的打乱了洪承畴处心积虑的算盘——女直入寇京畿,皇上下旨勤王。
什么叫天不遂人愿?这便是了。
其实,这也是一个穿越人士的好处,穿越者或多或少的掌握点历史知识,正所谓,没知识还不看电视?
吕世一个高中生,穿越来到明末,他知道这明末的历史,还是一知半解的,都是通过看电视,多少了解些,这其实也就够了。
十月,满清入关,崇祯皇帝下诏全国兵丁勤王,这一下子就抽调空了几乎陕西全部的军队,这正是吕世想要的,这也是吕世敢于在十月秋收之后,整顿所有人马,并且抽调了一万民兵,两万夫子出征渭南的原因。
无后顾之忧。
于是,洪承畴无论多么的抱负远大,不管他如何调派精细,他都没想到,或者说,谁都不会想到现在,会是这个结果。
原本三路大军进剿吕世,现在,再拿不出一兵一卒,一切都要勤王不怠,哪里还敢有一丝折扣?如果有,那在京城里,战战兢兢的清流,马上就会让你灰飞烟灭。
于是,全大明北方的军队,都开始在仓促间急急东去,即使是没有粮草,即使是没有军饷,即使是饿着肚子,一切都为了汉家的皇帝,一个心中的希望寄托。
现在,洪承畴就捧着皇帝的勤王诏书,颓然的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一手不断的掐着自己额头。
刚刚,就在刚刚,一个中官跑歪了帽子,肮脏了袍服,几乎是在自己的衙门前,滚落了马下,推开上前施礼的衙前守卫,就那么连滚带爬的扑进了巡抚衙署,一手托着皇帝的诏书,也不顾礼仪,嘶喊着:“洪大人,救命啊——”就这一嗓子,就彻底的打乱了原本已经制定好的围剿闯贼计划。
当时,那中官连滚带爬的冲进大堂的时候,洪承畴还在满怀豪情的审视着即将开始的剿贼计划,一见这个情形,当时感觉大事不好,哪里还敢怠慢?急匆匆下堂,按照规矩就要摆香案,整袍服,迎接圣旨。
但那中官气喘吁吁的大声喊道:“洪大人,虚套免了,马上接旨吧。”也不等洪承畴多想,就那么没有规矩的展开圣旨直接宣读,于是,就有了现在洪承畴和他的所有幕僚的苦难。
其实,在内心里,洪承畴清楚,所谓女直侵犯京畿,一定不会长久,且不说京畿还有二十万禁军,单单女直四万所图,不过是女子财帛,根本就没有图谋大明江山的野心,就算放他一千个胆子,女直也不敢与宗主国大明叫板,这次入寇,不过是想向朝廷施压,想在这个压力下,希望大明皇帝同意他的求和,要不也不会出现在两面交兵的时候,还派个和尚倍袁崇焕带进京城讲和。
同时,洪承畴痛心疾首的当着所有亲信的面,大骂袁崇焕误国。他骂袁崇焕误国,不是因为袁崇焕擅杀毛文龙,其实,一个文官杀个把武将,不但在这些文臣心思里不是毛病,反倒是一种荣耀,要不,也不会出现未来,洪承畴当了总督的时候,杀了让农民军最头痛的总兵贺人龙,以至于杀了贺人龙之后,李自成等弹冠相庆,慨然道:“杀贺人龙,从此我军无敌矣。”
文官杀武将立威,成为明末文官督师不二法门,他不会去管杀武将,尤其是对这大明忠心耿耿,才能卓绝的武将后果是多么的严重。
在清流把持的朝廷里,只要杀了武将,尤其是赫赫战功的武将,便是对文官集团的一种稳固,杀的越高级,杀的越战功赫赫越体现文官的决断。
其实在这烽烟遍地的的时候,杀了武将,就等于砍倒了大明一根根支撑大厦的支柱。
可惜吗?惋惜吗?现在是。但在当时,清流为稳固自己在朝廷的势力,杀了任何人,都不会被诟病,也没人诟病,反倒是满朝堂同声欢呼。
当崇祯皇帝看到这个绝对的歪风,而出来制止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不用一兵一饷牵制满清二十年的毛文龙死了。压制的陕西义军喘不过气来的贺人龙死了,骁勇善战的孙承宗死了,一心大明的赵率教死了,将来,还有许许多多的武将死去,可惜的是,他们不是死在敌人的手中,而是死在一堂清流手中,不但他们不去悲哀,反倒举杯相庆,大呼应该。
崇祯杀袁崇焕,不单单是因为他的五年平辽诺言的失败,最主要的是,崇祯在为他擅杀的毛文龙报仇。
“大人,不可抽兵,大人,不可啊——”连滚带爬的跪在地上的还有两人。
洪承畴抬眼看去,一个是周暨一个是痛哭流涕的张元。
“大人,女直,癣婕知疾尔,闯贼才是祸乱天下的罪魁。”周暨趴在地上,痛哭流涕大呼,申明着这期间的厉害:“一切都已经布置完毕,必一功就在眼前,怎么能轻易放弃?”周暨看看面沉世水的洪承畴,再次嚎啕大哭道:“更何况,经过一年发展,那闯贼就已经发展到了这种程度,如果再给他时间,真的让他冲进渭南,得到关中,那,那,那大明还有希望吗?|”
张元也跪在周暨几步之后,脑袋伏在地上,哭的如丧考妣。
他不得不哭,这一年来,所花费银钱无数,还不是想看着闯贼就在自己的眼前灰飞烟灭,想着亲自动手,为老父儿子报仇?现在,一切都花销了,一切都准备就绪,就等着一个眼看着的结果,但是,一切都是这么的出乎意料,一切都要前功尽弃,怎么不让他痛哭流涕?
洪承畴看看跪在自己面前,自己亲手提拔起来的知府,自己的得力助手,无奈的摇摇头低声道:“起来说,起来说吧。”
说这话的时候,满脸的只是无奈。
悠悠我心忧,谁懂?
自己也知道,这一切都已经完毕,这一切,都已经花光了自己全部心血,但就这一纸诏书,便全部化成乌有,谁能心甘?
但不心甘又能如何?皇帝的诏命,那便是天,那就是一切,不去勤王吗?虽然知道,即便是自己发全陕大军勤王,到了京畿,那也一切都晚了,女直早就退去了,而这里,对闯贼的一切布置都将付之东流。
但,自己再知道情况,那朝廷上的清流大佬知道吗?即便是知道,想来,他们也不会真的去担待的,小命,必须掌握在绝对的安全之中,诤臣,这大明还有吗?
而自己清楚的事情,就可以不去勤王吗?
答案就是不可以,勤王可以无用,不勤王,那就是死路一条,虽然可以剿灭了大明最大的隐患闯贼,但谁会有如此长远的眼光?
到那时候,先被锁拿下狱的,一定是自己,这是不用怀疑的事实。
“大人——”周暨眼含热泪的望向洪承畴。
但周暨在洪承畴的脸上,看到的是不甘,无奈,还有不得不如此的表情,想一想,自己只能含泪长叹一声。
还说什么呢?什么也不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