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仆役忽然高声叫道:“司徒左长史殷浩大人到。”
陶侃浑身一震,慌忙理了理花白的胡须,迈着方步走到院门口,一边拱手施礼,一边笑呵呵说道:“殷大名士雅量高致,今日竟也会光临寒舍,真是令老夫这里蓬荜生辉啊。”
殷浩身穿一袭普通的白衣道袍,乘坐的也不是华丽的驷马轺车,而是由两头水牛牵引的木质毡车。当下他笑嘻嘻地从车上跳下来,手执一只硕大的葫芦,不时地嘬上一口,众人隔得老远就能闻到那刺鼻的酒味。
陶侃却全不以为然,反而上前称赞道:“殷大人果然是名士大家,潇洒豪迈不拘小节,其凛凛风度,不亚于春秋时代的伯牙钟子期,高山流水,古今常在。让老夫今夜大开眼界,心驰神往。”
“不敢不敢,老将军过誉了。”殷浩拱手答礼道,“老将军是朝廷的中流砥柱,大晋柱国。殷某不过一闲散的闲云野鹤,只有一些浪得的虚名,怎堪得老将军赞誉?”
陶侃大笑,随即请其入内。殷浩不卑不亢,当下也不客气,昂然而入,忽见桓温在侧,朝其微微冷笑,便驻足停步,看着对方一身的戎装具甲,笑着说道:“元子为何这身打扮,须知这里是宴场,并非沙场,难道对于喝酒吃肉,元子也要来一次横扫千军、风卷残云的隔江大战吗?不过殷某也有老饕之性,元子若行此举,倒是在下的同道啊。”
桓温也跟着笑了起来:“桓某之所以这身装扮,就是为了保证渊源(殷浩的字)你能够那身打扮。没有我的披甲执剑,何来你的道袍酒葫?”
殷浩一听,顿时语塞,无言以对。旁边一人见状,趁机上前溜须道:“就是啊。此次若不是桓大都督领兵奋战,大获全胜,我等又如何能在此饮宴高歌?都是托了驸马爷的福,让我等高枕无虞地逍遥安乐,驸马爷真是功莫大焉,善行..”
那人话还未说完,桓温便轻咳一声打断道:“桓某一向喜欢和人一起分享功勋,若阁下羡慕桓某荣耀无限,那不如你我二人同心联手,一道去江北扫除残敌。功名但在马上取,苏、祖二贼仍躲在巢穴中负隅顽抗,阁下若能擒此二贼,转瞬间就可与桓某一样飞黄腾达,前途无限。”
那人讨了个没趣,只得悻悻道:“在下..在下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有桓大都督的本事?驸马爷说笑了。”
陶侃在旁,上前低声对桓温道:“元子,这几位贺客也是出于一片好意,不要对人家冷嘲热讽。如今大敌还未平灭,岂可内部失了团结,让叛贼有机可乘?”
桓温道:“殷渊源是在下的挚友,我与其互相引为知己,故而开两句玩笑无伤大雅。但即便他有不是,外人也无权讥讽于他,而桓某更不能眼睁睁看着朋友受人欺辱而不出言相助,袖手旁观不是待友之道。”
殷浩收起嬉笑神色,冲着桓温深深一揖:“殷某有幸引元子为至交,今生再无他求。”
就在这时,又有门客来报,教坊司的女乐优伶都已系数到了。陶侃下令即可开宴,并派管家将女乐都领到堂中央去。
舞女们袅袅婷婷地鱼贯而入,后面还跟着一批乐师,陶侃见队伍中并无谢安,便问带人而来的领队:“你家教坊司大人没有来吗?”
“禀太尉大人。”领队恭恭敬敬地说道:“我家谢大人本是要来助兴的,不料今日下午在花园中贪看池中金鱼,结果于室外站得太久,不幸偶染风疾,走不得路,因此只能在家中静养,请大人原谅。”
“哦..谢大人病了?”陶侃皱了皱眉,旋即吩咐管家:“老王,等宴会完毕后,你去后堂把老夫的速效笼心丸拿来几粒,送给谢大人。”
不提领队向陶侃千恩万谢,单说厅堂中,随着桓温代表陶侃发布酒宴开始的指令,众宾客们纷纷举起酒杯,热情称颂陶老将军雪中送炭,带领大兵及时敢来解除了朝廷危机,不愧是国家栋梁。同时也将桓温大大夸奖了一番,说他尽管临危受命,兵微将寡,但运筹帷幄之下,仍然取得了水战大捷,保护京城不受侵犯。如此盖世之功,虽古之名将也不如。
桓温不动声色,只是感激诸位宾客的赞赏,与大家一起举杯一饮而尽。接着,他例行公事地吩咐女乐上场,表演歌舞以祝酒兴。
一队队婀娜多姿的舞女身着轻纱薄翼,在堂中央翩翩起舞。这些舞女大多是教坊司从北方私买来的胡人,个个高鼻蓝眼,皮肤白皙,身材高挑而丰盈,和汉家女子大有不同,别具一番风味。一众宾客双眼眨也不眨,细细地端详她们的曼妙舞姿,个个看得赏心悦目。
同时,教坊司派来的男乐师们也是技艺超群,尤其是中间一位蒙面的盲琴师,据说是因为小时被火焚面,五官尽毁,为了不引起众人惊惧,故而用斗篷遮面。虽然装扮怪异,但他弹奏五弦琴的技术却可以说是出神入化、登峰造极。那琴音的魅力让人陶醉痴迷,让人浑然忘记了桌上的美酒佳肴。只听那琴声如流水般潺潺环绕,不绝如缕,引得百鸟争鸣,万花斗艳,使听者恍若身处琼华瑶池,泛舟碧池,说不出的温馨惬意。
陶侃手捻花白的长须,却是一直在座位上闭目养神,对那些美若天仙的舞女完全视而不见,似乎也没有在意那些技艺高超的琴师,只是一个人摇头晃脑,沉浸在自娱自乐之中。良久之后,曲终舞罢,女乐们领赏退场。而众宾客也开始巡酒祝词。陶侃笑着举杯,一一应对。对了一轮后,又借口老迈不胜酒力,先下去休息静养,让桓温继续主持酒宴。
一出来,陶侃却加快了脚步,足下生风,浑然没有了方才的踉跄醉态。前面,陶府管家打着一盏明亮的灯笼,匆匆引路。不久,两人来到后花园一间隐蔽的花匠小屋前。
陶侃低声吩咐了管家几句,打发他离去后,便上前轻轻推开了木门。只见屋内空间狭小,一灯如豆,甚是昏暗。但却有一个忽闪的人影背对着门坐在里面,看到有人进来,他霍地一下转身站了起来,却是方才子堂上演奏的那名盲琴师。